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稱孤道寡僅此一人
李庭芝之所以改變了看法,是因為他隱約猜測到了趙寧的意圖,更因為他對士卒的思想狀況太過清楚。
如今整座揚州城,只有一塊二萬斤的巨石,現(xiàn)成的,就在行宮里,在龍德殿。
但那可是鎮(zhèn)國神石!
當初先帝被反賊從汴京趕到了臨安,便將這塊鎮(zhèn)國神石帶著,因為鎮(zhèn)國神石是大夏的根基,是大夏的龍脈石。
而官家被反賊從臨安趕到揚州來,同樣帶著這塊鎮(zhèn)國神石。
可以說,這塊石頭代表著大夏的根本,是所有人的信仰!
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將帥士卒,受限于時代,他們都迷信,誰人敢輕動這塊鎮(zhèn)國神石。
不過可惜,李庭芝對趙寧的心意,還是領會錯了。
之所以發(fā)下重賞,不是為了鎮(zhèn)國神石,而是為了謝太后和齊王趙宸。
眼下的行宮已經(jīng)被皇太后和齊王占據(jù),他們又籠絡了一大幫子奸臣佞人,想要順利將鎮(zhèn)國神石帶出來,道理是講不通的,只能動用拳頭。
而皇太后在這些士卒的心中,地位堪比皇帝,想讓他們動手,無異于造反。
抗旨不尊,斬殺傳旨的使者,李庭芝都做過。
但正面硬剛皇太后,如果這老太婆以死相逼,用身體阻攔他們搬運神石,誰敢對太后動手?
考慮到這一點,臨行前,趙寧把陳碩真也叫上了。
龍德殿此時燈火通明,丁大全和袁玠等一眾奸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夜議,正在為皇太后和齊王接風洗塵。
他們將揚州城中的名妓和頭牌都請了過來,行宮中絲竹管弦,鶯歌燕舞,空氣中都是珍稀佳肴的香氣,處處靡靡。
“太子殿下,太后有懿旨,今日宴了,太子不用來請安,煩請殿下回去?!?p> 這些行宮守衛(wèi)雖然看不上趙寧,但皇帝逃走之時也沒帶著他們一起走,心里多少有點氣惱,皇太后和齊王雖然給了他們不少好處,但對待監(jiān)國太子,他們多少還是留有情面。
趙寧知道謝太后與齊王召集了丁大全等一眾奸佞,所以才將他趕出行宮,遇到這種事也不奇怪。
“本王不是來請安的,只是來取些日常用品,都讓開。”
守衛(wèi)見得李庭芝等人跟在身后,而且長街上茫茫多的士卒和軍役,也嚇了一跳,回來取東西需要這么多人?
“殿下……”
趙寧往前一步,逼視著那當值校尉:“退下吧?!?p> 不知為何,平日里唯唯諾諾的太子殿下,逢人就笑的殿下,此刻卻突然彌散出一股子如刀似劍的殺氣,校尉當下就慫了。
“是……”
他退下之時,身后一名守衛(wèi)已經(jīng)撒腿往行宮深處跑去,畢竟太子殿下帶了這么多人,怎么看都是要逼宮造反了!
趙寧知道時間不多,帶著這些人便直奔龍德殿旁邊的小太廟,小太廟旁邊有座泰神閣,鎮(zhèn)國神石便坐落于此處。
到了太廟這邊來,守夜的禁軍當即驚醒過來。
“殿下……”
“辛苦了,退下吧?!?p> 趙寧畢竟是監(jiān)國太子,這些人不敢忤逆,可見得趙寧身后的軍士,頓時又猶豫了起來。
“爾等不過是各司其職,當值的時候昏昏欲睡,不似拼命之人,退下吧?!?p> “殿下可以進去,這些人,不行?!币幻N久碱^緊皺,其他禁軍都按住了刀柄。
時間不多,趙寧也不跟他羅嗦,朝李庭芝道:“拿下?!?p> 李庭芝揮了揮手,身后士卒洶涌而出,將校尉和禁軍全都摁在了地上。
“殿下這是要做什么!”
