隨著銅制長明燈亮起,林熠的臉徹底黑了下去。
何淙手下的阿白變得僵直,依然保持著原來雙手抱頭的姿勢,區(qū)別只在于現(xiàn)在的他氣息幾不可聞,更像一具人體架子。
何淙把金剛橛放在隨手能拿到的位置,一手用力捏住阿白下頜,另一只手打開玻璃瓶,若是阿白叫不醒,她隨時準(zhǔn)備將玻璃瓶里的東西往阿白嘴里倒去。
“燈亮了,怎么回事?”
林熠在黑暗中謹(jǐn)慎地觀察著四周,角落里長明燈中的亮光忽明忽滅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的五官愈發(fā)模糊:“這是固靈陣最核心的部分,長明燈中點著一種能夠被靈魂點燃的香。你也知道,魂魄沒有了實體的包裹,它呈現(xiàn)一種隨時逸散的狀態(tài)。當(dāng)香點燃后,若附近沒有魂魄的氣息,它們便會處于寂滅狀態(tài),與尋常的香一樣,只會冒出白煙。但當(dāng)陣法感應(yīng)到魂魄時,它們就會被激活重燃,發(fā)出光亮。”
“現(xiàn)在它們亮了,意味著四周出現(xiàn)了沒有實體的魂魄?!彼嗣乜?,香被點燃,他體內(nèi)引去燃香的魂魄開始隱隱作痛。
疼痛讓林熠的精神高度集中,忽然,他耳朵一動,他捕捉到了床底發(fā)出的一聲極其細微的銅舌撞擊鈴鐺壁面的聲音。沒等他反應(yīng),鈴鐺聲由輕微轉(zhuǎn)為急促,接著愈響愈刺耳,像催命一般。他的臉色變了幾變:“觀氣和驅(qū)陰的陣法也有了反應(yīng),鈴聲這么急,招來的東西怎么也是厲鬼級別的!”
他立刻擺出防御的姿態(tài),對著阿白旁邊一動不動的何淙喊道:“大姐,你怎么能這么淡定,想想辦法啊?!?p> 何淙出神地望著阿白的頭頂。剛剛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一個女人的頭顱。事實上,這個頭顱的主人不能被準(zhǔn)確定義性別,它沒有面孔,披散著一頭長發(fā),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貼在阿白的腦袋上。
她從耳墜里引出一絲善意,激活金剛橛,抄起金剛橛就往女人身影上刺去,金剛橛穿透了空氣,女人幽幽抬起頭,那副沒有面目的臉對著何淙,明明沒有眼睛,何淙卻產(chǎn)生了一種熟悉的被厲鬼盯住的感覺。
“喂!”林熠喊道。
“你有沒有想過,現(xiàn)在被長明燈吸引的是什么東西?”何淙低低地說,“如果有厲鬼從外面進來,且不說梅園毫無示警,你的觀氣陣和驅(qū)陰陣也沒有動靜。一切都是先觸發(fā)了固靈陣,然后觀氣和驅(qū)陰陣才開始發(fā)揮作用……”
“也就是說,魂魄的氣息是從阿白身上逸散出來的,但剛才我親眼看到有個女人就趴在阿白頭上,那被長明燈吸引過來的,究竟是寄生的惡鬼還是阿白的魂魄呢?”
