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書讀完了?!碧找抡f這話時(shí)很平靜,仿佛是在講一件很平常的事。
“你小子真給讀完了?”倒是丘老頭先有些不鎮(zhèn)定了,舉壺飲了兩口酒,才繼續(xù)說道:“若老夫沒記錯(cuò)的話,那老東西一共寫了八百二十七冊(cè)書,每冊(cè)又有八百二十七卷,算下來,有近七萬卷,這么多書,你都讀完了?”
“讀完了?!碧找曼c(diǎn)頭說道:“我讀完后,師父就把這些書全都燒了,近七萬卷書,整整裝滿了七個(gè)房間,一把火,就全都沒了?!?p> 丘老頭不禁唏噓道:“嘖嘖嘖,這老東西啊,用一輩子的時(shí)間,為這天下,造就了一個(gè)你?!?p> “這么看來,倒是老夫我教徒弟有些隨性了?!鼻鹄项^說完,目光看向追逐嬉鬧的陳北烏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陶衣也隨著丘老頭的目光朝兩人看去,搖頭笑道:“前輩錯(cuò)了,有些道理是書上學(xué)得到的,有些道理,是書上學(xué)不到的,一個(gè)人一輩子的智慧,再怎么樣,也比不過這亙古的自然。而陳小友,恰恰就是前輩交由自然的產(chǎn)物?!?p> 丘老頭跟著搖頭笑了笑:“倒是希望這小子,也能有這般領(lǐng)悟吧。”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著話。
另一邊在宇文柔奴的窮追不舍下,陳北烏只好妥協(xié)了,任由這丫頭在自己臉上一陣涂抹,兩人看著彼此滿是油光的臉龐,一齊大笑起來。
夏夜總是短暫的,晨曦自東方升起,灑在碧藍(lán)如錦緞的河面上,河水中映著陳北烏和宇文柔奴的倒影,兩人借著河水,沖去臉上的污漬。
青牛不知跑去哪里飽餐了一頓,此刻鼓著圓滾滾的肚皮一步步悠閑的走了回來,丘老頭走上前去,一個(gè)翻身跨上牛背,拍了拍牛脖子:“不錯(cuò)不錯(cuò),都學(xué)會(huì)給自己長肉了?!?p> 青牛如鞭子般的尾巴用力抽了抽,轉(zhuǎn)瞬便無力的垂了下去,它只覺得背上忽然有了如山般的重量,壓的它邁不動(dòng)一步,只有那鼓起又塌下的鼻息,能證明著它在反抗。
待陳北烏這邊整理好后,丘老頭猛然收回了力道,座下青牛沒了限制,像一只脫弦的箭,嗖的一下飛奔出去,丘老頭興奮的轉(zhuǎn)頭朝陳北烏喊道:“臭小子!快跟上!”
馬車啟程了,劍師陶衣依舊踏葉跟隨。
漸漸的,青牛的步子慢了下來,馬車緩緩跟了上去,陳北烏透過車窗看向悠閑搖晃的丘老頭,笑問道:“師父,您引的蛇怎么還不出來?”
話音才落,馬車便停住了。
這是一處低地,兩側(cè)山坡上沖下來一群匪徒裝扮的人,將陳北烏一行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丘老頭呵呵一笑:“這不就出來了嗎?”
陳北烏觀察了下四周,來人約有三百左右,且陣型井然有序,不像是匪,反像是兵。
他沖人群里喊道:“昭王這手伸的可夠長的,這才剛到交州地界,他就已經(jīng)按耐不住了?”
寒芒錚然一現(xiàn),一劍自空中飛落于馬車前,這劍雖無殺意,但在這夏七月里,劍身上卻布滿寒霜,一股股寒氣繚繞而上。
一襲白衣自人群中走上前來,話音和那柄劍一樣,冰冷:“司馬晦己攜聽霜?jiǎng)?,來勸老兵仙返程!?p> “我當(dāng)是誰呢?原來是司馬家那個(gè)冰塊小子。別總是板著張臭臉,跟你爹一樣,晦氣!”丘老頭張口就是一頓臭罵。
縱使被丘老頭罵成這樣,司馬晦己依舊不動(dòng)聲色的擠出一個(gè)假笑:“老兵仙教訓(xùn)的是,只是這去往太清宮的路上,沿途已布下上萬人,晦己還是想給老兵仙提個(gè)醒?!?p> 說完,三百扮作匪徒的士兵同時(shí)拔刀,仿佛只要司馬晦己一聲令下,他們就要連人帶馬一塊砍翻一樣。
一柄木劍自林中枝葉上穿行而過,直直撞上那柄插在地上數(shù)寸深的聽霜?jiǎng)?,一圈圈劍氣滾滾蕩開,摧得那林葉紛落。
劍師陶衣踏葉而來:“在下也給司馬公子提個(gè)醒,老兵仙當(dāng)年,可戰(zhàn)過十萬師。”
司馬晦己見勢不敢逞強(qiáng),運(yùn)氣召回聽霜,這才化解了那如漣漪般蕩開的劍氣,目光在來人身上死死盯著:“沒想到連你都出了凝香齋,看來老兵仙此行,是非去不可了?!?p> 木劍阿簡懸回陶衣身側(cè),陶衣?lián)]了揮袖,掃落數(shù)許塵埃,目光如劍:“請(qǐng)司馬公子讓路?!?p> “撤!”司馬晦己見勢頭不對(duì),收起聽霜?jiǎng)︼w身離去,余音回蕩在林間:“今日便賣老兵仙一份情面,來日,司馬晦己在益州,等老兵仙大駕。”
三百人聽令退去。
馬車內(nèi),運(yùn)氣護(hù)住宇文柔奴的陳北烏松了口氣,探出車窗,朝劍師陶衣點(diǎn)頭致謝:“多謝先生了?!?p> 陶衣笑道:“無妨,陶衣此行,正是要護(hù)宇文小姐平安,現(xiàn)在宇文小姐有陳小友護(hù)著,陶衣自然是放心的,至于這些許小事,便交由陶衣來做便好。”
木劍入鞘,陶衣自馬車前讓出路來,朝丘老頭一拱手:“前輩,繼續(xù)趕路吧。”
馬車一路前行,自此一番波折后,接連幾天,途中都再無人敢攔路,不時(shí)有些真正的小賊小匪,都被丘老頭騎著青牛沖上去的那股氣勢給嚇跑了,丘老頭一邊追還一邊喊著:“別跑啊!你們是劫匪還是我是劫匪?不是,你們見到我跑什么?一點(diǎn)職業(yè)素養(yǎng)都沒有!”
