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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十九章 疑云

歸藏,連山 云偃 10135 2023-09-21 16:09:06

  01

  映月進宮已有七日了,可這七日里她沒有邁出過樂華宮一步,也沒有見過除了樂華宮以外的其他人。

  她記得冊封郡主那天,所有的儀式都十分潦草。前去謝恩時,竟連王的面也沒見著,就只在寢宮緊閉的大門外遙遙一拜便算了事。儀式完成以后,冊封使將她安頓在了西北角的樂華宮中,并且畢恭畢敬地告訴映月,說會有其他人來為郡主安排諸事,說完便走了??墒瞧咛爝^去了,卻是誰也沒有來過。

  這樂華宮并不算小,可是宮人卻不多。瞧他們一個個懶懶散散沒精打采的樣子,好像新來的主子不是剛冊封的郡主,倒像是個失了寵的嬪妃。所幸映月帶了竹桃隨自己一同進宮,飲食起居皆不用外人插手。宮人們雖然時常偷懶,但一來,上官家從不苛責下人;二來,映月也不想多生事端,只要說得過去,她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到了第十天,她主仆二人仍是無人問津。映月終于呆不住了,她決定出去一探究竟,雖然這樣做在宮中大不合規(guī)矩,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讓她進宮確實是為了排練王妃壽誕的歌舞,那么時間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再晚就來不及了;可若對她另有安排,又何以將她晾在這里不聞不問?她一定要去弄個明白。

  可是還沒等他們走出樂華宮的大門,主仆二人便被守在門口的侍衛(wèi)攔了回來。

  “郡主請留步。”兩名身材魁梧的侍衛(wèi)一左一右從石柱后面閃身出來,將大門堵死。

  “你們讓開!”映月壯起膽子,板著臉,自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拔乙嬉娪裨逋蹂?。”她從沒用這種語氣命令過下人,

  兩名侍衛(wèi)一聽,登時面如土色,互相看了幾眼,卻不知如何是好。

  映月見此法得售,膽子更大了些,便厲聲又問:“還不讓么?!”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兩侍衛(wèi)的背后傳來:“郡主想見哪一位王妃?”兩人急忙閃身讓路,只見一個將軍打扮的男人逆光站在宮門口。他手指輕輕一揮,兩名侍衛(wèi)立刻退回到先前的位置重新站好,站得比石柱子還直,紋絲不動。

  映月回答說:“我要見玉藻王妃?!?p>  男人輕聲笑了笑,“郡主為何要見玉藻王妃?”

  映月心中好生疑惑,自己為何進宮雖不至昭告天下,可也畢竟不是偷偷摸摸,怎么這些侍衛(wèi)竟都如此糊涂?她只道宮中各項程序繁瑣,職責劃分過細,消息傳達疏漏也是有的。因此少不得又將進宮為王妃壽誕編舞等事絮絮說了一遍。

  沒想到那將軍笑得更加古怪,說:“難道進宮之前沒有人告訴過郡主,玉藻王妃早已薨逝多年了嗎?”

  映月這一驚非小,竟至脫口長呼。她在家時,偷聽父母談起“陽歌公主”那樁公案時曾提到過玉藻王妃,還說她就是當今國師的姐姐,所以便以為此次進宮正是為了她的壽誕??杉幢懵斆魅缬吃?,此時也忘了多想一層,這偌大一座王宮怎么可能只有一個王妃?以至一開口就犯了這樣天大的忌諱,卻不知剛剛那些話又會惹出些什么禍端。

  那將軍似乎看穿了映月的心思,便說:“郡主先請回吧,其他的事國師很快就會有安排?!彼殖瘍蛇吙戳藥籽郏曇舭艘恍骸翱ぶ髡埛判?,剛剛的話我保證這里的人都不會出去亂說。”說罷,朝門里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映月輕輕咬了咬嘴唇,也只好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映月還沒起床,便聽見院子里面有人大呼小叫,一聲一聲,慘厲無比。她忙把竹桃叫來詢問究竟,竹桃回說,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宮監(jiān)正在責打犯了錯的小丫頭。

