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齋偏廳,廚娘雙手輕輕放下托盤,將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擺在小桌上,再輕抬下巴,以眼色著人過來,端上紫菜蝦皮湯,才躬身致意,后退幾步,慢慢走下堂去。
錢慶看了一眼菜式,山珍海味舶來貨,口味很是清淡,便咂了砸嘴巴,有點提不起胃口,再一看,廚娘端上一副碗筷湯勺,哪怕自己臨時起意,突然走進漱玉齋,這院子里的下人未免也太沒有眼力了,加多一副碗筷而已。
錢金氏還以為院子里的下仆會做得合乎規(guī)矩,至少面子上過得去,哪里想到這些陪嫁過來的仆人們,見識過錢家大少的風流成性,夜夜笙歌,長期冷落自家小姐,害得她獨守空房多時,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哪怕錢慶低頭進門,也沒有好臉色給他看,豈會給他一口飯吃。
金婉蓉的心,就像是被人提著,原本很大的膽子,更是被吊地老高,就怕夫君當場翻臉,掀翻這一桌的飯菜,那場面就無法挽回了。
誰知,錢慶的態(tài)度,簡直如山中清修的老道,養(yǎng)氣功夫甚深,眼里薄怒一閃而過,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娘子,先安坐。巳時一刻,我才用過早點,有韭菜粥,炙羊肉?!?p> 錢金氏看著夫君愜意地摸了摸肚子,聽他笑著打趣:“菜粥清湯寡水,現(xiàn)如今早就消食,化作水谷精氣了。唯獨炙羊肉,烤地是外焦里嫩,鮮滑多汁,現(xiàn)在為夫寬腸大肚,都是被撐開的。”
金婉蓉瞧見夫君極力為自己院子里的仆人們開脫,那模樣就別提多詭異了,三分不甘,三分不忿,三分不服,還有一分,為的是挽回自家面子。
錢金氏聽到一聲冷哼,挑起眉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哼哼不滿的聲音,來自夫君身后,竟然是那一只貼身丫鬟,跟隨夫君身邊多年,哪怕到了年齡,也沒有發(fā)送下去,想必是得了錢家二老的信重,更得了夫君的人情。
沒想到,主家本人都沒有開口說閑話,這丫鬟竟然敢狐假虎威,膽子真是大到?jīng)]邊了。
金婉蓉心里的小黑本,狠狠地給這只貼身丫鬟計上一筆,隨即收起多余心思,伸手搭住夫君的手腕,看也不看那膽大無禮的丫頭片子,只是輕聲道:“大郎,方才我用過幾碗蓮子銀耳羹,左右也沒消食,本想著讓人晚點傳膳,沒想到你一來,我的心思都在大郎身上,就打斷了這念想……要不,我們共用一碗!”
錢慶剛想開口拒絕,忽然間想起母親之命,故作沉吟,片刻過后,爽快地點了點頭:“如此……也好,就依大娘子所言!只是,清蒸小黃魚,也屬于三厭之一,蜜汁紅薯,我吃多了,就會燒心,至于那碗香菇燉三黃雞,我都吃過幾百回了。要不,你讓小廚房弄一碗牛肉羹湯來!”
錢金氏多聰慧的人,一聽就知道,什么牛肉羹湯不牛肉羹湯的,夫君這是給自己臺階下呢,趕緊一口答應下去,并馬上吩咐下去,暗中還給了狠狠一瞪的眼色,嚇地廚娘心慌意亂,還以為自己的自作聰明,給自家小姐鬧了場笑話,立即回廚房收拾去了。
大概是廚娘太心急了,下庭院臺階的時候,三步并作兩步走,差點沒一腳踩空,崴了自己的腳。哪怕她及時反應過來,也是身體重心不穩(wěn),珠圓玉潤的身體左右劇烈搖晃,好歹憑著下盤功夫夠深,在摔倒前一刻,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身體。
錢慶伸手做延請手勢,禮讓大娘子先落座,瞧著她只落下半個屁股,坐在凳子前沿,三分之一,甚至只有四分之一,暗罵一聲禮數(shù)殺人不見血,卻也沒有能力,也不想扭轉過來,自己按照規(guī)矩也坐了下去。
兩夫妻結親成婚年余,同床共枕的日子卻屈指可數(shù),即便肩碰肩,手挨手,坐在一起,也感覺彼此都是陌生人。
好在一夜夫妻百夜恩!錢慶知道自家大娘子面皮薄,只能自己先主動開口,就沒話找話道:“漱玉齋的下人,都是大娘子陪嫁過來的家生子,天性就向著你,此乃利益、人情所致。為夫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為大娘子欣喜不已呢。”
金婉蓉聽到心里去,笑著點點頭,隨即品嘗到其中的幾分滋味,知道夫君還記著剛才一副碗筷的事,漫聲道:“自我嫁入錢家,與大郎結親成婚,生是金家的小姐,死是錢家的媳婦。漱玉齋的人,不也就是錢家的人?何必一話二說,弄地如此生分?”
錢慶沒敢搭話,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副銀筷子,對桌子上的三菜一湯,都輕輕點了點,看到顏色沒有變化,就安心地放在一旁。
錢金氏起初被這銀筷試毒嚇了一跳,隨即想起夫君如此謹慎小心,或許并非沒有緣由,難得他如此貼心,衛(wèi)護自己周全,心里想著:“或許夫君多納妾侍,真不是他本性如此,而是錢家二老……說來錢家也是子息艱難,上下三代單傳,即便家翁家婆夫妻恩愛,不也有五六房小妾?或許,我真不應該用此事責怪大郎?!?p> 錢慶夫妻二人沒有說話,外人看不出什么玄妙,唯有他們兩人自己才明白,此時無聲勝過千言萬語,眉目之間,更是暗送秋波頻傳情。
貼身丫鬟墨蘭畢竟心思細膩,大概看出了幾分端倪,心里暗暗著急,想著自家公子與大娘子和解,日后豈不是再也沒有自己存身之地?
