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

　　澤臨九年，那個下午是沈染月噩夢的開始。

　　近一年了，藺祁還沒有回來，他在信上說塞外形勢嚴(yán)峻，回紇一族兵力強(qiáng)盛，是場很難打的仗。

　　那天沈染月總是沒來由地心慌，她去找知夏，卻在途中聽聞了五皇子叛變血洗皇宮的事。

　　她抓住一個人，“哪個五皇子？”滿眼血絲的她有點(diǎn)嚇人。

　　“有幾個五皇子？自然是賈氏所出的五皇子謝筠。”

　　謝筠！叛亂！沈染月不敢相信，文弱柔和還總講大道理的筠哥怎么會叛亂呢？必然有誤會。歹去問問爹爹，她又急急忙忙讓馬車調(diào)頭，返回家里。

　　爹爹面貌嚴(yán)肅，不讓她過問，“這幾天在家好好待著，敢出去一步我打斷你的腿！”

　　沈丞相急急令人安排馬車入宮，這位在官場上馳騁大半輩子的鐵血丞相已年過半百，頭發(fā)早已花白。

　　澤臨十年，謝筠于秦安城稱帝了，改年號為君越。聽聞他手持長刀，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皇。

　　不久后，將軍藺祁戰(zhàn)死沙場，運(yùn)回來的尸體血肉模糊，謝筠彰其忠心，將尸骨葬在皇家陵墓。

　　沈染月日日夜夜望著丞相府圍墻圈起來的四角天空發(fā)呆，不愿再醒過來。

　　沈染月，我娶你可好？以后一起生活，一起賞花逗鳥，一起剪燭西窗。

　　她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流，大騙子藺祁！

　　*

　　新的王朝并不穩(wěn)定，政局動蕩極端，謝筠手里的實權(quán)并不能讓他自己高枕無憂。

　　一場肅清活動在悄悄進(jìn)行，想推行改革必定要有所犧牲。

　　皇宮御書房里。

　　“殺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你的皇位再無人可撼動?！币灰u黑衫的少年帶著面具，輪廓冷硬，嗓音聽不出感情。

　　“阿祁，你也要離開我嗎？你要背叛我嗎？”謝筠開口，語氣淡漠，他已經(jīng)成了個真正的帝王，多年的蟄伏只為了出鞘的一刻。

　　“我們早已不同以前了。我不想再殺人了?！?p>　　林太傅有什么錯呢？不過是在改革上提了不同于君心的建議，第二天就慘死在了家中；左權(quán)臣又犯了什么罪呢？為什么要血洗整個左府呢？……

　　頭發(fā)斑白，一生為國兢兢戰(zhàn)戰(zhàn)盡心竭力的老臣在他腳下求饒時，藺祁每次都覺得自己要喘不上氣了。

　　起先他假死，暗暗為謝筠殺佞臣賊子，后來被殺的人變成了所有擋住謝筠腳下的路的人。

　　“不留活口。”這是他聽過最多的話。

　　他成了一把刀，一把只會殺人的刀。

　　隔年秋天，藺祁離開了皇宮，臨走前他去見了謝筠。

　　“你會死的，阿祁?！敝x筠停下手中的毛筆，抬起頭。

　　藺祁被下了蠱，如不按時喂養(yǎng)體內(nèi)蠱蟲，每隔三天毒便發(fā)作一次，痛不欲生，一個月后全身潰爛而死。

　　“我早就死了?！鄙倌甑难鄢闪艘豢诟珊缘木?，再無半點(diǎn)波瀾。

　　“最后一次，再幫我一把吧?！痹S久后，謝筠開口。

　　“殺誰？”他想快速做個了斷。

　　“丞相沈萬林?！?p>　　藺祁身子一頓，“她已經(jīng)沒了娘親?！?p>　　“皇宮從不講兒女私情，這已是我最大的寬限?！?p>　　藺祁轉(zhuǎn)身就走，出門給了自己一個耳光。筠哥早就不在了，他怎么就不能明白呢？

　　如今的他滿身黑暗陰晦，再也走不到陽光下了，他的雙手沾滿無辜群臣的鮮血，再沒了迎娶心愛的姑娘的資格。

　　*

　　他的刀又出鞘了，冰涼的刀刃抵在沈相的喉嚨上時，沈相沒有半點(diǎn)錯愕，

　　“我知道他會出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p>　　他滿是皺紋的臉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看向戴著面具的持刀人，“藺祁，我知道是你?！?p>　　藺祁沒出聲，靜聽他最后的遺言。

　　“他會是個好皇帝，有手段，有膽量，有眼界，薄情寡義。我已將府內(nèi)事情都安頓好了，現(xiàn)在走可以了?！?p>　　“以后會怎么樣？”藺祁開口，他犯了殺手的大忌。

　　“沐青和沐陽會入朝為官，染慕我已經(jīng)給她許了親事。”

　　“沈染月呢？”

　　“早有人給她安排好了?！鄙蛳嗤讋x那有些失焦。

　　“什么意思？”

