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每當?shù)搅诉@個時候，我總是會想起一個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老人家時常穿一件白色粗布襯衫，手里揮著扇子。他有兩把扇子，一把是用棕葉制作的蒲扇，另一把是折扇，上面刻印著開國十大元帥，他會不厭其煩的向我講訴這十位偉人的故事，儼然一副追星星的小孩模樣。

　　他是一位藝術(shù)家，畢竟他拉二胡的本領(lǐng)，我是如何也學不來的，他無聊的時候，會演奏一曲，哼唱著我從未聽過的歌謠。那些歌謠是屬于他的，屬于那個年代，誰年輕的時候，不是意氣風發(fā)，于笑談之中指點江山呢？即使白發(fā)蒼蒼，只要拉響二胡，他便又回到了那個風華正茂的年紀。

　　他當過兵，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的詩詞信手拈來，我人生第一首詩詞便是從他這里學來的。我仍記得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灶房里，他拿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地上比劃，一邊寫，一邊念叨：“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獅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爾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p>　　那個時候家里很窮，爸媽為了改善家里的條件，長年在外省打工，我被寄養(yǎng)在他家，我本還沒有到上學的年齡，他卻指著地面模糊的字跡對我說：“娃子，這是***寫的詩咧，你一定要背下來?！庇谑窃谖疫€不曉人事的年齡就學會了很多***的詩詞，例如《七律》，亦或是《沁園春》。

　　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幽默的人，說起話來不著邊際，也喜歡惡作劇，他孤獨的時候就會在深夜里撥通老友的電話，啰里啰嗦說一大堆，沒個正行，人們稱呼他為“淡球話”。有一次我手指受傷了，他抓起一抔黃土，覆蓋在我的傷口上，神神叨叨的說：“金木水火土，哪里破了拿泥補，靈靈了豁靈?！彼敃r一本正經(jīng)的告訴我這是咒語，可以治痛，我還一臉崇拜……

　　小孩子都是會想家的，寄人籬下諸多辛酸難以言表，那座破破爛爛的木頭房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是我總覺得他家比不了，我只要一找到機會，就會偷偷摸摸的往家里跑，這讓他感到很惱火。汶川地震那年我七歲，他在墳頭搭了一個帳篷，大半夜講鬼故事給我聽，我信以為真，逃跑的次數(shù)減少，不得不說，他有時候的確很離譜。

　　小的時候他逗我，后來我就捉弄他，比如把他的手機設(shè)一晚上的鬧鈴，他不知道怎么關(guān)閉，一直嘟嘟囔囔的抱怨，卻又無可奈何。我從來沒有把他當做我的長輩，跟他擺龍門陣百無禁忌，他也不在意，似乎我在他眼里，始終是那個睡在他懷里聽故事的小孩。

　　他家有一棵櫻桃樹，我不知道那棵櫻桃樹是什么時候栽的，這棵櫻桃樹的年紀比我還大幾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它便已經(jīng)生長得枝繁葉茂，亭亭如蓋了。

　　小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在冬天幻想櫻花綻放，在春天等待櫻桃成熟，這個過程是最磨人的，但是最后看到那滿滿一簸箕櫻桃，又覺得這一切是值得的。

　　住在大山里的孩子從來不缺水果，山楂，梨子，獼猴桃，飄兒，應(yīng)有盡有，但是提到櫻桃，我總是不能釋懷，我看到他又爬上了那棵櫻桃樹，摘滿一籮筐，我聽到他又在我耳邊叮囑：“娃子，少吃點，櫻桃寒性太重，當心感冒，當心拉肚子……”原來如他這般不正經(jīng)的人也有嚴肅的時候。

　　這段寄人籬下的日子隨著爸媽的歸來告一段落，臨走之前，他沒有說話，只是笑著揮揮手，看起來很是灑脫。

　　我和他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少，我也從來不去主動問候他，倒是他，每當?shù)搅藱烟页墒斓募竟?jié)，他都會打電話，“櫻桃熟了，回來吃櫻桃哦。”每年都是如此。