  映月眉頭一皺,說:“到底犯了什么大錯,竟被打得如此慘叫?”說著,忙披了衣服出門去看。

  此時,庭院內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宮人們,他們將庭院圍得水泄不通,竹桃連喊了好幾聲“郡主來了”竟然沒有人理。她只好擋在映月前面左沖右撞,將人群擠出個豁口。

  映月去看時,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身體肥胖的老太監(jiān),正拿著根鞭子下死手抽打一名跪伏在地的宮女。那宮女身上早已皮開肉綻,頭上臉上也全都是血,可那太監(jiān)的兩眼卻精光大盛,臉上因興奮而古怪地獰笑著。他每一下手起鞭落,那宮女的身體便猛打一個擺子,同時發(fā)出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圍在旁側的宮人們,有的別過了臉,有的閉上了眼,有的臉上隱隱浮現(xiàn)出怒容,可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句話。

  映月忙厲聲喝止。鞭子停了下來,老太監(jiān)朝映月看了看,然后像是才發(fā)現(xiàn)有這么個人似的,拖長音“喲——”了一聲,又漫不經心地作了一揖,“原來是郡主來了?!?p>  “這宮女犯了什么錯,公公這樣往死里打她?”

  那太監(jiān)眼睛一翻,尖聲尖氣地說道:“這賤人手腳不干凈,偷了老奴的金元寶?!?p>  地上那宮女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可是聽了這話,卻仍是掙扎著想要起身。她強忍疼痛,用蚊子似的聲音連呼“冤枉”。

  “你還敢狡辯吶?!”那太監(jiān)顯然沒想到這宮女竟是如此的硬骨頭,打了她一個早上,到現(xiàn)在也沒把她打折服。遂惱羞成怒,手中鞭子一揚,兜頭便要劈落。

  映月一步搶上,長袖順勢揮出,巧妙地卸去了鞭子抽打的勁力。接著,她右手輕輕一翻,將鞭梢穩(wěn)穩(wěn)攥在了手里。這正是攬月拂云手中的招式。那太監(jiān)見鞭子被拿住,想要用力回抽,卻怎么也掙脫不了,登時憋得滿臉通紅。

  “郡主手勁兒不小?!崩咸O(jiān)齜牙咧嘴道,“不過老奴奉勸一句,宮里不比王府,郡主還是不要強出頭得好?!?p>  映月猶豫了,她記起離家之時,父母曾再三叮囑,要她入宮以后務必要謹言慎行,不爭不顯,否則不僅會給自己招致殺身之禍,甚至闔族也會遭到牽連。映月又朝那宮女望了一眼,見她小鹿一樣溫順的眼睛也正巴巴兒地望著自己,那眼神分明是在求救。

  映月問:“公公口口聲聲說這宮女偷了金元寶,可有抓到賊贓?”

  老太監(jiān)冷笑了一聲:“若都是非得抓住賊贓才能拿人,這宮里怕是早就被這群奴才給搬空了?!崩咸O(jiān)的神色頗為倨傲,接著又慢悠悠地說:“依老奴看,郡主還是先顧了自己再去操心別人吧。”

  映月聽他此語大有深意,不覺一愣。這么多天來,她終日在這樂華宮里,雖然錦衣玉食,但卻不能踏出宮門一步,實在與軟禁無異。她回想進宮之前,父親對國師意圖的諸般猜度,如今又聽這太監(jiān)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心中便對自己的處境更加確信了幾分。

  她就在這時突然松了手,鞭梢“唰”得一下從她手中滑脫,險些摔那老太監(jiān)一個跟斗。“公公說得是。”映月臉上浮出一個淺淺的笑靨,“本來我是進宮跳舞的,可不知為何卻被留在了這里。但我想,留我在這里的人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地就這樣供養(yǎng)著我,時候一到,必定要從我——或者我爹爹那里索要些什么。公公你說,到時候我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映月這幾句話說得氣定神閑,仿佛不過是隨口拉些無關緊要的家常,可她話里的意思卻實在曖昧不明,每個字倒像有極深的玄機。老太監(jiān)立時滿臉狐疑,瞇縫著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這個老奴可就不敢亂說了,那是郡主的事?!?p>  “我多半是會答應的?!庇吃吕淅涞乜粗?,突然收起笑臉,一字一頓道:“只不過,我要拿幾個看不順眼的奴才的命來換?!?p>  老太監(jiān)心頭大震,頓時被唬得面無人色。映月故意不去看他,又拿起腔調,幽幽地說道:“就不知道,是要我答應的事情分量重些呢,還是幾個奴才的賤命分量重些。也不知留我在這里的人肯不肯允準……”

