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連理枝

　　在認識溫遠第六年的愚人節(jié)那天，謝書失去了自己的愛人，那個讓她一見如故且淡泊寧靜的少年。

　　——

　　認識溫遠是在溫暖的生日宴會上，謝書從入場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坐在輪椅上看著窗外的少年。

　　謝書永遠記得那一幕，夜色正濃月光打在溫遠身上，像是給他渡了一層銀光，周圍的氣氛很熱鬧，只有溫遠是安靜的，身上流露出的氣質非常淡泊，讓謝書不自覺的想要靠近。

　　許是謝書的眼神太過直白熱烈，溫遠就這么回頭看向她，猝不及防的視線相撞讓謝書呼吸慢了一拍，原因無他，溫遠長的實在是太好看了。

　　看到那張臉的一剎那，謝書覺得自己周圍的喧鬧聲停止下來，眼里只有那個面無表情的溫遠。

　　她當時在想，“公子世無雙”形容的應該就是溫遠這樣的人。

　　溫遠在和謝書對望一眼后，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著窗外的月亮，臉上沒什么表情，就連眼睛都如同一片死水一般寧靜，半點情緒都沒有泄露出來。

　　片刻后，謝書走到溫遠身邊，沉默的看著他視線看向的地方，那里光禿禿的只有一棵梧桐樹孤零零的立在那。

　　謝書開口問他：“你在看什么？”

　　溫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窗邊待了很久，久到謝書開始覺得自己在這個宴會里有些格格不入后，才聽見溫遠的回答。

　　“梧桐。”

　　溫遠語氣里帶著疑問，仿佛像是在回答白癡的問題一樣。

　　謝書大概也是聽出了他語氣里的不解，才反應過來自己問的問題太過于“睿智”。

　　那天晚上溫遠和謝書在窗邊待了許久，除了最開始謝書問的那個問題以外，兩人再無交流。

　　在溫暖注意到他們，準確的來說是注意到已經很晚了卻還沒有休息的溫遠之后，朝著兩人走來。

　　謝書想東西想的出神時聽見了溫暖說：“阿遠，很晚了你該休息了?！?p>　　她回過頭看見的就是溫暖扶著輪椅把手和溫遠沉默的樣子。

　　溫遠抬頭看向謝書，眼里是謝書看不懂的情緒，隨后她聽見溫遠低低的“嗯”了一聲。

　　溫暖把溫遠送回房間后回來看到謝書還站在窗外后，攏了攏頭發(fā)走過去。

　　倆人站了半天誰也沒先開口說話，到最后謝書聽見溫暖笑了一聲說：“剛剛那是我弟弟溫遠?！?p>　　謝書這才意識到溫遠和溫暖倆人眉眼間是有那么些許相似的，但不細看的話是看不出來的。

　　溫暖好像能看懂她在想什么一樣，淡淡的說道：“我們倆長的是不是不像？其實我也覺得不像，畢竟我們倆身上只有一半血統相同?！?p>　　聽了這話后的謝書短暫的蹙了蹙眉，然后開口：“不是親姐弟嗎？”

　　“嗯，我媽去世的早只生了我一個，他是我爸和我后媽的孩子，比我小了六七歲”說到這，溫暖頓了頓似乎是猶豫了一下該不該說后才繼續(xù)道：“我媽剛去世那年，我才兩歲，我爸得照顧我，一直沒想著續(xù)弦，差不多我六七歲的時候我爸領了后媽進門，以前吧，我還小總覺得我爸不能給我找后媽，他得一輩子守著我媽，我后媽剛跟了我爸那段時間老被我欺負，我那時候還跟我爸放狠話，說要是他娶了后媽進門我就不認他這個爹，導致他們連婚禮都沒辦，其實也挺委屈我后媽的，他倆結婚之后不久我后媽就懷了，然后生下了阿遠?！?p>　　想到這的時候，溫暖還笑了笑。

　　“阿遠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一只，我想摸摸小寶寶的手，被我爸給呵斥了，我爸不準我碰他，我爸當時看我的眼神我現在都記得，是一種提防的眼神，我那個時候不懂，畢竟也就那么大點，我爸不讓我碰我就不碰，我后媽卻和我說，這是我的弟弟，以后我就是姐姐了。”

