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卻說那日,上官仁與夫人在房中商議如何搭救女兒映月。吳管家來報,稱門外來了一男一女,說是奉了殷大爺之命求見老爺和夫人。上官仁和聶氏聽說是殷九派人前來,心中又驚又喜。他二人深知殷九本領(lǐng)非凡,猜想定是他得知映月被困,遂特地派人前來援手。夫妻倆如同得了及時雨一般,忙命吳管家延至內(nèi)廳,奉上好香茶款待。
夫妻二人相攜進了內(nèi)廳,吳管家將下人都領(lǐng)了出去,廳上二人忙起身行禮。上官仁一見其中那女子,心中登時一凜。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王城中第一流風(fēng)月之地——聆花樓的主人,名喚錦娘的便是。此女最是長袖善舞,于黑白兩道皆能游刃有余,滿城達官顯貴更是無人不識。上官仁數(shù)年前曾奉旨在聆花樓招待過南詔諸使臣,與那錦娘有過一面之緣,對其印象極深。近些年,又聽說了聆花樓的無數(shù)駭人傳聞,更加斷定此女殊不簡單。上官家乃世代鐘鼎之族,家風(fēng)極嚴,上官仁雖然對兒子偏疼寵慣,卻也明令不準他出入青樓妓館,遑論這詭譎萬端之地?豈料今日聆花樓的掌柜竟公然找上門來,他心中怎能不大為駭異?
錦娘見上官仁認出了自己,忙又盈盈一拜,道:“小女子風(fēng)塵中人,原不配登靖安候府的大門。只是事急從權(quán),又受殷先生所托,是以攜外子前來,襄助侯爺和夫人搭救令千金?!?p> “你說他是……”上官仁猶疑道。
錦娘掩口輕輕笑了笑,道:“怎么?難道侯爺以為風(fēng)塵女子便嫁不得人嗎?偏偏他就是我的丈夫,青山?!闭f著,朝身旁的中年男人一指。
上官仁這時去看那沉默的中年男人,只見他皮膚十分粗糲,似乎在極艱苦惡劣之地生活過很長時間。臉上的皺紋猶如斫痕,尤其是眉心那幾道極為深刻,另有一條長長的刀疤從右眉中央斜劈下來,即便整張臉上面無表情,看上去也仿佛籠罩著一層濃重的殺氣。
還沒等上官仁回話,聶氏早已搶上前來,急問道:“果真是殷九托二位前來救小女的么?”聶氏本就于禮法不拘,此刻心中眼中更就只有救女兒這一件事。慢說風(fēng)塵女子,便是個十惡不赦的奸邪之徒,她也顧不得許多了。
錦娘點頭稱是。可上官仁卻覺得事情頗有些蹊蹺。他心想,世上怎會有如此湊巧之事?他和夫人今日剛剛商議闖宮,他二人便主動送上門來,又口口聲聲說是受了殷九之托。莫非殷九已回到了王城?可既然如此,為何不親自救月兒出來,反倒假手于人?他心念幾轉(zhuǎn),于是便問:“殷先生何以自己不來,反倒勞煩二位?難道二位的本事比他還大么?”
錦娘見他生疑,心想,如不說出點真東西,他怕是不會相信,因笑道:“侯爺不必試探。殷先生送小侯爺前往不歸山未回,此刻身處萬里之外的云夢墟,鞭長莫及,又如何親身來救?我們今日前來,的確不是殷先生親口吩咐。只是他臨行前交代我夫婦好生照看侯府。如今令千金被國師扣在宮中,侯爺和夫人正為此焦心。我們既然得知,又豈能袖手旁觀?至于我們?nèi)绾蔚弥顮攨s不必過問。倘若侯爺和夫人信我們不過,在下與外子就此告辭便是。”說罷,果然兩袖一拂,引那中年男人往門外走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并無虛假。數(shù)月前,她追趕萬川至永平縣,曾敗在殷九手下,還險些丟了性命。殷九于是趁機脅迫她從此聽命于自己。當是時,錦娘命懸一線,而殷九又許諾能用《連山笈》上的玄功替青山解燃心蠱之毒。錦娘心中盤算,殷九已將她與青山視作了無相宮的叛徒,對她二人必然只有利用,而毫無昔日同門之誼可言。但縱然如此,也好過夫妻兩人繼續(xù)在江離手下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可是殷九的承諾說到底還只是一紙空文,錦娘對他的話既充滿懷疑,又抱有一絲希望。她豈會不知,即使《連山笈》上真有解毒之法,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想要讓殷九兌現(xiàn)承諾卻哪有那么容易?何況,青山體內(nèi)的燃心蠱毒一天重過一天,便是他二人能等,那蠱蟲又豈會跟他們講道理?所以青山的毒只要一天沒解,就依然要指望江離給的解藥來續(xù)命。因此她夫妻二人亦不敢公然反叛蒼冥山莊。
夫妻倆自知處境已是進退維谷,然而卻終究無可奈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江離給的任務(wù)她二人不得不辦,而且一個一個皆是直指殷九和《連山笈》。可是辦到什么程度卻大有說道。一方面,他們必須先保住江離的信任,否則青山連一個月也撐不過去。而另一方面,卻也不能知無不言,否則得罪了殷九等于徹底放棄了治愈青山的可能。他們二人此刻如同在高山上走繩戲,左右兩邊都是萬丈懸崖,而腳下只有一根細細的鐵絲,無倫身體往哪邊稍一傾斜,平衡便就此打破,而后立時墜落深淵粉身碎骨。
在永平縣時,殷九吩咐錦娘回王城繼續(xù)做她的聆花樓掌柜。他沒有交代別的事情,只是要她時刻留意侯府的動靜。她想,殷九始終還是不能信她,如此一來何時能幫青山解毒?因此她回到王城以后,每日總想著到底先交個“投名狀”才是。