  她這幾句話一說完,在場所有的宮人都變了臉色,一時間人人自危起來。他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新來的郡主看上去纖柔嬌弱,可拿起主子的架勢來竟如此讓人毛骨悚然。

  一陣猛烈的疾風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襲進了院子。人們先是覺得衣襟如同被什么猛地一扯,頭飾隨即叮當互撞,接著院中揚起了一陣煙塵。眾人只見煙塵之中似乎站著一個人影,那影子由淡轉濃逐漸清晰起來。待煙塵散盡,原來是個身穿墨色鶴氅的年輕男子。這男子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面容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但卻極是英俊,一身黑色的長袍更是將他的臉襯得毫無血色。

  所有宮人在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以后,忙齊刷刷地跪了下去。眨眼之間,只有映月和竹桃還站在庭院當中,身邊眾人黑鴉鴉跪了一地,連頭也不敢略抬一抬。

  那男子微笑著緩緩走來,到了近前,朝映月略一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閣下是誰?”映月問。

  “將你留在這里的人?!?p>  “你是……國師?”

  男子眼中帶著笑意,欠了欠身,“下官正是瑤光??ぶ饔心懹凶R,不愧是靖安候的千金。”他背向映月轉過身,低垂的目光快速掃過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剛剛郡主說的話可還算嗎?”

  映月心里一驚,拿不準該如何作答。

  “我倒真有點事想請郡主幫個忙,只不知道郡主想用哪幾個奴才的賤命來換?”他一語未了,地上的宮人們一個個早已哆嗦起來,可仍是誰也不敢說話。

  瑤光轉回頭來看著映月,見她一語不發(fā),又緩緩問道:“還是說,郡主想要他們所有人的命?”

  映月正暗自思量對策,只聽一聲非人的慘叫突然在腳邊響起,嚇得她忙往后退了幾步。叫聲正是剛剛那老太監(jiān)發(fā)出來的,人群再也無法保持平靜,一下子騷亂起來。宮人們尖叫著四下躲閃,仿佛那老太監(jiān)身上帶有某種致命的瘟疫。映月見那老太監(jiān)一面慘叫,一面瘋狂撕扯自己的衣服。他周身的皮膚血紅可怖,似乎馬上就要滲出鮮血來。接下去,他皮膚的表面開始龜裂潰爛,每一處創(chuàng)面都透出了火亮的紅光?;鹕嘀饾u從潰爛的地方燒出來,老太監(jiān)疼得在地上直打滾,空氣中瞬間彌漫起一股令人作嘔的焦臭味。他滾到瑤光的腳邊,用自己的頭咚咚敲砸著地面,嘴里不住央求“國師饒命”??涩幑庀优K似的躲開幾步,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老太監(jiān)非人的慘叫逐漸弱了下去,眾目睽睽之下,他已燒成了一團冒著濃煙的漆黑焦炭?,幑庥夷_朝那團穢物一跺,霎時間火星四濺灰飛煙滅。

  “這狗奴才得罪了郡主,下官已為郡主除了。”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映月,仿佛對方還欠著自己一句感謝呢。