唯有錢金氏身邊的女使明白,眼前這一切并非舊情復發(fā),不過是自家小姐配合著錢家大公子演戲罷了。
多少個夜晚,她們聽到隔壁飛泉軒傳來大呼小叫聲,害得女使們面紅耳熱心狂跳,自家小姐的枕頭,卻被滾滾淚水打濕好幾條。
現(xiàn)如今,錢公子主動過來,自以為低頭認個慫,就想輕易過關,他的心可真大,事情可沒那么容易!
可是,錢金氏想地就簡單多了!或許她出身門戶是小家,受的卻是大家閨秀的教育,隨著父親權勢日增,都快在泰州府城登頂了,不僅家格要升一升,自身格局也被打開了。
說到底,錢金兩家合則兩利、分則兩不利,尤其是在父親坐在主簿秉筆師爺?shù)奈恢?,多是仰仗錢家上下打點,金錢開道的緣故,合該繼續(xù)依存,互相扶持,怎能甩手而去?
這不僅會讓外人看笑話,還會讓府城諸位上官,認定父親是個不懂得知恩,不曉得回報,也就是刻薄寡恩之人。如此一來,誰還敢提攜父親?
無論是為將來計,還是為自身在錢家的地位,錢金氏都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小性子肆意妄為,不然的話,剛才就不會用堪稱兇悍的瞪眼,警告待自己甚是親厚的廚娘等人。
仆人們心疼自己,有些胡來了,金婉蓉自己卻把持住,始終沒有越過那條底線。無論是在外人面前,還是關起門來的自家院子里,她都給傷透自己心的夫君,以敬重、以恭謹、以服從。
哪怕錢慶搭住她的手,帶來一陣陣的惡心和厭惡,錢金氏也是不動聲色地忍著,還會回之以微笑。
換做是以前的錢慶,或許是風月場所廝混多年的老手,卻不會看出其中的細微差別,可是現(xiàn)如今的錢慶,卻是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積累,一眼洞悉大娘子的偽裝。
“也對!幾年失望積攢下來,早就成一塊厚實的堅冰,臉上戴著的面具,一層層疊加上去,恐怕早已變成盔甲,深深地嵌進血肉里,甚至深入骨髓。可不會因為我這身的一點小恩小惠,輕易消融掉?!?p> 這時,廚房整治好了牛肉羹湯,廚娘親自端了上來。錢慶拿眼瞧過去,發(fā)現(xiàn)這位廚娘肯定是傷到腳了,走路都有些不利索,暗道一聲“活該!”,卻沒有宣之在面,反而主動起身去迎。
如此突兀的舉動,竟然把廚娘嚇了一大跳,端著托盤的手一抖,整個裝滿牛肉羹湯的海碗憑空飛了出去,就要朝錢慶倒扣下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錢慶整個人冷靜下來,腦子里飛快推演出解決之道,先剔除掉閃躲的選項,畢竟自己及時躲避,后面的大娘子肯定會遭殃。
這樣一來,也就排除掉漱玉齋廚娘有心刻意如此的預設,畢竟誰也不能保證此舉不會波及無辜,只有意外這一條可以解釋過去。
錢慶注意到身側的貼身丫鬟墨蘭雙手捂嘴,正要發(fā)出驚聲尖叫,除此以外,還有踉踉蹌蹌,眼看著就要倒下的廚娘。
瞬息間,錢慶身上出現(xiàn)幾十道一模一樣的身影,去拆、去擋、去推、去救人、去救物,好歹推演出三條完美的解決之道。
有心人才會注意到,海碗牛肉羹湯飛出去時,起身的錢慶竟然還有空暇看了看周圍,這顧前顧后顧左顧右的心思,頗得了泰州城外天臺山“四顧拳”的精義。
錢慶左手抓住一根銀筷子,插了一塊浸透雞油湯的泡發(fā)香菇,反手一記“顧左搬攔捶”,毫發(fā)不差地捅進貼身丫鬟墨蘭的嘴里,堵住她即將爆發(fā)的驚聲尖叫。
同時,錢慶借助轉身力道,往前邁出右腿,不偏不倚地頂在漱玉齋廚娘膝蓋處,有如一根擎天白玉柱,穩(wěn)穩(wěn)地撐住她往前撲到的去勢。
最后,錢慶繼續(xù)側身,讓過熱氣騰騰的海碗牛肉羹湯,右手后發(fā)先至,及時出現(xiàn)在海碗飛去的軌跡上,就像街頭賣藝的“什樣雜?!被ハ鄴佂氲?,等候多時的手,有如燕子三抄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プ『M?,順勢兜住飛濺出去的牛肉羹湯,一點一滴都沒有落在外面,甚至也不怕被燙著,單手托著,輕輕放在大娘子面前。
錢金氏距離最近,當面目睹這一幕,雙眼爆發(fā)出一陣奇彩異光,再看著風流班頭、家傳浪蕩子的夫君,已經(jīng)用一種刑名師爺家傳的審視目光,看著自己的夫君。
原本這樣就結束了,可是錢家大郎突然間倒了下去,反手被廚娘抱住,壓在了肥碩的身子下面,一聲悶哼,隨即大呼小叫道。
“閃……閃著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