便在近日,她聽聞靖安侯府連日大擺宴席,心中便生疑惑:不年不節(jié),干么搞出這么大陣仗?派人一打聽,卻說是為了慶賀侯府千金被冊封為陽歌郡主??墒莾苑庵乱堰^了半月有余,何以此時才來慶賀?她料定其中必有蹊蹺,遂又親自再探音信,終于探聽明白,原來是國師瑤光假托王妃壽誕,矯詔冊封靖安侯千金。然其以冊封之名,行軟禁之實,竟將上官映月扣在了王宮之中,借以脅迫其父不知所為何事。
錦娘心想,機會來了。殷九在侯府多年,與上官仁夫婦頗有些孺慕之情。而他對那上官映月,更是又與對旁人不同。于是心想,如若能將她從宮中救出,侯府上下必感激涕零,與殷九的嫌隙也可稍緩。到時,有上官仁夫婦和上官映月從旁說情,不愁他殷九不為自己的丈夫解毒。主意打定,這才帶著青山前來拜府。
聶氏見他二人果真拂袖而去,忙阻道:“且慢!”話未說完,右手五指箕張,疾向錦娘的肩膀抓去。錦娘卻沒回頭,只聽身后衣袖帶起的風(fēng)聲,便已將對方出招的方位和力道料得分毫不差。聶氏出手極快,可錦娘只把左腳尖在地上輕輕一旋,肩膀又故意千嬌百媚地一擰,便將這突如其來的一招化解了。
聶氏眼見自己一抓落空,手掌立時變?yōu)閯χ?,順勢向?nèi)橫掃,直取其咽喉。這一招若是被劍氣高手使出,可謂是凌厲無比的殺招。當劍氣灌注于兩指之上時,指鋒便有如劍鋒;雙指揮掃,便如同利刃橫斫。然而就在聶氏變招急攻時,跟在錦娘身后始終沉默不語的青山卻突然出了手,掌緣擊在她手腕之上,將她的劍指格了開去。
“夫人這是何意?”青山的聲音嘶啞低沉,竟聽不出絲毫喜怒。再往他臉上一瞧,他那如同泥筑成的五官,不構(gòu)成任何表情,整張臉如同僵尸一般極是駭人。錦娘這時卻格格地笑了起來,道:“還不明白嗎?夫人在試咱們功夫呢。”
聶氏忙收了架勢,隨后拱手深深一揖。她本是一等侯夫人,身份何其高貴,原是不必向二人施禮的。便是施禮,也應(yīng)立而不俯??伤丝踢@一揖甚是恭謹,乃是江湖上對高手、宗師的敬拜之禮。她的意思也十分明確,從這一刻開始,她與二人之間便要摒卻官民之別,只以江湖規(guī)矩相見。
“二位勿怪?!甭櫴系?,“既是殷先生的朋友,那自然是身懷絕技的。在下雖退隱多年,但江湖規(guī)矩還沒忘。適才出手,與二位切磋幾招,已亮了家底,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闭f罷又是一揖。
錦娘和青山二人互看一眼,心中都甚驚訝:剛剛這女人出招雖然凌厲,但也沒什么稀奇,只不過那招以指為劍的功夫倒是與龍湖呂氏的尋龍劍訣有幾分相似??墒撬章櫜恍諈危埡ψ诘膶垊υE一向是不傳外姓的。他二人一時瞧不出聶氏的師承,也不便相問,否則就等于自認淺見薄識,因此均笑而不語。
錦娘心想,她一個深宅大院里的貴婦人,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師承。沒準只是嫁人之前在江湖上混過幾年,學(xué)了些花拳繡腿罷了。于是故意捏起嗓子道:“夫人哪里是與我切磋幾招,我看招招都是奔著我性命來的?!?p> 聶氏冷笑道:“如果兩位那么容易就被要了性命,還怎么跟我進宮去救女兒?死在這里,也好過死在宮里?!?p> 錦娘和青山聽了均是一愣,聶氏這番話一改先前的周到禮數(shù),竟是如此的不客氣。其實聶氏對兩人的身份和目的也并非沒有懷疑,只是刻下救出女兒最是要緊,即便飲鴆止渴也由得了。她剛剛一試,這兩人出手確是不俗,如果能得他們相助,勝算總歸又多了幾層。至于他們二人懷有什么目的,權(quán)且不去管他,小心提防些也就是了。
錦娘問:“夫人剛剛是說我們‘跟你進宮’?”
“不錯?!甭櫴系溃霸龠^幾日就是王妃的壽誕,到時我們——”
“夫人!”上官仁這時終于忍不住叫道,雙手死死抓住了聶氏的手臂,“你這是胡鬧!”
“老爺你別再說了?!甭櫴蠏觊_丈夫,“我主意已定,非去不可!”
上官仁急得滿頭是汗,可他既沒有救女兒的辦法,又不知該如何勸夫人回頭,只急得團團亂轉(zhuǎn)。
錦娘道:“想必夫人已思慮周祥,卻不知我二人應(yīng)如何相助?”
“不忙,兩位請坐。”聶氏道,她說著又去攙扶丈夫,“老爺你也坐,你先聽聽柔兒的計劃,再說是不是胡鬧?!?p> “柔兒”乃是聶氏未出嫁時的閨名,夫妻倆只有在私下里說體己話時才會提到。上官仁聽妻子已將話說得這般懇切,只得無奈何地搖頭作嘆,由得妻子將自己按在椅子上。
四人分主賓坐了,聶氏開口道:“二位既說來襄助我夫妻倆救女兒,想必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無需贅言。江湖人講究敞開天窗說亮話,我想有些事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p> 錦娘問:“卻不知是何事?”
聶氏說道:“雖說殷先生與敝府淵源頗深,二位又是殷先生的朋友,但此番進宮救人,如若順利自然再好不過;可若不順,卻非有一場惡戰(zhàn)不可,說不好連命都搭了進去。所以在下想要請教二位,如若事成,究竟要我夫妻倆怎么報答?”
“夫人快人快語,小女子佩服?!卞\娘微微一笑,不動聲色,而心中卻早已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掂量了清楚。她回道:“實不相瞞,外子身中奇毒,天下除殷先生外無人可解。但我二人雖與殷先生相識,卻相交不深,況且欲解此毒頗耗功力,心想如貿(mào)然相求,殷先生未必肯應(yīng)允……”
“所以你是想讓我們二人替尊夫求情?”
