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儆猴（下）
“姑娘，老奴，老奴沒有······”
樂媽媽舔著嘴唇，卻無法掩飾語氣中的干澀，她滿懷希冀地看著一旁的陸煙，跪在地上，用一種極其卑微可憐的姿態(tài)扯住陸煙的裙角，老淚縱橫，仿佛真的受到了天大的冤屈。
就像溺水的人伸手抓向一根稻草，到了這個時候，樂媽媽只能將活命的可能寄托于陸煙對自己的情分，希望她救一救自己。
從未有如此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個自己照顧了許多年的大小姐和自己之間身份上的鴻溝。
是死是活，都只在陸煙的一念之間。
陸煙看著這樣的樂媽媽，忽然微笑起來：“我相信媽媽?！?p> “陸大小姐——”上官氏心里有些急躁，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個陸大小姐怎么這么糊涂？這奶娘分明有問題！
在汝南王府后院經(jīng)歷見識得更多些的汝南王妃卻看得更明白，她拉住了上官氏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不過輕飄飄一句話，樂媽媽卻覺得自己仿佛在地獄和天堂之間走了一趟，她欣喜若狂地給陸煙磕著頭，頭上貴重的玉簪都磕碎了。
陸煙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樂媽媽，在她的記憶里，樂媽媽永遠是從容的、體面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從沒有這樣狼狽的時候，那張白胖的老臉上，脂粉被眼淚鼻涕糊成一片，看上去像一出戲唱到收稍時跳出來活躍氣氛的滑稽丑角。
在樂媽媽看不到的地方，陸煙的眼里劃過一絲諷意。
陸煙使了個眼色，燕兒便輕手輕腳地從門口把那渾身脫力發(fā)軟的媳婦子扶了下去。
“不過，”她語氣輕柔，仿佛是真的在替樂媽媽擔憂，“我信媽媽，可是光我信，沒什么用啊?！?p> “怎么會沒用呢？姑娘才是這府里說一不二的當家人······”樂媽媽說了一半便愣住了，是了，若是今日沒有外人在場，她只要和往常一樣籠絡(luò)住陸煙就行了。
可今日能做主的不止陸煙，還有這些來吊唁的夫人王妃，她們中隨便哪個都能要樂媽媽的命。
大滴大滴的冷汗沿著樂媽媽的額角滑落，她猛地抬頭看向陸煙。
她終于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了。
——從始至終，無論是聽到那媳婦子的指控也好，聽到綠枝斷了腿的消息也好，還面對著她的求饒示好也好，陸煙都是笑著的。
她的話語可能是愚蠢的，軟弱的，輕信的，可她的臉上卻仿佛戴著一張完美的面具，永遠保持著溫柔得體的笑容，沒有半點波動。
甚至在看到自己此刻眼中的驚恐后，陸煙都沒有半點被揭穿的驚訝，她只是微微偏頭，那雙清潤如水的眸子帶著天真的殘忍與惡意，那眼神就像在說——啊呀，被你發(fā)現(xiàn)啦？
發(fā)現(xiàn)了又能怎樣呢？
前世陸煙也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李家和嚴家對自己敲骨稱髓般的利用算計，可已經(jīng)被做死了的局，就算你發(fā)現(xiàn)了又能怎樣？
一張沾染了墨漬的白紙擺在面前時，世人尚且多見墨不見紙，更何況活生生的人呢。
不會有人相信坐實了背主罪行的樂媽媽的，就如同前世亦不會有人愿意相信背負著通奸罪名的陸煙。
只因為——人心啊，素來如此，從來如此。
“媽媽既然沒做過，就把綠枝叫過來，讓大家都看一看，也好還媽媽一個清白，媽媽說，好不好？”
樂媽媽聽見少女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輕軟靡蕩，仿佛江南碧波輕漾的湖，更像湖底索命的厲鬼。
樂媽媽忽然有些不確定起來，那真的是陸煙嗎？還是披著個人皮的不知道什么東西？
陸煙究竟知道多少？大生嫂子，燕兒，綠枝，那碗藥，背后指使自己的人……她都知道了嗎？她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件事的？
恐懼猶如洪堤蛀蟻，一旦開了個口子，很快便會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樂媽媽仿佛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在了地上。
到了這會兒，只要不是個傻子，就能看得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樂媽媽奴大欺主，趁著舊主新喪，新主年幼，就想越過陸煙把持府中，甚至為此喪心病狂地害了陸煙的貼身侍女。
博陸侯太夫人本不想摻和這樣的事。
她一向不太看得慣陸煙，覺得她自幼喪母規(guī)矩散漫，又被父親寵得天真不知事。
若不是因為當年陸演對侯府有大恩，承爵的長子又力主這樁婚事，她說什么也不會同意向來出色的小兒子娶陸煙。
在陸演橫死后，這種情緒更是達到了頂峰。
就連只喜歡舞刀弄槍的長子都能定下嚴三小姐那樣樣樣出挑的貴女，次子卻只能娶陸煙這種空有財產(chǎn)卻無助力的孤女，這讓一向更偏愛小兒子的博陸侯太夫人如何心意能平?
可她剛剛才在汝南王妃和上官氏的面前夸過樂媽媽，轉(zhuǎn)頭，這樂媽媽就成了背主的惡仆，這會她要是再不開口主持局勢，只怕就要被當做是和樂媽媽同流合污之人了。
“煙兒?！辈╆懞钐蛉诉€是第一次用這么慈愛和藹的語氣和陸煙說話，“這刁奴犯了大錯，還是趕緊遠遠地發(fā)賣了為好，正所謂家丑不可外揚，這事若是鬧大了，對你的名聲可不好……”
饒是盡量克制，她也不可避免地在最后帶上了一點威脅之意。
若是真的把她的名聲放在心上，方才又怎么會在上官氏和汝南王妃面前不分青紅皂白地隨意訓斥她？
陸煙看著唱作俱佳的博陸侯太夫人，只覺得可笑，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太夫人說得很是，不過，來不及了?！?p> 什么來不及了？
還未待博陸侯太夫人想清，門外已傳來清亮的報禮聲。
“京兆府尹黃海清，前來吊唁！”
陸煙迎著博陸侯太夫人不可置信的眼神，微微一笑。
只可惜，獵人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所以，樂媽媽也好，博陸侯太夫人的亡羊補牢也好，什么都是來不及的。
她朗聲道：“既然有貴客臨門，就請進來吧。”
話音未落，就看見京兆府尹那圓圓胖胖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正院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