趙寧也不解釋,徑直走了進去。
泰神閣其實就是四面開的亭樓,鎮(zhèn)國神石就供奉在中間,其上鐫刻著歷代皇帝賜予神石的封號等等,幾百上千條經(jīng)幡搭在神石周遭。
“搬!”
出發(fā)之前,趙寧已經(jīng)軍匠準備了滾木和繩索等諸多工具,此言一出,卻無人敢動。
這是什么?
這是帝國的根基啊!
無論是百姓還是士卒,他們對龍脈之類的說法最是崇信。
趙寧先前又只是個碌碌無為,膽小怕事的太子,每日里為了東宮之位而膽戰(zhàn)心驚,誰敢因為他一句話就去搬動鎮(zhèn)國神石?
“李庭芝?!?p> 趙寧也不在乎這些。
因為他知道,威望的建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能依靠的,只有李庭芝的威望。
“弟兄們,如果賊軍攻入城中,神石會落入賊軍之手,到時候賊軍便是正統(tǒng),我等就是賊,大道理就不必多說,都麻利點動手吧?!?p> 李庭芝是士卒們的龍首,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但此時他的話似乎也不太管用。
“抗命不從可以脫下軍刀和鎧甲離開,我李庭芝從不強人所難,留下的每人記一功,提請兵部轉(zhuǎn)勛一級,賞糧二十斤!”
李庭芝只能臨時加碼,雖然趙寧只給十斤糧,但瞧這情形,二十斤都未必能行,所以他只能加上要么走人不干,要么拿糧干活的規(guī)矩。
“我來!”
姜才第一個扛起了滾木,腳步雖然沉重,但目光堅毅,往泰神閣走去。
有了姜才帶頭,不少人也跟了上去,有人捏著手里的軍刀,內(nèi)心仍舊在掙扎。
可就在此時,泰神閣旁邊的一座茅草屋里,突然走出了一個老人來。
這老人穿著一身古舊的明光鎧,須發(fā)皆白,蒼蒼老矣,臉皮和眼袋耷拉,唯獨眸光如星塵一般閃亮。
大夏早在上百年前就淘汰了明光鎧,用的是罩甲和扎甲等鎧甲,這老人仿佛穿越了時空長河,從開國之時走來一般。
“皇叔祖……”
這老人正是先帝的兄弟,曾經(jīng)的福王趙宣武。
按照大夏的規(guī)矩,每一代都需要一位皇室成員來守衛(wèi)鎮(zhèn)國神石,而且必須是嫡系血脈,擔任此職的成員都會受封為守圣王。
趙宣武是先帝年紀最小的兄弟,但此時算來也該有八九十歲了。
雖然每年拜祭神石的時候都會見面,甚至于連官家都要給守圣王行禮,但每一任守圣王都孤僻怪異,不通人情。
畢竟任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一守就是一輩子,腦子都不會太正常。
“沒想到啊,最后來這里的竟然是太子?!?p> 趙宣武的聲音很輕,仿佛說大聲一些就會消耗他僅剩的陽壽。
但奇怪的是,他的話語仿佛擁有某種魔力,如同空谷回聲一般,含糊不清卻又結(jié)結(jié)實實落在每個人的心頭。
趙寧明白他的意思。
作為守圣王,趙宣武會設想各種可能性,或許是某一方的賊軍,甚至或許是齊王篡位而來奪取神石。
在他看來,最不可能的就是趙寧這個懦弱太子。
因為趙寧根本就是官家拋棄在揚州的棄子。
“皇叔祖,趙寧要借神石一用,勞煩皇叔祖高抬貴手?!?p> 趙寧本想解釋一下制造巨炮的用意,但對于這樣的老頭子,再如何解釋也沒用。
“太子每年都祭拜,該清楚規(guī)矩,誰越過那條朱石線,誰就死?!?p> 守圣王趙宣武的聲音冰冷如刀,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李庭芝,把皇叔祖請回去休息?!?p> 李庭芝會意,朝身后士卒使了個眼色,便有人走了過去。
趙宣武輕嘆了一聲:“孤只剩一把老骨頭了,這又是何必……”
放眼整個大夏,能稱孤道寡的,唯守圣王一人,則已。
趙宣武后退一步,將靠在亭柱上的一桿馬槊握在了手中,抖了抖槍頭。
他的身體伸展,骨節(jié)咯咯作響,身量突然拔高,就好似干涸的海綿飛快吸飽了水。
“啪!”