錦娘未置可否,而是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丈夫。那一眼看得極深,仿佛那個慣會撒嬌賣俏的青樓老板娘一下子從她的身體里面抽走了。眼下的,不過是個一心為丈夫苦苦求醫(yī)問藥的普通女子。而她身旁那個名叫青山的中年男人,如同石雕般冷硬的面孔上,也難得出現(xiàn)了溫柔的神色。
聶氏最懂為人妻的感受,見他二人情深意篤,不免惻隱之心大動。便道:“適才你說要解尊夫體內(nèi)之毒,需頗耗些功力。以我對殷先生的了解,若只是耗費些功力,想來他不會見死不救。十幾年前,小兒也身中西域奇毒,正是殷先生奔波往返千里為小兒求取解藥,這才保住他性命。只是……”
錦娘和青山互看一眼,殷九當年直闖西域白夜城,為上官萬川奪取紫霄鈴解藥的事江離曾跟她們說起過,如今看來果是不假。錦娘問:“夫人有何顧慮?”
聶氏道:“只是不知替尊夫解毒,于殷先生自身是否有損?”
錦娘心想,瞧來殷九潛藏在侯府十幾年,這夫妻倆真把他當成了家人一般。她回說:“夫人請放心,尊夫所中之毒雖難解,但只需殷先生施展一種本事即可,雖頗耗一番功夫,卻于自身無損?!?p> “如此便好?!甭櫴宵c頭道,“即是這樣,待小女救出,我夫妻二人愿為關(guān)說。”
錦娘和青山忙起身拱手謝過。聶氏亦還禮,復(fù)又讓座,只上官仁獨在旁側(cè)一言不發(fā)。待各人重新歸座,聶氏便將連日苦思之策和盤托出。四人在這小小的內(nèi)廳中閉門商計,直至入夜方散。
02
本朝規(guī)制,皇家內(nèi)眷不輕見外臣。因此,王妃壽誕當日,朝中百官只在宮外跪拜,而不必覲見。只有加過誥封的命婦,才能獲準入西宮為王妃祝壽。
這日一早,上官仁、上官義、上官禮三人先行進宮,領(lǐng)百官在西宮門外朝拜畢,便即退出宮來。聶氏、龐氏、胡氏則均按品大妝,各攜仆婢與壽禮,分頭入宮而去。錦娘扮成了聶氏的貼身婢女,始終低著頭,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青山則扮成了隨行的侍從,混在搬運壽禮的隊伍里。他們到時,西宮門外早已人滿為患。各家的夫人、小姐,連同隨行的丫鬟小廝,烏泱泱將西宮門口的一片空地擠得水泄不通。這些夫人小姐們平日久居深宅,難得出門一趟,如今趁著王妃的壽誕能出來走走,都顯得興奮異常。她們各自的丈夫或父親同朝為官,所以她們之間也都互相認識,只是各有親疏。朝堂之上官員們明爭暗斗那自不必說了,朝堂之下夫人小姐們的較量也未必不精彩。今日這樣的場合,各人雖須按照品級穿著朝服,可是頭上之珠釵、仆婢之排場、壽禮之貴重,卻無一不可用來爭奇斗艷。因此你壓我一頭,我回你一嘴;張家一句長,李家一句短,加上各家丫鬟婆子們不時聒噪走動,小廝苦力們往來搬運裝卸……往日莊重肅寂的西宮門外,此刻便熱鬧得如同菜市場一般。
聶氏無心與眾人閑話,沉默地候在離宮門最近的地方。她雙手在袖中不自覺地相互絞搓,眼睛時不時地順著宮墻的牖窗朝里面張望,神色甚是焦躁。錦娘垂著頭,壓低聲對她說道:“夫人計劃萬無一失,不必過慮。”
聶氏明白,此刻若不抑制內(nèi)心的驚惶只會自亂陣腳,于是勉強點了點頭。就在這時,忽聽一個尖利的嗓音大聲喊“嫂子!”扭頭一看,卻是龐氏。只見她甩開丫鬟婆子正朝自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而她身旁的胡氏小跑著跟上了她。聶氏本就心煩,見了她們就更煩。正想尋個由頭走開,二人卻已來到跟前。
龐氏看見錦娘,先是一愣,接著便指著她問:“這丫頭瞧著倒面生,素絹今兒怎么沒陪嫂子來?”
聶氏的心一下被提了起來。那素絹便是聶氏的隨身丫鬟,很小年紀時就跟了聶氏,平日里走到哪里都是素絹隨身伺候,府中無人不知,龐氏胡氏出入侯府也早已見慣。聶氏原也認為讓錦娘頂替素絹著實有些冒險,因為今日的場合必定會碰到龐氏和胡氏,以她二人的輕口薄舌,見了必會隨口問起。可她雖是一等候夫人,覲見王妃時卻也只能帶一名貼身婢女跟隨,所以若想讓錦娘混進宮來從旁策應(yīng),就非得出此下策不可。聶氏偷眼打量龐氏,想看她不過是隨口問問,還是果真看出了什么。錦娘卻依舊低著頭,右手不動聲色地暗暗蓄了力,只要這女人再多饒舌一句,馬上就讓她永遠閉嘴。
聶氏干笑了兩聲,道:“素絹身子不好。這是她姐姐素錦,替她一日?!?p> 那龐氏還想再說什么,可西宮的大門卻在這個時候打開了。一名滿頭白發(fā)的老宮監(jiān)攜一眾宮監(jiān)宮婢走了出來,七嘴八舌的夫人小姐們忙都紛紛住了嘴。老宮監(jiān)看到聶氏站在門口,滿臉堆笑地上來行禮,而對其他人就像沒看見似的。接下去,夫人小姐們各自按照品級列好隊,由老宮監(jiān)領(lǐng)進了西宮。各家?guī)淼膲鄱Y由各家的家仆隨著宮監(jiān)宮婢們前往庫房安放,一應(yīng)搬運起落盡皆有序,碌碌匆匆卻不聞一言。
為了讓青山藏得更隱蔽,上官仁和聶氏特地準備了好幾樣壽禮,每一樣都是龐然大物,需要好幾個小廝來抬,青山便趁機混在其中。聶氏與錦娘看著青山隨眾人往大內(nèi)庫房的方向走去,都松了一口氣。聶氏聽錦娘說,青山曾藏在宮里的冰窖中療傷,因此對宮中地形熟悉。只要他順利混入宮中,以他的身手不愁找不到映月的居所。
那老宮監(jiān)引著聶氏等人,穿過一個花園,又繞過一個池塘。來到一座偏殿門前,他笑瞇瞇地告訴眾人,王今日不來,王妃特意叮嚀大伙兒教別拘束,自在一些。說畢,便要進去稟報。聶氏這時突然說道:“公公且慢?!蹦抢蠈m監(jiān)蹙眉一愣,聶氏接著道:“妾身近來身子不大爽利,怕是染了風(fēng)寒,惟恐過給王妃。煩請公公為妾身通傳,許妾身蔽面覲見。”說罷,朝身邊的錦娘遞了個眼色。錦娘心領(lǐng)神會,馬上從隨身的繡囊中取出一頂羃籬來。
那老宮監(jiān)聽了,臉色立刻變了,結(jié)巴道:“夫人……你……你既感染了風(fēng)寒,為何不早說?”聶氏心想,若是早說,你還能讓我進來嗎?隨即微微一笑,便說:“今日乃是王妃壽辰,妾身作為誥命之首,怎能缺席呢?”