何淙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女人,她在阿白的夢境中已經(jīng)掌握了主動權(quán),逐漸能夠在虛無之中凝出影子,似乎快要離開阿白的身體走出來。
何淙還沒說完,兩人幾乎是同時動作了起來。何淙掰開阿白的嘴,一股腦將瓶子里的藥水倒了進去。
玻璃瓶中的液體十分透亮,卻散發(fā)出一股沖鼻的怪味。隨著阿白下意識的吞咽,藥水中裹藏著的一根不斷扭動的紅血絲也隨之滑入他的食道。
林熠握住金剪,借著長明燈的光亮迅速朝床背后面聯(lián)結(jié)著銅鈴的紅繩剪去。
兩人都明白,現(xiàn)在游蕩在房間里的十有八九是被厲鬼驅(qū)逐出阿白身體的屬于他本人的魂魄。若是驅(qū)陰陣?yán)^續(xù)發(fā)揮作用,厲鬼還沒出事,阿白就要魂飛魄散了。
若是阿白魂魄受到重創(chuàng),別說指望他奪回自己的意識,人離去世也就一步路。而那個女人就能順理成章掌控阿白的夢境和記憶,把他變成自己盛放痛苦記憶的容器,和甘洋一樣。
銅鈴三三兩兩摔落在地,驅(qū)陰陣失去了作用。
紅血絲在阿白體內(nèi)不斷蠕動、膨脹,最后緊緊攀附在阿白的心臟上。血絲的蠕動逐漸和阿白心臟跳動的頻率一致,心臟血管壁上隱隱顯出一張猙獰的男性臉龐,他尖嘯著,想強行將阿白的魂魄扯入體內(nèi),頭頂?shù)呐怂坪跻彩艿搅擞绊憽?p> 阿白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雙方爭奪身體,誰也無法占據(jù)上風(fēng),最終導(dǎo)致阿白醒不過來,他腦袋里的厲鬼也出不去。
兩廂一平衡,房間內(nèi)不自然的陰寒開始散去,林熠重新打開燈和空調(diào),兩人緊繃的神經(jīng)這才松快下來。
“好在臟東西也沒贏。”林熠看著躺在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阿白:“對了,你之前讓他請了幾天假?”
“一周,他們下下周期末考試?!?p> “也就是我們——哦不,也就是你還有一周時間?!绷朱诟V列撵`,認(rèn)為自己不該主動攬活,他只是個來幫忙的老好人罷了。
“昨天整理庫房,八寶閣太擠了,有一本靈隱寺如通禪師手抄的《法華經(jīng)》不小心掉在了地上?!?p> “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懷,真幸運,還有一周的時間留給我?!绷朱谝а狼旋X一笑,“你在局里當(dāng)舔狗,卻在我面前作威作福,你認(rèn)為這合理嗎?”
何淙回以一個靦腆又無辜的笑容:“畢竟你的人生太圓滿了,要得到你的‘善意’實在太難,不如維持最純粹的金錢關(guān)系就好?!?p> “接下來怎么做?”林熠直接認(rèn)命,他們延林寺歷代同神調(diào)會交好,他作為下任內(nèi)定住持現(xiàn)在暫時賣身于神調(diào)會,一方面是有求于人,另一方面也算是個任前實踐。
再說,這個名為網(wǎng)站編輯,實為協(xié)會掌權(quán)人的公務(wù)員,富得流油,這個大腿不能不抱。
“阿白身上的厲鬼一定不是從外面帶進來的,它也許就寄生在阿白身上。如果鬼就在阿白身體里,周天、胡路杰他們怎么仍然相繼出事?我想,在他們體內(nèi)的也許是厲鬼的分身,要徹底解決這件事,得找到它的本體才行?!?p> “甘洋、周天、胡路杰、阿白出事的時間點相近、癥狀相似,現(xiàn)在留存下來的記憶一定有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他們曾經(jīng)一起去過深井村采風(fēng),源頭極有可能就在深井村內(nèi)?!?p> “甘洋說他自己叫‘美好’,但是這個名字一沒有姓,二又比較大眾,匹配到的人實在太多,等警方排查太慢了,我們只能先從周天和胡路杰入手,看看他們被留下什么記憶,盡快縮小人員范圍,確定這個厲鬼的本體。這幾天,我先讓于瑰帶人去村里探探。”