　　溫暖緩了緩眼里的淚繼續(xù)說：“我爸有了阿遠之后就不是以前的我爸了，相反是我一直不喜歡的后媽把我當親女兒養(yǎng)，后來我后媽和我說阿遠不是一個健康的小孩，那個時候我哪里懂，我后媽跟我說阿遠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的意思是可能活不過20歲，那個時候我才明白我爸不是偏心，他只是想讓阿遠一直被愛包圍著而已，可我還是會難過，因為我被忽視了。你看見那棵梧桐了嗎，這一片原來是我媽的花園，她就愛這些花花草草，但她走后這花園就沒人打理了，到現在只剩下那棵梧桐，阿遠總看著這棵樹發(fā)呆，我在他還小的時候問他為什么一直盯著樹看，他說我后媽告訴他，這棵樹是我媽留下來的，這么多年她一直希望她不在后我能有個念想?！?p>　　謝書光是聽著胸口就已經壓抑的喘不上氣來，而這些經歷的主人卻很平靜。

　　“阿遠一直都很懂事，不過因為心臟的問題，我爸還在世的時候一直不讓他去學校上學，只是年年給他家教，可我能感覺到阿遠是向往去接觸新環(huán)境的，我爸去世那年阿遠17歲我也像你一般剛剛畢業(yè)才23歲，所幸是我大學聽我爸的學了商，他去世后我接手了他的公司。阿遠20歲那一年他自己都做好了接受死亡，可我接受不了，可能是老天也覺得他可憐，阿遠活下來了?！?p>　　溫暖說到這里時再也忍不下去，她眼里噙著淚道：“我不知道阿遠什么時候會離世，但我希望他是快樂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平靜的等待自己的死亡，我勸不了他，謝書，怎么辦，我沒辦法救他?！?p>　　在公司干練的女強人，在自己弟弟的事情上，像個可憐無助的孩子一般。

　　謝書耳朵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她的世界好像在這一剎那安靜了下來，緊接著她聽見自己回答：“沒關系，我來拯救他?！?p>　　自此之后謝書經常來溫暖家，溫暖最后直接把自己家的鑰匙交給了謝書，謝書全權的接替了溫暖給溫遠請的護工。

　　溫遠除了最開始會抗拒謝書的照顧，習慣后也就慢慢接受了，甚至有時候還會主動和謝書說話。

　　后來溫暖發(fā)現只要謝書在溫遠身邊，他笑的次數就越來越多。

　　溫暖其實是有些擔心他喜歡上謝書的，她能看得出來謝書是喜歡溫遠的，即使知道溫遠可能活不了多長時間，謝書還是很用心的去對待他。

　　那就足夠了，謝書給了溫遠所有人都給不了的愛。

　　后來謝書打算考研，溫遠就一直陪在她身邊，謝書確實沒辜負自己考上了研究生。

　　但她開始越來越忙，能和溫遠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她辭了溫暖公司里的商務編輯這份工作，準備專心搞研直至畢業(yè)。

　　溫遠有時會因為太久見不到謝書求著溫暖帶自己去找她。

　　但也每次都只是遠遠的看一眼，從不來打擾謝書。

　　謝書研究生畢業(yè)那天收到了來自英國之前申請過的一家企業(yè)的offer，溫遠表示支持尊重謝書的一切選擇，謝書遠渡重洋的那天終于對溫遠說：“阿遠，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p>　　溫遠笑著回答說：“好?！?p>　　兩個人沒有確定關系，謝書給了溫遠一個無厘頭的承諾，而溫遠并不介意的等著她來實現自己的諾言。

　　二零一九年愚人節(jié)前一天，溫遠突發(fā)心臟病被送進了醫(yī)院，而此時的謝書正在完成自己在英國最后的職業(yè)生涯。

　　她在英國待了兩年，這兩年謝書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個地方都會和溫遠寄一張代表當地的明信片，謝書其實是開心的，因為回國之后就可以見到朝思暮想許久的少年。

　　謝書這兩日總有些心慌，右眼皮總是跳，老人常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是不信這些的，但此刻的心慌確實是真切存在的。

　　今天是謝書回國的日子，她馬上就可以見到溫遠了，謝書強迫自己壓下心里的恐慌感，前往機場。

　　——

　　二零一九年四月一日愚人節(jié)那天，正前往機場的謝書接到了來自國內溫暖的電話。

　　電話里，溫暖哽咽著說出了讓謝書愧疚了一生的消息。

　　“阿遠心臟病復發(fā)逝世了，小書。”