“夫人還是請回吧。”老宮監(jiān)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王妃千金之軀,可冒不得這種險……”
聶氏心中早已亂成一團,可是仍做出一副渾不講理的架勢。她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夫人小姐們,故意把嗓門扯開,大聲道:“還是請公公為妾身通傳通傳罷。我們難得出府一次,也都好久沒見過王妃了!”言下之意如果她進不去,誰也別想進去。
老宮監(jiān)一臉苦澀,急得汗都下來了?!胺蛉四@不是為難我嗎……”
二人正在歪纏不清,忽聽殿內(nèi)傳來一個緩慢的中年女人的聲音,道:“風(fēng)寒也不是什么重疾,金公公休要羅唣,快請靖安候夫人他們進來吧?!?p> 聶氏心里暗松一口氣,和錦娘對了個眼色,然后將那頂羃籬戴在了頭上。那羃籬乃是一種帽檐綴有一圈紗羅的斗笠。與普通的帷帽不同,羃籬的紗羅要長上許多,垂將下來可障蔽全身。聶氏將羃籬戴在頭上,白紗放下,整個人便如同被罩進一個筒子里,全然看不清面容。
進了大殿,聶氏透過眼前白紗看到一團模糊的金紅影子似在自己正前方,她知道那便是身穿吉服滿頭翠翹金雀的王妃了,于是忙盈盈下拜,道:“臣妾恭祝王妃千歲,惟祈日月長明,以延無疆之慶?!逼溆啾娙艘搽S之下拜,各自口宣祝辭。
“都免禮?!蓖蹂月蕴忠环?,早有宮婢將各位夫人小姐攙起,依位階紛紛安排落了座。此時,早有宮監(jiān)端上茶果肴饌并爐瓶三事置于各人案幾之上,眾人謝恩再四。待敘禮畢,王妃又問:“剛聽說靖安侯夫人近來身子不好,可要緊嗎?”
聶氏忙起身屈膝謝道:“勞王妃掛心,不過偶染風(fēng)寒,還請恕妾身蔽面之罪?!?p> “無妨?!蓖蹂Φ?,“今日王不能來,只咱們玩樂,大家不要拘束,宴飲須盡興?!?p> 聶氏早聽丈夫說,王稱病臥床已久,早已不理朝政,如今連王妃的壽誕也不能露面,瞧來似乎病得厲害。
“靖安侯夫人既病了,恐不能盡興?!?p> 聶氏這時忽然聽見殿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心中猛地一凜:他怎會在此?!
03
卻說聶氏突然在殿上聽到一男子的聲音,于是將眼前紗羅悄悄掀開一道縫,順著縫隙看去,果然見到國師瑤光宛如鬼魅一般立在王妃身側(cè)。聶氏渾身登時打了個顫,從她進門開始,雖然頭戴羃籬,視線被紗羅所遮蔽,可是她聽覺極敏,循息辨位的功夫更甚是了得,所以這殿中有人幾個、方位如何、何人處靜、何人在動,于她來說早已辨別得清清楚楚,便是蒙著眼與人過招也未見得就落于下風(fēng)??墒沁@瑤光雖在殿內(nèi),卻像影子一樣毫無聲息,其修為著實非同小可。
瑤光這時又對王妃說:“微臣略通醫(yī)理,不如讓微臣替靖安侯夫人請脈診治如何?”
王妃尚未作答,聶氏搶道:“多謝國師好意,風(fēng)寒小疾而已,府上家醫(yī)已診判無礙,豈敢再勞國師?”聶氏心想,這瑤光乃是用咒術(shù)的高手,為自己診脈時必有動作,此間不可不防。何況她思女心切,更無閑心多費唇舌,于是忙轉(zhuǎn)移話題:“今日王妃壽辰,莫要為妾身掃了大家的興。早先小女映月蒙恩獲準進宮,為王妃排舞獻藝,不知今日可幸一觀否?”
王妃笑答道:“瞧來靖安侯夫人想女兒想得緊了,心中必在責(zé)怪本宮拘了她女兒這一個多月呢?!闭f罷掩口輕輕笑了起來。殿上眾夫人小姐也都一起笑了。
“妾身不敢?!甭櫴弦残?,同時念頭一轉(zhuǎn):此時不如趁王妃高興,求她允女兒回家。只要王妃肯點頭,他瑤光還有何理由繼續(xù)拘禁映月?便是動起手來,自己也可算師出有名。于是笑道:“王妃見垂青目,乃是小女映月的福分,上官家滿門榮耀,豈會生怨?只是不怕您笑話,映月這孩子從小到大半步也沒離開過妾身,如今離家一個多月,妾身的確是日思夜想。所以斗膽懇求王妃,倘若小女所獻之舞尚能差強人意,能否準她回家,許我母女一敘天倫?”