何淙訂機票的熟練度真不是吹的,林熠看她快速點了幾下,就聽到手機傳來銀行卡扣錢的提示音:“明天是周日,我們先去梓里鎮(zhèn)問問照片的事,然后順路去機場搭中午12點的班機去最近的H省看看胡路杰的情況。要是順利,我周一還能正常去上班?!?p> 林熠倒吸了一口涼氣:“聽你這安排,似乎沒有把睡覺吃飯拉屎的時間計算進去啊,你這種資本家行為,我社會主義佛教接班人表示堅決反對?!?p> “有這說話的工夫不如趁早休息?!焙武葟母舯诜块g抱來兩床棉被和一個枕頭,隨意推開掉落在地上的零散器物,席地躺在阿白床邊,“明天張散會來安頓阿白,我們不用操心了,我先睡了,你隨意?!?p> 林熠看著房間的一地狼藉,每個器物都是他們寺里的寶貝,不禁一陣肉痛。
何淙奔波了一整天,確實累壞了,她睜開一條眼睛縫:“明天你還要開車,我已經(jīng)沒有第二根血絲給你提神用了。”
林熠兩眼一閉:“法器要是損壞了,我就把你的魂拘了,讓你永世不得輪回?!?p> 何淙似乎已經(jīng)陷入夢鄉(xiāng),林熠聽到她低聲夢語了一句:“說得我好像能進輪回一樣……”
第二天,林熠帶著黑眼圈準(zhǔn)時發(fā)動了他的十年老尼桑。
9點,車輛駛?cè)腓骼镦?zhèn)。小鎮(zhèn)上的早晨很熱鬧,兩人到的時候沿街的店鋪已經(jīng)開了個七七八八。以當(dāng)?shù)劓?zhèn)政府為中心,順著主干道,還沒十五分鐘,兩人已經(jīng)找到了照片里的報刊亭。
里面有個裹著老棉襖、戴著毛氈帽的老頭慢吞吞地在整理書架。
何淙緊了緊羽絨服,慢吞吞地走過去挑選起來。她隨手選了七八種兒童適宜的文學(xué)作品集和漫畫書:“大爺,這些雜志各來20本?!?p> 開門生意是個大單,老頭笑瞇瞇地:“買這么多雜志干啥呀小姑娘?”
“今天要去福利院做義工,給小朋友們買些閑書看看?!?p> 福利院距離鎮(zhèn)政府不遠,老頭顯然對福利院很熟悉:“一看你就是頭次來做義工,這個福利院哪有這么多小朋友,每樣來個10本足夠了?!?p> “這樣啊。”何淙十分自然地拿出重新沖洗的美好和麗婷的合照,指著美好說:“我確實是第一次來當(dāng)義工,喏,就是這個小姑娘介紹我來的?!?p> 老頭接過照片,稱贊道:“這姑娘看著就心善?!?p> 完全是不認(rèn)識她們的樣子。
何淙沒有太過失望,不是事事都有好運氣。但她還是裝作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的樣子:“呀,大爺,這后面的報刊亭不就是您的嗎,可真巧了,和誰招手呢?”
老頭聞言拎起老花鏡又湊近看了看:“還真是?!彼窒肓讼?,“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有些印象,這倆姑娘我倒確實不認(rèn)識,不過——這個拍照的人可不就是里山片的建根家的小兒子嘛?!?p> “前些年他買了個照相機,叫什么單反,老貴了,到處給人拍照說要給雜志社投稿賺零花錢,以后當(dāng)攝影大師?!崩项^嘿嘿笑了笑,“這不,沒堅持半年就不玩兒了?!?p> “他叫什么名字啊,我和這朋友很久沒見了,他既然認(rèn)識,說不定知道近況,我去打聽打聽?!?p> “姓趙,我們喊他小威小威?!崩项^很善聊,“他雖說沒正經(jīng)工作,但人不錯的,經(jīng)常來福利院幫忙,這鎮(zhèn)上的人大多都認(rèn)識他。你要找他,就直接去里山片問問就行了?!?p> 何淙掃碼付了錢,拎起打包好的書冊:“謝謝大爺,那我走了?!?p> 老頭“哎”了一聲:“本來給你點優(yōu)惠啊,開門生意。”
何淙揮了揮手:“下回再來,您再便宜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