　　他曾經(jīng)也是一個煙鬼，葉子旱煙和帶把的紙煙都是他的寵兒，后來肺氣腫，硬著頭皮把煙給戒了。這一點我還是佩服他的，只有長期抽煙的癮徒才知道這中間的過程有多折磨人，換做是我，就算是病入膏肓了，也不會輕易去嘗試戒煙，我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就是靠著香煙捱過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也算得上我人生了，尼古丁帶來的快感不是他人一句“總會熬過去的”就可以抵消的。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帶著一盆櫻桃和外婆上來照顧我，我教他使用智能手機，教他用微信視頻通話，看他喜歡看的狗血電視劇，這看似其樂融融的氛圍實際上充滿了摩擦，大概是因為老一代與年輕一代的代溝，大概是我不省人事，總而言之，我做了很多瘋狂的事情，深深地傷害到了他和外婆。

　　那是一個雨夜，外婆背起背簍，他抱著隨身攜帶的小狗，打著手電一路淋雨回到家。我的一生做過很多錯事，我經(jīng)?？刂撇涣俗约?，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瘋子，無數(shù)次胡亂的揮起匕首傷害親人，道理我都懂，但是知道和做到是兩碼事，我永遠也邁不過這條鴻溝。

　　從那之后，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肺氣腫抽完水，又插了尿管，腦子里還長出了一個瘤，晚期。我去醫(yī)院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只是一直痛苦的呻吟著，靠打止痛針度日，一大家人都陸續(xù)趕回來，我乘著這個縫隙，早早回到了家。

　　我見不得那樣的場景，只是在心底暗自祈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總會過去的。

　　后來聽說他精神回轉(zhuǎn)，嚷嚷著要吃東西，還回山上過完生日，我以為是神靈聽到了我的禱告，卻沒想到這只是回光返照，這是他人生最后一個生日。

　　我像往常一樣，被父母逼著下去“湊熱鬧”，還是跟個小姑娘一樣，躲在他睡覺的地方，扇著他那把視若珍寶的折扇，他抽空也會跑到屋子里跟我說說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從來都沒有得過病。

　　等到客人散盡的時候，就在這一大家子人吃完蛋糕的時候，我偷偷的跑到壩子上，看著那棵衰敗的櫻桃樹，又想起他當年爬上樹的樣子，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我還很活潑，我們都充滿了朝氣，周圍都是生機。

　　晚飯的時候我坐在他的身旁，他知道我內(nèi)向，不停的給我夾菜，對我說一些模糊的話，我當時只覺得很尷尬，什么都沒有聽進去。吃完晚飯，這場生日聚會畫上了句號，我笑著揮手轉(zhuǎn)身就走，看上去如他當年那般瀟灑。

　　我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目送我離開了，我每次離開都不打招呼，因為害怕離別，討厭煽情的場合，當然這也是他們口中的“不識禮數(shù)”。

　　我一直以為，只要我不說再見，就相當于我們從未分別過，可是誰知，他目送我離開的那一瞥，竟成了永別。

　　過完這個生日，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兒孫輪流在床邊服侍，就連吃飯睡覺也成了一件難事。他離開的那個晚上是由我爸照看的，聽爸說，他喝完藥，吃了幾口餅干就睡過去了，這是他得病后睡過最踏實的一次覺。

　　那一晚，能在的人都守在他的床前，我躲在被窩里看小說，輾轉(zhuǎn)反側(cè)，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直到在凌晨聽到鞭炮聲，第二天爸媽回來告訴我：你外爺昨晚老了。

　　外爺解脫了，所有人都解脫了。

　　我并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他的樣子在我的心中始終是美好的，無所謂病痛，一直停留在那個生日，只當他是愛上了捉迷藏這種游戲。

　　關(guān)于他，除了名字，我一無所知，因為我從沒有放在心上，從來不在乎他多少歲，從來不在乎他的喜好，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外爺，我是自私的。

　　可是我想到外婆從此孤苦伶仃，看人臉色生活，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她最大的依靠已不在了。我想到爸媽鬧架，老媽再也不能理所當然的跑到娘家，她的父親已不在了。明年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或許還會有人打電話叫我回來吃櫻桃，但是我再也聽不到那個洪亮的笑聲。

　　小園紅櫻今猶在，不見當年摘櫻人。

　　他永遠的留在了那個季節(jié)，那個櫻花衰敗的季節(jié)，他和櫻花擁有同樣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