聶氏與王妃素來交好,雖有君臣之別,但以往私下無人卻常以姐妹相稱。她本以為此言既出,王妃斷無不允之理,可等了半天卻不見王妃答復(fù)。她順著紗羅的縫隙向外瞧,看見端坐在大殿中央的王妃雖身著華服,滿頭珠翠,高貴端莊無可比擬,然神色卻顯得十分驚惶猶疑。
“這……”王妃不自覺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瑤光,仿佛在征求對方的意見。
瑤光冷冰冰地開口說道:“陽歌郡主伶俐聰慧,甚得王妃喜愛。王妃有意留在身邊親自規(guī)訓(xùn)教導(dǎo),夫人又何必急著讓郡主回去呢?”
聶氏見王妃朝自己頻頻暗使眼色,早已明白她此刻身不由己,于是心內(nèi)更加驚駭,沒想到這瑤光權(quán)傾朝野如此,連王妃也不得不受制于他。
聶氏回道:“王妃愿意親自調(diào)教小女,妾身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舐犢孺慕乃是天道人倫,王妃若是喜愛小女,待得小女歸家盤桓數(shù)日后,再進宮侍奉亦有何妨?”
瑤光緩緩接道:“夫人只知舐犢孺慕是天道人倫,難道不知‘事君以忠’乃是更大的天道人倫嗎?王妃留郡主在身邊,且不說是為好生規(guī)訓(xùn)教導(dǎo),便是教為奴為婢,做臣下的難道還敢抗辯不成?”
他此言一出,殿上眾人無不為之色變。上官家乃世代鐘鼎之族,靖安侯更是位極人臣。饒是王此刻在場,也斷不會說出讓上官家的女兒為奴為婢的話來??蛇@瑤光不僅肆無忌憚地說了,還是當著聶氏的面,顯然是誠心借此揚威于人前。
聶氏心中雖然有氣,此刻卻也只能暫且忍下,淡淡一笑,問道:“卻不知強留小女在宮中,究竟是王妃的意思,還是國師你的意思?”她的眼睛透過紗羅的縫隙去看瑤光的臉,只見那張缺乏表情的臉緩緩朝自己轉(zhuǎn)了過來,嘴角僵硬地往右側(cè)一歪,似笑非笑地問道:“有什么區(qū)別嗎?”
王妃見兩人言語之間已是劍拔弩張,唯恐一句話說岔了那瑤光會對聶氏不利,忙道:“此事容后再說。月兒編排這百人大舞殊為不易,這會兒正候著場呢,別讓她等急了?!闭f著又朝聶氏遞了眼鋒過來。聶氏聽說女兒將要前來獻舞,心中早已渴盼焦灼。又觀察王妃的反應(yīng),知她這時已完全受制于人,硬要她開口許諾,恐怕此路難通,于是只好將再要爭辯的話都咽了回去。
王妃朝身邊侍女抬了抬下巴,侍女會意,雙掌即刻連擊三下。掌聲一落,鼓瑟笙簫即起,一群身穿淡茜色輕紗羽衣的舞姬們列成兩列,一個跟一個赤腳快步走入殿中。她們身穿的舞衣乃是用極輕薄的紗料制成,從上身到裙擺茜色逐漸由濃轉(zhuǎn)淡。輕紗隨著走動起伏飄揚,前后連屬結(jié)成一片,如同軟風(fēng)吹來,將一團團煙霞徐徐吹到了眾人面前。這本是一段極美的出場,殿上眾人無不驚嘆。唯獨聶氏全然無心欣賞,只瞪著雙眼,急在人群當中尋找映月的身影,卻始終沒有瞧見。
但見領(lǐng)頭的兩名舞姬一走過大殿中央,便各自向左右兩側(cè)同時轉(zhuǎn)去,身后其他人便據(jù)此為信號變換隊形。用不多久,殿上數(shù)百名舞姬便各自圍聚成了一個個小隊。這些組隊有大有小,里外三層,舞姬們手拉著手面朝內(nèi)里,均以后腦示人,眾人看了甚是不解。突然間,一連串疾速的鼓點響起,所有人腳下開始踏著碎步挪移,每個小隊迅速收緊。便在這時,忽聽一個響亮的鼓點砸落下來,緊跟著管弦齊鳴,每隊中的舞姬從外到內(nèi),依次緩緩向后仰身,宛如一朵鮮花徐徐盛開。放眼整個大殿,一時間百卉含英,數(shù)不完的花團錦簇,說不盡的富貴吉祥。
王妃高高坐于丹墀之上,于這一派奇景盡收眼底,此時忍不住喝了聲彩。
這時,一少女自大殿中央緩緩站起,明眸皓齒,粲然若神,獨舞于萬花叢中,正是上官映月。聶氏一見女兒,胸口頓時一陣悶痛,如同挨了一記重拳,緊接著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所幸她頭戴羃籬,才不至于被人發(fā)現(xiàn)。
映月一面跟隨樂律起舞,一面也在人群中尋找母親。剛剛在殿外等候時,她分明已經(jīng)聽見了母親的聲音,而此時在人群中卻望之不見,于是馬上明白那個頭戴羃籬的人便是母親,可卻想不通她為何要將臉遮住。另外,母親身旁的婢女又是誰?家中仆婢她都識得,此人卻從未見過。映月借著跳舞,無數(shù)次將臉扭向母親,乞盼她能將蔽面的紗羅掀開。就算一句安好也問候不得,至少讓她用眼神與母親團聚。
映月所編排之舞名叫“花神獻壽”,乃是由百十名舞姬不斷變幻陣列,模擬花卉綻放的千般形態(tài)。一舞既罷,四座俱驚。眾舞姬退畢,映月向王妃行禮祝壽。王妃大喜,正欲問她想要什么賞賜,身旁的瑤光卻搶先開口道:“郡主舞了一個多時辰,想必已經(jīng)很累了,王妃何不讓郡主趕快回宮歇息?”