  映月自小在深閨長大,何曾見過此等血腥殘忍的場面,是故早已被嚇得臉色慘白、雙腳發(fā)軟,不得不倚著竹桃才勉強站住。她此時胃中一陣陣的痙攣,強忍著干嘔,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看來郡主并不滿意?!爆幑饴龡l斯理地重新轉過身去,跪在地上的宮人們如同見了鬼一樣,紛紛驚恐地連聲哭喊,縮成一團。他們既不敢跑也不敢求饒,只好聽天由命地蜷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映月見識了國師的殘忍手段,想來這宮里已不知有多少人如那老太監(jiān)一樣在其手中死于非命。他瑤光能在王宮里肆無忌憚地殺人,可見其權勢之盛;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人身上施咒,可見其本領之強;而以如此手段致人慘死,又足可見其性格陰鷙狠辣。無怪乎這些奴才們連開口求饒都不敢,想必是唯恐引起其注意,反而招致更加非人的折磨。

  接著,又有兩名宮女以同樣的方式慘死,可國師似乎并沒有停手的意思。映月忙搶上一步,喝道:“國師且??!”

  瑤光沒有回頭,只將臉稍稍一偏,“郡主還有別的吩咐?”

  “國師是來楊威的嗎?”

  瑤光鼻腔里冷哼一聲,“郡主何出此言?”

  “國師若是來揚威的,那么這里的人都已經領教了厲害,這便請回罷?!庇吃抡f,“如果國師另有其他話說,不如暫且放過這些奴才,我叫小丫頭沏上好的茶來,請移駕前廳一敘如何?”

  瑤光點頭微微一笑,“郡主菩薩心腸,下官佩服?!闭f罷衣袖一拂,庭院中的焦炭和灰燼旋即消失不見了。他又笑著朝映月欠了欠身,然后便往前廳走去,當場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映月和竹桃互相攙扶著,都感到對方在不住地顫抖。他們看看彼此,都曉得此人來者不善,可眼下除了小心應對也再沒有別的辦法。映月讓竹桃先去前廳沏茶,囑咐她務必小心,切不可與其目光相接。自己則匆匆回房洗漱更衣,心中惴惴難安,只不知又將有何事端。

  02

  安靜的竹林中突然響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像是鳥雀投林,翅膀偶然碰亂了幾枚靜止的竹葉。接下去又是同樣的幾聲,“沙沙”“沙沙”。若此時有人在林中經過,他絕對不會注意到如此微弱的聲響。畢竟隨便一陣微風拂過,或者腳下踩到枯枝落葉,都會將這聲音遮蓋得毫無痕跡??v有那聽力絕佳的人察覺到這聲音,他又如何想象,那“沙沙”的聲響起之時,正有一柄利劍在他頭頂疾掠而過。

  “錯了,又錯了?!?p>  云歌循著聲音抬起頭來。此時正當晌午,明媚的陽光如同繃直的金線在林間縫編。云歌被晃得睜不開眼,只隱約看見一道逆光剪影端端立于竹枝的末梢。清風拂來,枝葉微擺,那影子也隨之擺動,如同長在竹枝上的一枚輕飄飄的葉子。

  云歌右手搭起涼棚,沖那高高在上的剪影不耐煩地嚷嚷:“又錯了又錯了,哪里又錯了嘛?”

  云宸搖了搖頭,一俯身,剎那之間便從高高的竹枝上躍了下來。他動作奇快,可雙腳落地時卻如同飛絮一般,竟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你呀——”云宸伸手,在小師弟的額上輕輕一拍,嘆道,“怎么總改不了這心浮氣躁的毛病?修煉本門咒術最講究的便是虛極靜篤,你倒好,事事反著來。”

  云歌吃了大師兄這一記,倒也不惱,伸了伸舌頭,辯道:“剛剛在你扔下的那片竹葉落地之前,我的劍已在這林中穿梭了百十個來回。出劍的速度、力道都跟你示范的一模一樣,干么你又說我錯了?”

  云宸笑道:“速度是夠快了,力道也夠,就是準頭還差了點。”

  云歌頗不服氣,脖子一梗,便道:“我現(xiàn)在出手,你信不信,這林中飄落的竹葉要是有一片能躲過我的劍就算我輸!”