　　“不出意外，皇帝不久就會下旨召她入宮?！?p>　　他手中的刀有些握不住了。

　　“我曾一直以為染月會嫁給你，我知道她心里有你?！?p>　　“我對不起她?！鄙蛳嗷鞚岬碾p眼滾出一滴眼淚。

　　那就用他的死和染月的一生去換沈府暫時的安定吧。

　　說話的不是那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丞相，是沈府的一家之主，是個無奈的父親。

　　語畢，沈相握住藺祁手里的刀，利落地抹了脖子。

　　藺祁拿起燭臺，點(diǎn)燃了桌上的桌布，熊熊烈火將尸體瞬間吞噬。

　　藺祁沒回頭，逆著火光離開。

　　他走了許久許久，直到渾身沒勁，在云湖河畔他終于停下了。

　　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怎么都止不住。

　　*

　　他思緒很亂，又回到那日蒼涼廣袤的回紇邊境。

　　謝筠親自騎馬前來與他會話，沒用信鴿，沒派死士，他總是十分嚴(yán)謹(jǐn)。

　　謝筠在帳中跪下來，說太子暗中殺害了他的母妃賈氏，他再無退路，祈求藺祁相助。

　　藺祁知道他的話有三分假，不是被逼的，是蓄謀已久，他早就開始蓄養(yǎng)士兵，私自煉鐵造兵器，與朝臣勾結(jié)，和他們一起出去玩卻總是提前離場……他沒戳破，宮中的骨肉相殘讓筠哥成了這樣。

　　“只有你能幫我了，阿祁?！?p>　　他答應(yīng)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對筠哥的心疼？還是對前途的惋惜，他不清楚。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謝筠給了他太多家人般的溫暖，他心甘情愿。

　　他教他作詩寫字，為他疏解心事，給他帶點(diǎn)心果子，每次藺祁惹的禍最后總是由謝筠擺平，謝筠對他來說，是大哥，是親人。

　　謝筠許諾事成之后會給他一個新的身份讓他做自己的幕僚，讓他光明正大地迎娶沈染月。

　　藺祁深信不疑地跳進(jìn)了圈套。

　　當(dāng)時的他不明白，手上有那么多人的血，是再也撫摸不到溫暖的。

　　看著眼前清瘦的身影，慢慢與宴席上的白衣身影重合。

　　“筠哥，再陪阿祁喝最后一盞黃酒吧?！?p>　　明天阿祁就要死了。

　　謝筠拿起杯盞，定定地看了藺祁兩三秒，飲下杯中酒。

　　當(dāng)時謝筠的“對不起”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以后很多年都沒了說出口的機(jī)會。

　　黃酒里他下了蠱蟲，三個月后會見效，謝筠已經(jīng)殺紅了眼，權(quán)利的誘惑太大了。

　　嗯……好好和我母妃活下去便是最大的心愿了。

　　活下去。

　　*

　　距離一個月的期限還有九日，沒了謝筠的解藥，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吞噬。

　　一個傍晚，他再次潛入沈府。

　　他躲在沈染月院中的巨大的桂花樹上，最后的時間里，他想再看看她。

　　沈染月正坐在院里的竹椅上，石桌上有杯菊花茶正冒著熱氣。她穿著素色的衣服，挽著簡單的發(fā)髻，身形消瘦，形銷骨立，面容憔悴無神。

　　藺祁又想到了那日沈染月頭上紅艷艷的山茶花發(fā)簪，美得熱烈。

　　“杏兒，你先回去睡吧，我想自己坐一會兒?！?p>　　“小姐…”杏兒擔(dān)心道。

　　“回去吧，我就坐坐，一會便回?！?p>　　“是。小姐，傍晚風(fēng)大，別傷了身子?！毙觾航o沈染月披上件銀色大氅后離開。

　　桂花開了，清淺的桂花香氣在沉悶的傍晚蕩漾。

　　沈染月起身，腳步踉蹌，“阿祁，是你嗎？”天色昏暗，月影斑駁，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隱約聞到一股溫暖的檀木香氣。

　　“阿祁？”她試探地開口，“我知道你沒有去世，你那么厲害，怎會戰(zhàn)死沙場呢？嗚嗚嗚……”

　　沈染月小聲啜泣起來，緩緩蹲下去，銀色大氅滑落下來，“你說這場仗很難打，定是路上耽誤了時候吧，回來吧阿祁……”

　　“我好想見見你?！鄙蛉驹侣曇舻蛦?，身影落魄羸弱。

　　樹上的藺祁一動也不敢動，他不知道沈染月知道多少真相，無論如何他不能再次出現(xiàn)，沈染月需要盡快走出來，她會有新的生活，不過是再與“藺祁”無關(guān)。

　　“去買桂花糕吧！”“去看花燈嗎？”“聽說郊外小河有螃蟹呢，去看看?！薄拔蚁肴トf花樓看看，聽說花魁嬌蘭可美了?！薄?p>　　不知過了多久，藺祁趁著夜晚的風(fēng)聲逃離，一摸臉頰，早已濡濕一片。

　　*

　　幾天后沈染月獨(dú)自悄悄去了云湖河畔，謝筠稱帝，知夏遠(yuǎn)嫁，藺祁去世，沈府殘破不堪，她再無歡愉。

　　回來的路上路過賣桂花糕的鋪子，她鬼使神差地走了進(jìn)去，包了兩塊糕點(diǎn)回府。

　　不久后沈染月收到一封來信，信使說因前一陣子的戰(zhàn)亂而耽擱了，打開后只有一行字，墨透紙張：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