大殿上一下子闃然無聲,沒有人聽不出瑤光言語中的無禮和僭越。王妃的笑容瞬間消失在臉上,整副面孔冷若冰霜。聶氏瞪著通紅的眼睛等待王妃發(fā)話,可是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等來的只不過是王妃一聲無奈的嘆息,和一句有氣無力的妥協(xié)?!皣鴰熣f的是,”王妃道,“扶郡主回去吧?!?p> 聶氏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從紗羅的縫隙中看見瑤光面朝自己古怪地笑了一笑,她渾身猛打了個冷戰(zhàn),接著便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瑤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連王妃也不得不對其唯命是從,他若有意阻止母女二人見面,想來并非難事。可他偏偏要讓映月獻一段舞,故意讓聶氏只能遠遠望上女兒一眼,卻不準母女一敘。如同兩軍對壘時向敵方展示人質(zhì),展示完便即押下去。那意思已再明顯不過:如不給足他想要的價碼,人質(zhì)的死活可就不敢保證了。
聶氏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頭腦中一片混亂。上官府里究竟有著什么秘密,值得此人處心積慮籌謀至此?她早已做好了豁出一切的準備,可卻遲遲難以下定決心。且不說貿(mào)然出手有無勝算,即便勝券在握又如何?她身為靖安候上官仁的夫人,一旦在禁宮之中動起手來,整個上官家都再回不了頭了。究竟是進是退,于她此刻來說,無疑是千難萬難。
映月被幾個宮婢擁著往殿外走,邊走邊不住地回頭望,可是母親蔽面的白紗卻始終沒有拉下來。聶氏的手死死攥著羃籬的下擺,無數(shù)次地想要扯下面紗與女兒相見??伤K究還是忍住了,因為眼下不是時候。此刻,她只能躲在那白紗后面偷偷淚如泉涌。
04
壽宴將散時,已接近傍晚了,天邊一道如血的殘陽斜斜鋪進了大殿。錦娘看著殿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估摸著時辰,然后俯身在聶氏耳邊低語道:“夫人,該走了?!甭櫴戏鲋\娘的手緩緩站起,兩人互相一握,彼此會意。其他人也都跟著陸陸續(xù)續(xù)起身行禮告辭。這時,王妃突然道:“靖安侯夫人留步,本宮尚有一物相贈。”聶氏聽了心神一蕩。又聽王妃低聲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去把本宮的羃籬取來?!?p> 那侍女去了片刻,回來時手中多了一頂鑲金嵌玉做工極精致的羃籬,其帽檐所綴的蔽面紗羅不知是何材質(zhì),迎著光竟泛出瑩瑩金色。王妃從侍女手中取了過來,親自走下丹墀替聶氏換上,一面笑道:“外頭風(fēng)大,你這紗太薄。本宮把這頂羃籬送你,希望你的病能趕快好起來?!?p> 聶氏謝了恩,隱約覺得王妃似乎話中有話,可卻一時想不通其中的意思。王妃這時又指著那個姓金的老太監(jiān)笑道:“這頂羃籬是御賜之物,下回你戴著它入宮來,金公公就不敢再攔你了。”
聶氏心想,許是自己多心,這些話怎么聽都只是尋常的閑話,于是一一答應(yīng)著,也不做細想。這時,王妃突然轉(zhuǎn)喜為悲,手伸進紗羅中抓住了聶氏的手。隨后唉聲嘆道:“月兒在宮中一切都好,你不必掛心,本宮自會照拂。唉,本想今日讓你母女團聚,誰知反倒令你二人‘相望不相聞’……”
說到“相望不相聞”時,聶氏明顯感覺王妃的手用力地握了自己一把。她心中一驚,正想開口詢問,卻聽見瑤光陰惻惻地打斷了王妃的話:“王妃今日累了,各位夫人宜從速離宮,免得攪擾王妃安歇?!?p> 聶氏心中早已明白,王妃其實有話要說,可是瑤光在一旁時時看著聽著,她什么話也不敢講。聶氏無奈,只得權(quán)且辭了王妃退出殿來。出了西宮門,她低聲詢問錦娘:“青山先生可有消息傳來?”錦娘搖頭回道:“還沒有?!甭櫴闲闹徐粚帲瑖@道:“宮門下鑰之前必須得出宮,再找不到月兒就沒時間了?!?p> 錦娘心中也很著急,如果這次沒能救出映月,還如何指望上官仁夫婦替他們跟殷九說情?于是忙對聶氏道:“這重重深宮,殿宇樓閣不可勝數(shù),在其中尋找一人,確實頗耗一番功夫,夫人您先別急。”
聶氏心中有氣,可也情知出言責(zé)怪于事無補。她在來之前早已料知此行不會順利,所以特意做了兩手準備:自己與錦娘一路,去西宮參加壽宴;青山則自己一路,扮成小廝混進宮中。如果映月在宴會上出現(xiàn),聶氏與錦娘自會設(shè)法營救;倘若映月沒有出現(xiàn),則由青山在宮中尋找其下落并悄悄帶出宮去。錦娘曾說,她與青山可憑借鱗鴻傳信,鱗鴻來無影去無蹤,不會被任何人察覺,所以無論哪一方先救下映月,即刻可以通知另一方知道。可是沒想到,映月雖在宴會上獻了舞,聶氏卻沒能將她救出,非但如此,連女兒被囚在哪個宮中也未可得知,心中如何能不焦躁煩亂?
二人拖拖拉拉走在人群最后,漸漸與其他人拉開了距離。聶氏始終對王妃最后說的幾句話十分在意,料定其中必有玄機,奈何此時她心緒不寧,只一味地牽掛女兒,往日的靈心慧性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墒怯幸粯勇櫴虾芮宄喝缛舸藭r隨眾人一起出了宮去,那么今日所做的一切籌劃就都白費了。此后,她再沒有理由可以出入禁宮,女兒也就真要淪為瑤光的人質(zhì)了。心思就只這么一轉(zhuǎn),聶氏忙將錦娘拉住,示意她再走慢一些。眼看眾人越走越遠,聶氏瞅準一個時機,左足腳尖一轉(zhuǎn),右足在地上輕輕一點,同時手臂藤蔓似的纏住錦娘的腰,兩個身影便飛燕一般倏地往岔路上疾閃而去,便是錦娘這樣的高手也不得不嘆服其速度之快。
“夫人好俊的身法?!卞\娘道,“小妹早就懷疑夫人不是普通人。當日在府上,夫人那一招變掌鋒為劍指,像極了咒術(shù)師施咒時的手印??尚∶卯敃r并未察覺到有靈的涌動,還以為夫人不過是學(xué)了幾年功夫,碰巧相似罷了??山袢者@‘飛燕穿云’的瞬移之術(shù),著實讓人大開眼界?!?p> 聶氏周身罩在金色的羃籬中,看不出任何表情?!艾F(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聶氏低聲道,“宮門馬上就要關(guān)了,看來也不能完全指望青山先生,我們自己也得去找找。”
“可是這王宮這么大,要到何處去找才是?”