  云凝抱著雙臂站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fā),仿若置身事外,此時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走上來,用肩膀輕輕撞了下云歌的肩膀,調侃道:“那葉子落得好好的,偏要給你拿來撒氣?!?p>  “能刺中每一片落葉固然已是高手,可是對于這門咒術來說還不算練到了家?!痹棋吠O?,看了看兩位師弟。心想,這云歌年紀還小,慢慢再練就是了。剛剛還說他浮躁,怎么自己也這般急功近利起來了?于是緩聲笑道,“已經練得很好了,先休息,明天師哥教你更厲害的?!?p>  云歌不依不饒:“不行!現(xiàn)在就教!我倒要看看還有什么更厲害的。”

  云宸被他纏不過,只好苦笑幾聲,便說:“這一招練到化境,速度還在其次,最重要的無外乎‘精確’二字?!闭f著突然伸出左手朝身旁憑空一彈,只見一片竹葉如同被無形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掐斷,緩緩飄落下來,而旁邊的枝葉卻紋絲不動。接著,云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時伸出,朝云歌手上的劍一點一劃,只見一道銀光在眼前一閃,隨即射入林中不見了。再看云歌手中,只剩下一只空空如也的劍鞘。

  在那片竹葉落地之前,劍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歸了鞘。這一呼一吸之間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可是云凝和云歌都很清楚,在這短暫的間隙里,大師兄已馭劍在竹林之中穿梭了幾百個來回,而他們兩人卻沒聽見一點“沙沙”聲。

  云歌恍然大悟,無怪乎師哥說自己錯了。原來所謂的“精確”不是刺中落葉那么簡單,這密林中的枝葉何其繁茂,而使劍以如此驚人的速度往來于其間卻不碰到一片葉子,這才是最難的。

  云歌當下心悅誠服,正要提劍再試,云宸突然按住他的劍,低聲道:“等等,有人。”

  云歌聽了,略一斂神,隨后馬上不耐煩地將眼睛一翻,拖長音調怪叫道:“翎兒——”

  只聽一連串格格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接著墨綠叢中走出一俏生生的少女,身穿鵝黃色廣袖羅衫,巧笑吟吟,正是雁翎兒。

  “你怎么來了?”云歌走上去,氣鼓鼓地說,“不是早跟你說了,我們練功的時候別來嗎?”說著他把手里的劍往翎兒面前一橫,“我告訴你,我這劍啊,它可不長眼睛!”

  翎兒白了他一眼,仍是笑著,卻并不生氣。他倆從小一起玩鬧到大,你搶白我一言,我揶揄你一句,早已是家常便飯。但是對于云宸和云凝,翎兒卻仍視作兄長,便是偶一頑笑,也是進退有度的,遂與二人一一見了禮。

  云歌仍是頑童秉性,翎兒越不理他,他便越是想要引其注意。他繞到翎兒面前,纏著問道:“你到底來干什么?”

  “你干么這么兇巴巴的?”翎兒哼了一聲,頭往旁邊一撇,“反正不是來找你的。”說著朝大師兄云宸悄悄地望了一眼。

  這一眼卻剛好被云凝瞧見,他一言不發(fā),怏怏地走了開去。

  云歌哈哈一笑,說:“不找我卻是找誰?除了我還有誰理你?”

  翎兒跑到云宸身邊,扭肩跺腳,一面使勁拉扯他的袖子,嚷道:“師兄你看他!”云宸哭笑不得,只好搖頭不語。

  云凝獨自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心中自是五味雜陳。

  云歌得意更甚,對云宸說:“師哥你別理她,趕明兒收了她的‘澤水符’,看她還能進來這竹林不能!”

  原來,邛鴻院所在的這片竹林,是通向無極崖的必經之路。因為師兄弟三人時常在林中練功,所以整片竹林布有咒術結界,以防止其他弟子誤闖誤入。倘若身上沒有“澤水符”引路,貿然闖入林中就等于走進了一座迷宮。這迷宮并無任何危險,但是外來者卻只能徘徊于外圍,無論如何也無法深入林中。

  云宸道:“是啊翎兒,我們練功的時候你這樣闖進來太危險了?!鳖D了頓,又忍不住笑道:“何況云歌的劍法還沒練到家,他的劍不長眼睛,這話倒是不假。”

  云歌聽師兄直接這樣講,不由得沒好意思起來,搔了搔后頸嘿嘿一笑。

  “我也不想啊?!濒醿喊ヂ晣@道,“你們不知道,最近山上來了一幫旒生,奉王命上山修道進學。這幫旒生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王公子弟,一個個笨得要命,什么都學不會。掌門令我獨帶一隊,每天教他們讀什么‘本文’、‘玉訣’、‘譜錄’……悶都快悶死啦!”