“啪!”
“啪!”
他就像一只干瘦的老螳螂,揮舞著巨大的棉花糖一般,比他身高還要長一倍的馬槊,被他使喚得如臂使指。
只聽得幾聲脆響,上前的士卒已經(jīng)躺倒在地!
“姜才!”李庭芝知道尋常悍卒有所顧忌,又不敢對守圣王動真格,哪里打得過這老兒。
姜才追隨李庭芝多年,心領神會,從部將手中拖了一桿槍便沖了上去。
趙寧總算見識了古代戰(zhàn)將使用長兵的風流灑脫。
姜才的鐵槍大開大合,挑刺撩掃,大開大合,虎虎生風,然而守圣王看著隨時可能斷氣,可每一次總能春風化雨一般化解姜才的攻勢。
這守圣王雖然大大幾十年守在此地,尋常人總覺得他沒有動手的機會。
但事實上,汴京被攻破,臨安被攻破,但神石始終沒有落入賊人之手,皆賴這老兒之功!
許是有傷在身,這眨眼功夫,姜才竟被挑翻在地,馬槊的鋒刃已經(jīng)抵住了他的脖頸。
“皇叔祖!”
趙寧走到前頭來,一把抓住了馬槊的桿子。
“撒手!”
趙宣武沉喝一聲,槍桿一抖,趙寧就好似摸到了電門一般,整條手臂都麻木了。
“皇叔祖!給我一夜的時間,我只要一夜的時間!”
“我要讓鎮(zhèn)國神石真的鎮(zhèn)住這個國!”
“皇叔祖,給我點時間吧,這塊石頭我是必須帶走的,你可以死守,但不要低估我的決心,否則小王便是讓這些人一擁而上,將你砍成肉泥,也要帶走它!”
趙宣武哈哈笑了起來:“孤受封守圣王那一刻起,早已死了?!?p> 趙寧搖了搖頭:“大義凜然,坦然赴死,看起來悲壯,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p> “也有人,忍辱偷生,茍且活著,不擇手段,都要守著,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也要期盼有一天能奪回來,不過是兩個極端罷了。”
“真正的守護者,是要讓這塊石頭活起來,生長起來,擁有自己的本事,誰都不敢去碰它,誰都不敢奪走它,往后再不需要守護者,再不需要一個人將一輩子的風華和光陰都浪費在這石頭之上,這才是守護的意義!”
“守護的意義?”趙宣武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他趙宣武可是大夏的不敗戰(zhàn)神,可最后呢?
先帝忌憚他的戰(zhàn)功,之后讓他來守圣,雖然地位僅次于先帝,而且是僅有一個能稱孤道寡的人。
可現(xiàn)實中呢?
他住在草棚里,每天對著這塊石頭,與石頭說話,除此之外,他的人生,他的風流,都浪費在了這石頭之上。
他不是沒想過這些,只是從未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過。
趙宣武的嘴唇在顫抖,到底是收回了馬槊。
他抬起眼皮來,盯著趙寧:“給我一個帶走神石的理由?!?p> 趙寧松了一口氣,所有的老頑固,只要敲開了外面的殼子,想要攻破就輕而易舉了。
因為他們剩下的也就只有這一層殼子,他們的人生早已被他們信奉的東西攪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