就在這時,一隊宮女從遠處緩緩走了過來。二人眼看避無可避,聶氏忙輕輕一“噓”示意錦娘噤聲。錦娘會意,垂首跟在聶氏身側(cè),儼然又是個恭順婢女的模樣。聶氏心想,如若被問起,就說走迷了路便是,幾個宮女應(yīng)該不難打發(fā)。于是二人不動聲色,迎著宮女們慢慢向前走,均想最好別引起她們的注意。豈料這群宮女走到她們近前,竟然齊刷刷地跪了下去,口中高呼:“奴婢參見王妃!”
聶氏大驚無已,心想這群宮女如何跪在自己面前高呼王妃?隨即立刻明白過來,原來她們看不清自己的臉,卻識得這頂羃籬乃是王妃之物,這才錯把自己當成王妃來跪拜。于此同時,一個念頭在她頭腦中猛地一閃,那些想不通的玄機,參不破的話語,此刻紛紛有了答案。
聶氏不敢出聲,可總得先將這些宮女打發(fā)走,于是她學(xué)著王妃的樣子,將素手緩緩伸出紗羅之外,又輕輕朝上一拂,即是免禮的意思。宮女們得了令,紛紛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退在一旁——王妃不走,她們是不敢走的,她們要等到徹底望不見王妃的背影之后才敢自行離去。
聶氏帶著錦娘沿著宮中小路左穿右拐,一路盡量避開宮人。聶氏早年間常隨靖安侯入宮,加上她心記極強,雖然談不上對宮中事物了如指掌,但什么路通往什么地方她都還大致記得。錦娘見她腳步匆匆,似乎奔著某個目的地而去,心中正疑惑不解,卻聽聶氏說:“我已知道月兒被關(guān)在了什么地方!馬上給青山先生傳信,讓他速去‘樂華宮’與我們匯合?!?p> 錦娘對這宮中各處地點名稱均一無所知,無論映月被關(guān)在哪里她也不覺有何不妥。只是她聽聶氏言之鑿鑿,便好奇她為何如此篤定,因問道:“夫人何以確定郡主被關(guān)在樂華宮?”
聶氏一面步履如飛一面說道:“還記得臨走前,王妃對我說的話嗎?她先是送了我這頂羃籬,然后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本宮把這頂羃籬送你,希望你的病趕快好起來。’第二句是‘這頂羃籬是御賜之物,下回戴著它來,金公公就不敢攔你了?!谌涫恰鞠胱屇銈兡概畧F聚,卻反倒令你們相望不相聞?!?p> 錦娘點頭說:“不錯。可是這聽起來都不過是些尋常閑話。”
“一開始我也的確摸不著頭腦,但我知道王妃所言絕不是尋常閑話,她一定是想要告訴我什么?!?p> “夫人為何這樣以為?”
聶氏說:“你有所不知。早年間,我曾因緣際會救過王妃一命,王妃感念此恩,于是許了我一個約定,日后倘若我遭逢劫難,只要戴著一頂白色羃籬避面覲見,不論所求何事,她都將竭力而為,絕不拒卻。”
錦娘嘆道:“原來這羃籬還有這些個說道,難怪夫人臨行前反復(fù)叮囑務(wù)必帶著它。”她沉吟片刻,接著道:“如此說來,夫人一進殿門,王妃便已知曉您有事相求了?!?p> “沒錯。”聶氏應(yīng)了一聲,隨后在一條廊道的盡頭停下腳步,似乎在分辨方向。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此刻應(yīng)是各宮傳飯的時辰。只見聶氏略站了一會兒,便決定向廊道右邊的一處園林轉(zhuǎn)去。又穿過了兩道八角門,她才接著說:“雖然在席間我已向王妃提出讓月兒回家的請求,可是那瑤光不知以何做要挾,竟能讓王妃對其如此忌憚,以至于不能兌現(xiàn)承諾??墒峭蹂行囊獛臀?,所以才在最后時刻對我說了那三句話。”
“莫非那三句話里暗藏有什么玄機?”錦娘問
“不錯。這三句話不僅告訴了我月兒被軟禁的地方,還教給我以救人的方法。只是話中深意太過隱晦,一時之間我竟沒能理解。”聶氏說到這里突然住了口,只見一隊提著食盒的宮監(jiān)快步向她們走來,一走到近前便立時跪下行禮。聶氏依照剛剛的方法將他們打發(fā)走,而后又接著說道:“王妃明明知道我避面相見并非感染了風(fēng)寒而是有事相求,可她為什么還要送我一頂羃籬?顯然此舉與我所請求的事情有著極大關(guān)聯(lián)。她說‘希望我的病能趕快好起來?!墒俏覜]病,于是可以推知,所謂‘我的病’指的并不是風(fēng)寒,而是我的‘心病’,也就是月兒。王妃的意思應(yīng)該是想說,這頂羃籬能幫我去救月兒??墒堑降自趺淳饶??直到剛剛遇到那群宮女,將我錯認成了王妃,我這才恍然大悟?!?p> 錦娘快步緊跟在聶氏身后,沉默地等待著她的下文。只聽聶氏又道:“王妃的第二句話說:‘下回戴著這頂羃籬來,金公公就不敢攔你了’那金公公雖是奴才,但伺候王妃多時,身份自然比其他奴才高出許多。倘若連金公公都不敢阻攔,那么其他奴才就更加不敢了。所以王妃這句話的意思,應(yīng)該是戴著這頂羃籬,就可以在宮中暢通無阻。她是想讓我假扮成她去宮中救月兒出來?!?p> 錦娘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似乎茅塞頓開,于是問道:“難道郡主被囚禁的地點就藏在第三句話中?”