  云歌聽了甚覺好笑,撫掌便道:“翎兒都能給人家當師父了,有趣有趣!”

  云凝看著三人嬉笑,心中早已不悅,正想獨自離開時,心中突然一凜,驚道:“怎么……又有人闖進來了!”

  眾人面面相覷,此刻心頭都是一震。那“澤水符”只有翎兒才有,外人萬難闖入。何況,不歸山的弟子們均知從此處開始便是無極崖的地界,是故人人嚴守法度,從不擅闖。便是掌門譚殊親臨,也需要差人提前通傳方得進入林中,此時卻不知何人闖林。

  眾人正自思忖,只見一白衣少年在林中信步而行,神情甚是悠閑自若,仿佛不過是留戀于林中美景。再觀其衣著打扮,與山上普通弟子別無二致,實無甚特殊之處。

  云宸一見此人,不知為何胸口竟一陣悶堵,暗忖道:這少年好生面善,可我又何曾見過此人?當下心中一亂,竟至悵然若失。

  03

  卻說眾人在林中看見的白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上官萬川。云凝雖然曾往靖安侯府走過一遭,但彼時并未與萬川照過面,而云宸等人更是從未下過山,因此誰也不知曉這信步闖入林間的少年究系何人。

  云歌一向急躁,不等兩個師兄說話,早已飛身掠出攔在了萬川面前。他身法好快,百丈之地,瞬目即屆。

  萬川正四下張望,此刻眼前突然掠出一人,立刻被嚇了一跳。定神再一看,原來是個比自己年紀還小的道僮,正要見禮,卻聽對方毫不客氣地喝問道:“喂!你是哪一輩的弟子,怎的如此沒有規(guī)矩,竟然闖到此地來?”

  萬川暗想,此人年紀不大,想來是個入門沒多久的小弟子,然其態(tài)度卻如此不遜??磥順浯笥锌葜?,饒是教規(guī)嚴整如斯的不歸山,亦不乏此等孟浪之徒。但萬川生性豁達,見對方又比自己年紀略小,當下不以為忤,抱拳一揖,口中便以“小道長”呼之。

  云歌一聽,心中也是奇怪。他年紀雖小,但身為三名護教長老的關門弟子,系屬“云”字輩,身份實在不低。雖然不歸山弟子與他不屬同支,見面倒不至于畢恭畢敬,但他也從沒被人以“小道長”稱呼過。他繞著萬川走了幾圈,又上下打量一番,馬上便想起剛剛翎兒說的話,于是長長地“哦——”了一聲,“你是旈生?!?p>  萬川笑了笑,又是一揖,隨即自報了家門。

  云歌問:“誰給你的‘澤水符’?”

  萬川被問的一愣,“什么‘澤水符’?”

  “你不知道?”云歌狐疑地盯著他看,但瞧對方的神情也不像撒謊,便又問,“那你是怎么進到這竹林里面來的?”

  萬川不知其所云,指著身后的石板路,照實說道:“我瞧那邊有路,就那樣順著路走進來的。這竹林怎么了么?”

  云歌心中自是不屑,暗道,此人要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了。那石板路看似有,實則無,虛虛實實變化萬端。沒有“澤水符”的指引,越是順著走,越是進不來,想來定是跟了翎兒進來,此刻又在這里賣弄。但他不動聲色,眉毛一挑,點了點頭,又問:“那你跑到這里來做什么呢?”