　　聽到這個消息的謝書猶如晴天霹靂，她想說話卻發(fā)現自己根本發(fā)不出來任何聲音。

　　謝書用力咬著自己的手腕逼迫自己冷靜，眼淚已經模糊了眼眶，難過到極致連話都說不出來。

　　溫暖聽到了她的嗚咽聲后說：“小書，阿遠有封信讓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p>　　謝書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么踏上回國的飛機的，她在飛機上哭了很久，久到已經流不出眼淚，而這時，老天偏要和謝書作對一樣，瀏覽器給她推送了一條帖子。

　　《愚人節(jié)快去騙騙你最愛的人吧！》

　　謝書看見愚人節(jié)三個字后，魔怔一般的想，或許這一切都是騙她的，今天是愚人節(jié)，這是溫遠和溫暖聯合起來一起騙她的。

　　謝書這樣自我麻痹著，用著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yī)院。

　　手術室外一片哀寂，謝書努力的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看見了溫暖，然后沖向溫暖。

　　“溫暖姐，阿遠呢？今天是愚人節(jié)，你們騙我的對不對”謝書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了下來，溫暖聽見她說：“阿遠明明答應我等我回來的，他怎么能食言呢？”

　　溫暖當然知道謝書和溫遠之間的承諾，她扶住謝書的肩膀遞給謝書一封信。

　　謝書絕望的接過信封，手顫抖著打開那封信。

　　“愛人謝書：

　　展信悅。

　　阿書，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問我在看什么，我回答說梧桐，因為梧桐象征著至死不渝的愛情，那是我姐母親對我父親的期望，我那時候不明白，直到后來遇見了你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年有人會種滿一南京的梧桐只為博得愛人一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她的母親會在花園里栽下一棵格格不入的梧桐樹。

　　當你闖進我生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要成為那棵梧桐，如果你是自由的飛鳥我就給你庇護。

　　現在我可能真的要變成一棵梧桐樹了，如若你看到這封信，不要為我難過哭泣，我很早就接受了某天會突然離世的這個事實。

　　我能夠平靜的面對死亡，可在遇見你后我發(fā)現，其實，我并不是對死亡無動于衷，我會不舍，但我可以接受。

　　如果可以，下輩子我再來娶你。

　　阿書，去做一只自由的鳥吧，替我看遍山水，但也請別忘記身后的梧桐。

　　阿書，如果哪天你累了，請來我的枝頭為我而歇下腳步。

　　溫遠”

　　看完這封信之后，謝書發(fā)現，原來真正痛到極致的時候是流不出眼淚的。

　　她想：

　　阿遠。

　　下輩子換我追逐你的腳步，你可再不能食言。

　　溫遠的葬禮是在清明節(jié)那天，謝書沒有出席葬禮，她為溫遠選了一片種滿梧桐的墓園。

　　這時謝書正站在溫暖家的梧桐樹前，這棵樹自溫暖母親離世后再沒開過花，而現在的梧桐樹將承載著溫暖和謝書兩個人的希望繼續(xù)過著輪回四季。

　　溫遠葬禮結束后不久，謝書啟程向著溫遠的心愿出發(fā)。

　　溫遠逝世一年里謝書走遍了山水，每到一個地方就寫一封信，收信人永遠都是同一個人，那是謝書的未亡人。

　　第二年清明節(jié)，溫遠的祭日，溫暖發(fā)現院里的許多年不開花的梧桐開花了。

　　謝書知道這件事后，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

　　同年六月謝書生日那天，溫暖于謝書家中發(fā)現謝書服安眠藥永眠，留遺書一封。

　　除了溫暖沒人知道遺書的內容。

　　溫暖在謝書遺體火化后，將她安置于溫遠身邊。

　　謝書的葬禮很簡單，但又很隆重。

　　溫暖拿著悼詞，眼神堅定而有光的讀道：“謝書，溫遠妻，于二零二一年夏長眠于此地，同眠者，其愛人溫遠?！?p>　　——

　　［謝書愛人溫遠之墓］

　?。墼缸杂傻镍B兒為我駐足］

　?。蹨剡h愛妻謝書之墓］

　?。坌母是樵笧槟阃Ａ舸说兀?p>　　——

　　溫暖每年都會折兩支院里梧桐樹上的梧桐花來探望兩人。

　　第七年清明的時候。

　　那天太陽很好，和往年壓抑的氛圍不同，微風徐徐，墓園的所有梧桐花爭相開放，美不勝收。

　　而兩人碑前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花，溫暖仔細看著，發(fā)現兩朵花的莖是連在一起的。

　　就連梧桐樹上也有兩只白鴿停留互相依偎著。

　　溫暖突然想到那句詩：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結連理枝。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