“正是!”聶氏道:“王妃第三句話說‘本想讓你們母女團聚,卻反倒令你們相望不相聞?!矣浀盟谡f到‘相望不相聞’這幾個字的時候,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顯然這是在提醒我注意這幾個字。我在想通了前兩句話以后,按照常理來推算,王妃的第三句應(yīng)該是要指示出月兒被囚禁的地點才對。而那‘相望不相聞’是出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原句是‘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偃敉蹂且ㄟ^這句詩來指示出地點的話,那么其中也只有‘月華’這兩個字能和宮中的一個地方,也就是‘樂華宮’的‘樂華’能夠匹配的了?!闭f罷,抬手往前方一指。錦娘順著聶氏手指的方向遙遙瞧去,只見一座裝飾華美的宮門就在遠處,宮門之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面用圓渾妍媚的行楷寫著的正是“樂華宮”三個字。
錦娘心中暗暗驚服,沒想到這個久居深宅的婦人竟能有如此的心智。
二人隱在越發(fā)昏暗的夜色中遠遠站著,并不走近。這樂華宮外看守的侍衛(wèi)照比其他宮室多了何止倍蓰,然而聶氏心中卻暗自慶幸,瞧來月兒的確是被囚在此處??墒撬粗话喟嘌策壍氖绦l(wèi),馬上又犯起愁來,這宮外的陣勢已然如此,還不知宮內(nèi)的守衛(wèi)又當如何森嚴。緊著著又想,自己和丈夫當初真是老糊涂了,竟將女兒送進宮來吃這種苦。她不敢再去深想,這一個多月來,女兒就是被囚禁在這樣一個重重包圍的宮中叫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想到這里,聶氏心內(nèi)愧悔莫及,只恨不得立時沖進宮里將女兒帶走。
錦娘隔著紗羅瞧不見聶氏的表情,但見她一言不發(fā)只呆呆地站著,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想趕緊表現(xiàn)一番,于是說道:“夫人莫急,我這就殺光這些侍衛(wèi),救郡主出來?!闭f著便要出手。聶氏忙將其攔下,低聲嗔道:“這宮中侍衛(wèi)成千上萬,你殺得完嗎?倘若弄出動靜,將國師的人引來,誰也別想活著出去!”錦娘適才在壽宴上見了那國師瑤光,確實覺得此人神秘莫測,可她錦娘曾是昔日無相宮的第三護法,將誰瞧在眼里?但聶氏既如此吩咐,也只好作罷。這時,聶氏突然將羃籬取下戴在了她的頭上。錦娘驚詫不已,正要發(fā)問,聶氏囑道:“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王妃。往前走,別說話,其他的我來應(yīng)付?!?p> 聶氏攙扶著錦娘,二人大搖大擺地向樂華宮走去。巡邏的侍衛(wèi)遠遠望見金色的羃籬,即刻上前來參見。領(lǐng)頭的侍衛(wèi)見二人還要往宮門里面走,忙恭恭敬敬道:“王妃請留步?!甭櫴夏7轮脤檶m女的腔調(diào),揚聲喝問道:“將軍何故攔駕?”那侍衛(wèi)低垂著腦袋,一副討好的口吻:“姑姑莫怪,只是國師有令,任何人……任何人……”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權(quán)衡了半天之后終于鼓起勇氣接著說:“任何人都不能進出樂華宮。”
“放肆!”聶氏還沒等他說完,一個響亮的耳光先招呼到了他的臉上。這一巴掌下去,原本已經(jīng)平身的眾侍衛(wèi)重又慌忙跪了下去?!氨牬竽銈兊墓费劭辞宄r得是誰,一個個都嫌自己命太長嗎?”聶氏心中早已亂成一團,緊捏著一把汗,可她明白,此時自己的言行必須跋扈囂張才不容易露出破綻。
那侍衛(wèi)首領(lǐng)咚咚把頭磕在地上,顫聲說道:“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擋王妃的駕,只是……只是……”聶氏見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語氣緩和了些,道:“只是什么?你大膽說來?!蹦鞘绦l(wèi)首領(lǐng)猶豫半晌方道:“小人如果放王妃進去,若是被國師知道,小人和這班弟兄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甭櫴下犃诉@話,登時大為躊躇。這些人的命也是命,他們各人也都有妻兒老小,豈能為了救自己的女兒而不顧他們的死活?于是當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錦娘周身罩在羃籬的紗羅之內(nèi),聽了半天,聶氏卻一句話也沒說,心道不妙,這位聰明絕頂?shù)暮罘蛉岁P(guān)鍵時候卻犯了糊涂,在最不該動慈悲心的時候偏偏慈悲心泛濫。這么下去遲早要露出破綻,當下也顧不得許多,便模仿著王妃的口吻,疏疏懶懶地說:“你們好大膽子,難道就只國師會要你們的命,本宮就要不得嗎?通通給本宮讓開,誰再敢羅唣,就地處死!”
侍衛(wèi)們聽了,頓時嚇得面如土色,聶氏心中猶是不忍,正要啟口,卻覺得舌根一陣酸麻,說不出話來,原來是錦娘暗中對她使了“緘舌之咒”。眾侍衛(wèi)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也不敢再攔。錦娘示意聶氏從速入內(nèi),可聶氏似乎有話非說不可,臉色惶急只不肯走。錦娘心中惱火,暗自道:這婦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一群侍衛(wèi)的死活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可她畢竟有求于人,也只得解了咒術(shù)。
聶氏對著惶惶不安的侍衛(wèi)們說:“你們不用怕,一會兒你們在臂上、腿上留下些刀傷。半個時辰以后,派人去稟報國師,就說有人擅闖樂華宮。國師見是主動稟報,各人又都帶著傷,必不會為難你們性命?!笔绦l(wèi)們面面相覷,對聶氏這一番話顯然似懂非懂。聶氏又道:“你們稟報時不可提及王妃。今日王妃頭戴羃籬而來,意思便是不想被人知曉行蹤,誰敢走漏半點風(fēng)聲,就算國師饒了他性命,王妃也必不饒過!”眾人齊聲唱喏。
聶氏攙扶錦娘徑直往樂華宮中走去,聶氏低聲問:“青山先生已到了嗎?”錦娘答道:“剛剛趁我們與侍衛(wèi)周旋時已經(jīng)進去了。”聶氏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嘆道:“半個時辰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