  原來,今日旈生們放假一天,萬川想起上山前師父曾囑咐他去尋找忘執(zhí)塔,便獨自溜出來四處尋找??墒沁@天極峰既高且大,依山勢而建的塔樓宮宇不可勝數(shù),他尋了好幾處地方,可短短一日卻哪里就能夠找著?于是隨走隨看,也不急在一時,心道,左右要在這山里住上一陣子,一到放假便出來慢慢找也就是了??墒菦]想到,今日誤打誤撞,竟無意間闖進了這片竹林。

  萬川此時聽云歌問起自己來此處的目的,突然心生一計。他對不歸山的淵源歷史本就不甚了了,于其門派內部的支庶劃分更是全無所知。但這幾日在山上觀察,見眾道士均是論資排輩,年長者位高,反之則位低,再看眼前這小道士將將舞象年紀,是故一心認定,此人要么是才入門的新弟子,要么就是哪一院中執(zhí)役的僮仆。因此心中暗自思量,不如旁敲側擊向他打聽一下忘執(zhí)塔的所在,想來他一個小小道僮也不會如何起疑。他主意已定,便即笑問道:“小道長可知道忘執(zhí)塔應該怎么走?”

  云歌聽他說出“忘執(zhí)塔”三個字,不由得一怔。那忘執(zhí)塔乃是不歸山的禁地,任何弟子都不得擅闖,怎的他一個旈生竟明目張膽地打聽起來?可云歌畢竟年紀尚淺,對山上的很多禁忌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雖然知道忘執(zhí)塔中鎮(zhèn)壓著無相宮魔頭之子,但他從小太太平平地生活在無極崖上,什么無相宮、什么魔教對他來說都十分遙遠模糊,因此也并不如何上心。便問:“你干么要找忘執(zhí)塔?”

  萬川隨口笑回道:“早聽人說天極峰上有個忘執(zhí)塔,那是整座山峰上風景頂好的所在。今日閑來無事,想去逛逛,還請小道長指點則個。”說罷抱拳躬身,略施一禮。

  云歌聽了暗自好笑,心想,此人不知從哪里聽了只言片語便來此說嘴,連忘執(zhí)塔在哪座峰上都沒搞清楚就信口開河。他笑道:“你要找的地方根本不在天極峰上。”

  “不在天極峰?那是在什么地方?”

  云歌說:“你別問了,問了也去不了,那里從不準人去的?!?p>  萬川正欲啟口再問時,云宸等三人也已走到了近前。萬川見云凝也在其中,當下心頭大震。云凝到侯府調查燭龍之事時,萬川曾和映月躲在屏風后面見過他。如今聽云歌喚她師兄,心中連道不妙。他惟恐這小道士將自己尋找忘執(zhí)塔的事情抖出來,于是忙向三人一一施禮。萬川只自稱旈生,于家世背景卻只字不提,又怕云歌多嘴,便胡亂自顧自地東拉西扯起來。

  云凝早覺此人并不尋常,而萬川越是說自己是誤打誤撞闖入林中,他便越是疑云滿腹。他扭頭過去,本想瞧大師兄的眼色行事,卻見云宸失了魂似的望著那少年發(fā)呆,叫了他幾聲方才回應一句。

  這時,云凝又聽云歌稱呼那少年為“上官公子”,瞬間就變了臉色,忙問道:“閣下可是靖安侯上官仁的公子?”

  萬川瞪了云歌一眼,暗怪他話多,口中卻只好稱是,隨即報上了大名。

  云凝當然知曉,此番旈生上山乃奉王命而來,來者均是世家子弟。靖安候位高權重,其公子豈有不來之理?只不過此前他曾懷疑靖安侯府藏匿了無相宮的大護法,雖然并無明確證據,但始終疑點重重。如今偏偏又是上官家的公子“誤打誤撞”闖入這布滿咒術結界的竹林,若說這二者之間毫無關聯(lián),實在難平云凝之胸臆。

  萬川瞧云凝的臉色不對,心知他已對自己起疑,于是忙忙告辭要走。云凝素來心細如塵,雖然一時之間尚不能將樁樁件件都想得條分縷析,但略一凝思也是心有惴惴:這上官家的公子是憑自己本事走進來的,還是另有高人指點?他來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凝忙擋住萬川的去路,笑道:“公子且慢?!?p>  萬川也馬上警覺起來:“道長有何見教?”

