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朝口中的每一個字,都像無情的利刃,直插趙沛的心臟。趙沛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五年前,飛鶴當著他的面,決絕地躍下兆安江的那一刻,他的心口有了一個大窟窿,一個無法用任何東西填補的窟窿。
這些年,這個窟窿腐爛流膿,幾乎把他掏空了,但是他無計可施,因為他不只是趙沛,他是大景朝的魏王爺。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角落,一個不想被任何人窺視、觸碰的角落。這個窟窿就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角落。葛云朝怎么能用如此平靜的語氣,做著最殘忍的事?
別人都說,葛云朝沒有心。如今看來,這位鎮(zhèn)國公世子確實沒有心。
趙沛用盡全身的力氣克制自己的脾氣,看著葛云朝的眼睛說:“五年前的事,只有我的太子大哥知道?!彼难韵轮?,難道你們葛家已然投靠了太子?
葛云朝假裝沒有聽懂,風輕云淡地分析:“我覺得飛鶴將軍要么不在人世了,要么在哪里隱居,或者落草為寇了。她絕對不可能滯留在啟封城。”
趙沛雙手握拳,每一個指關節(jié)都泛白了。他試探葛云朝:“父皇決定任命你為詔安軍主帥,你認為葛家需要韜光養(yǎng)晦,不能風頭太盛,所以我的太子大哥想到了我和飛鶴的往事。你引誘我向父皇毛遂自薦,因為你們確信,我一定會中計?!比绻鹪瞥姓J了,就證明葛家確實投靠了太子。
葛云朝微微一笑,突兀地問:“魏王爺,您還記得,自己殺過多少人嗎?”
趙沛微微一愣,沉著臉審視葛云朝。
葛云朝追問:“那您還記得,自己看到過多少死人嗎?”
趙沛默不作聲。他不喜歡目睹死亡,更不喜歡殺人,但他的大刀上沾滿了鮮血。
葛云朝嘆息:“如果我們駐扎在培元鎮(zhèn)附近,我們可以隨時調集人手入山。你很清楚,培元鎮(zhèn)才是最好的選擇?!?p> 趙沛不明白這三個問題有什么聯(lián)系。他忍不住問道:“飛鶴的事,你還知道什么?”
葛云朝搖搖頭:“你我在戰(zhàn)場上見慣了死人,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正因為我們見慣了生死,我不想看到無謂的死傷。我相信,你的想法和我一樣。至于飛鶴將軍……”
“我和你不一樣!”趙沛的憤怒突然爆發(fā)了,“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因為你從來沒有在意過任何人?!?p> “確實,我無法感同身受,喜歡一個女人是什么樣的感受,但是我知道,當年你沒有和飛鶴將軍一同跳下兆安江,因為你還有家人,還有責任,還有未完成的事業(yè)?!?p> 說話間,葛云朝拿起桌上的羊皮圖紙,展示在趙沛眼前,“從培元鎮(zhèn)到黑風寨,這段官道不過百余里,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喪生于此嗎?為了一個生死不明的女人,你就要無視其他人的性命嗎?”他撂下羊皮,轉身走了出去。
趙沛穿著锃亮的鎧甲,失神地跌坐在陳舊的木凳子上。
啟封城,那里是他和飛鶴相遇的地方,也是她絕望地選擇死亡的地方。如今,他的父皇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于他有恩的發(fā)妻溘然長逝,他以為,他終于可以做回他自己了。
葛云朝在告訴他,他終究無法擺脫桎梏嗎?
難道隨性而為,只做他自己,是一種奢侈嗎?
從他向父皇主動請纓,他就沒打算活著走出啟封城,因為她說,她沒名沒姓,不知道家鄉(xiāng)在何處,所以啟封城就是她的家。他想留在她的家鄉(xiāng)陪著她。
他只有這一個愿望。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為了自己死后不連累無關的人,他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在葛云朝面前一意孤行,堅決要求詔安軍在啟封城外駐扎。
趙沛呆呆地坐著,直到太陽落山,他依舊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仿佛他只是一副沒有生命的鎧甲。
沈安安是在桃夭居門前的校場得知,詔安軍首戰(zhàn)黑風寨失利,再戰(zhàn)黑風寨才討回了顏面。
她并沒有人手時刻盯著詔安軍的動向,也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直到葛云朝夜探桃花寨,她才吩咐陸宕沿官道北上,打探詔安軍的消息。
當下,陸宕氣喘吁吁地跑到沈安安面前,雙手奉還千里鏡,激動地說:“二當家,魏王爺真不愧是‘莽夫戰(zhàn)神’。你沒有瞧見當時的情景,魏王爺只帶著百余人上山。到了黑風寨門前,他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境,就那樣大大方方走進去……”
陸宕說著說著,眼睛里仿佛冒出了小星星。他永遠不會忘記,趙沛身披黑色大氅,手提大刀,在晨曦中劈開黑風寨大門的情景。他從未見過如此神色冷峻,威風凜凜的戰(zhàn)將。
黑風寨的山匪就和他們的名字一樣,都是黑心的惡鬼,專門在夜里埋伏在路邊,搶劫過路的商旅。更可惡的事,他們不只搶劫,他們搶劫之后從來不留活口,就連不會說話的嬰兒都不放過。
這樣的惡匪早就應該被剿滅,奈何它處于兩縣的交界處,兩邊的縣令剿匪多次未果之后,推說它不屬于自己的轄區(qū),導致他們越來越囂張。
詔安軍駐扎在破廟的營地戒備森嚴,陸宕無法靠近,因此他只能按照沈安安的吩咐繼續(xù)北上,搜集信息。
當他躲在黑風寨院子外面的大樹上,他從千里鏡中看到,趙沛二話不說,一刀砍下了黑風寨首領的腦袋,他驚得差點尖叫出聲。
那時天色尚早,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山賊們宿醉未醒,就連那個首領都是在迷迷糊糊間,被趙沛的手下叫出屋子的。
隨著鮮血淋漓的腦袋滾落在院中,鳥兒全都飛走了,院中的示警聲、呼喊聲響徹林間。山賊們提著褲子罵著娘,熟練地四下逃竄。
就在此時,鐵箭像織布機上的梭子,在林間有條不紊地穿梭,隨著不絕于耳的“咚咚”聲,無數張漁網將整個山寨里三層外三層包住了。
陸宕直到此刻才看清楚,那些鐵箭都是用來固定漁網的,每張漁網后面都站著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每當有山賊試圖逃出漁網,士兵上前就是一刀,專割對方的脖子,幾乎都是一刀斃命。
山賊第一次見到比自己更狠辣的對手,他們頓時嚇得屁股尿流,像無頭蒼蠅一般在院中亂竄。
趙沛面無表情地站在院子中央,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每當有山賊試圖偷襲他,他連眼皮都不會動一下,抬手就是一刀。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所有活著的山匪都被捆住了手腳,像垃圾一樣堆在院中,等著官府的人過來接收。所有死了的山匪都被他們的同伴背去了山下,一把火燒了。
陸宕對著沈安安講述當時的場景,說著說著,他仿佛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還有人肉燒焦的味道。他強忍著干嘔的沖動,可憐兮兮地對著沈安安賣慘:“二當家,我躲在樹上,都快嚇死了。萬一被魏王爺他們發(fā)現(xiàn)我,您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我了?!?p> 沈安安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就為什么這么篤定,趙沛沒有發(fā)現(xiàn)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