  云凝正要開口詢問心中所惑,不意突然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連連呼喚他們三師兄弟的小名。再一看,邱婆婆已顫巍巍地撥開竹葉走至了近前。他方才一心都在萬川身上,邱婆婆何時來到林中他竟然一無所知。

  云宸等人見邱婆婆來了,都忙上去攙扶。只見她佯怒著板起臉來,眼中仍帶著慈愛的笑意,口中卻抱怨說:“怪道你們哥兒仨一個個都不回來吃飯,我只當是練功練入了迷,原來都聚在這兒混扯?!闭f罷,伸手朝三兄弟頭上肩上每人輕輕給了一下。又見翎兒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嘿嘿傻笑,便也在她嬌嫩的臉蛋上順手捏了一把。

  翎兒十分夸張地“哎呦哎呦”咧嘴怪叫,神色卻顯然是撒嬌耍賴的模樣。邱婆婆這時神神秘秘地湊到翎兒耳邊,似是要說悄悄話,可聲音卻剛好能被其他人聽見。她說:“婆婆中午做了好吃的,還不快去?”翎兒一聽,頓時兩眼放光。邱婆婆的好手藝山上人盡皆知,連伙房的大師傅們也比不了。任是什么尋常食材,只要到了她手里都能變成一道道美食。

  云歌眼珠一轉,拔腿就跑。從來都是搶著吃的飯才香,若不是翎兒在這,他又何曾對吃飯如此上心過?翎兒見他跑,自己也便跟著跑,嘴里一面嚷嚷不停。兩人也不展輕功咒術,就那樣爭先恐后地往邛鴻院跑去了。

  邱婆婆這時瞧見了萬川,笑瞇瞇地說:“這位小道長看著倒面生,一同回去用過午飯再走如何?”

  萬川忙辭道:“晚輩誤入此地,不敢叨擾,這便告辭了。”

  邱婆婆也不強留,慈和地笑道:“也好。這林子里的路哇不好走,我正好要出去找大師傅們要些艾草做青團子,你跟了我去倒也便宜?!币慌ゎ^,瞥見云宸和云凝兀自站在原地,便又絮叨說:“你們倆還杵在這里做什么?飯菜都涼了,快去快去。”說罷,攜了萬川的手循著一條小徑便走了。云凝還要再說什么,卻被大師兄拽住,無奈也只好作罷。

  萬川攙著邱婆婆緩步而行,鬼使神差地又回頭望了一眼,卻沒想到剛好撞見云宸的目光也同時遠遠地望向自己。他心口猛地揪了一下,卻不知這種突如其來怪異感受究系為何,只好戚戚然又轉回頭來,心中茫然自失。

  這時,萬川聽見身旁的老婆婆忽然開了口,她的聲音一改先前的溫和,而變得森然詭異?!暗降资钦l讓你來找忘執(zhí)塔的?”她問。

  萬川被這語氣唬得毛骨悚然,再去看那老嫗的臉,此時竟如同一張毫無表情的人皮面具,干枯皺襞,駭人可怖。萬川不由得脫口驚呼,正想跑時,卻發(fā)現(xiàn)雙腳綿軟,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不要害怕?!鼻衿牌袍橎堑刈吡诉^來,俯下身想把萬川扶起。

  “不管是誰叫你來的,”她接著又說,同時拉著萬川緩緩地站起,渾身的關節(jié)如同樹枝折斷一般劈啪作響?!皬拇艘院蠖疾辉S再找,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記住了嗎?”

  萬川看著她蒼老而麻木的臉,一種窒息的感覺瞬間壓上心頭。他心中駭然生畏,哪里還容得置辯?只好遲鈍地點了點頭。

  “回去告訴讓你來找忘執(zhí)塔的人,就說‘無謂假亦真,顛倒乾與坤。’”說著突然展顏而笑,臉色如同冰河開化,溫暖如春,又恢復成了剛剛那個慈祥和藹的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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