這番場景惹得宇文柔奴咯咯笑個(gè)不停,一路上陳北烏又給她講了些師父年輕時(shí)的趣事,例如師父那柄最不像是好劍的劍,為什么被天下奉為蓬萊仙劍,還位居十二名劍之首。
再例如師父為什么每天都要喝那么多酒,為什么這么多年來,都不許他佩劍,以至于陳北烏用過的最像劍的一件兵器,就是在清江鎮(zhèn)時(shí),宇文柔奴的那柄紅傘。
轉(zhuǎn)眼間,馬車已經(jīng)越過了交州,步入了荊州境內(nèi),一行人才入荊州,便吸引來無數(shù)道門弟子的目光。
沒辦法,誰教丘老頭屁股底下騎著的那頭青牛這般顯眼,還有丘老頭背上背著的,那三柄叮當(dāng)作響的天下名劍。
陳北烏終于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聲:“師父,您背上背著的那些鐵疙瘩真的不藏一藏?這里可是荊州,您就算要吸引三師娘的注意,也不至于這樣吧?”
雖說陳北烏也騎著青牛從這荊州招搖過市過一次,但好歹沒有這些叮當(dāng)作響的東西啊,丘老頭倒好,一副唯恐天下不識(shí)我的模樣,就差把兵仙兩個(gè)字寫到臉上了。
丘老頭聽到陳北烏說到三師娘時(shí),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樣:“你小子再亂說,為師就一腳給你踹進(jìn)浮云樓,讓三娘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這臭小子!”
“那師父是答應(yīng)進(jìn)浮云樓了?”陳北烏和宇文柔奴一同在窗口探頭,兩人一副吃瓜模樣。
“老夫可沒說?!鼻鹄项^拍了拍青牛屁股,徑自走到前方去了。
浮云樓內(nèi),三娘子喚來客兒,詢問道:“客兒,這街上,怎么忽然熱鬧了不少?”
客兒聽聞奶奶喚她,忙跑過去,替奶奶披了件氈襖:“奶奶您怎么出來了?大夫說過,您不能受風(fēng)的,特別是這多風(fēng)季節(jié)?!?p> “沒事沒事。”三娘子拍了拍客兒的手,握住道:“奶奶啊,就是見這街上熱鬧,來瞧瞧?!?p> “依客兒說啊,奶奶您就是聽聞丘爺爺要來了,因此這些日子才每日坐在這里瞧著門外?!笨蛢盒奶鄣奈孀∧棠逃行┍碾p手,撇嘴道:“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客兒就不該聽奶奶的話,去送上那壇酒?!?p> “你這丫頭,不也是一直盼著你那阿無哥哥?”三娘子雙手端起一碗酒,稍稍抿了一口。
客兒瞧見后,忙勸奶奶放下:“奶奶!”
“哎呦,奶奶暖暖身子?!比镒用蛄嗣蜃齑?,目光看向門外,很久都沒再出聲。
丘老頭早已經(jīng)過去了,陳北烏的馬車也過去了,浮云樓上的日落慢慢隱入了重山,兩雙眼睛也慢慢浸入了黑夜,星子浮了出來。
太清宮坐落在荊州與益州的交匯之地,占據(jù)了四面環(huán)山的益州東南角方向的一個(gè)出口。
再加上太清宮作為一大道教祖庭的影響力,和文修帝賜下的仙人見引碑,導(dǎo)致這幾十年來,太清宮一直壓著岐山古觀幾分風(fēng)頭。
太清宮弟子也因此受天下人敬重。
太清宮掌門呂易直在院內(nèi)清修時(shí),緩緩睜開了雙眼,手上掐算著些什么:“有鳳來淵,看來是有遠(yuǎn)客要來咯。東云,快去喚你龜師祖和我一同迎客?!?p> 喚作東云的小道童道了聲諾,退出門去。
呂易直略顯渾濁的目光看向房中那縷徐徐升起的爐煙,盯了好一會(huì):“這爐香不好啊,我太清氣運(yùn),怕是要易為外人?!?p> 良久,嘆了口氣:“罷了罷了,當(dāng)有此劫!”
呂易直起身,在爐煙繚繞中走出了房門。
院中老松參入云天,遮住了這夜里的星,所幸燭火燃的透亮,一盞盞延伸到院外去。
才走到院子門口,東云小道童就回來稟告:“大師父,龜師祖說他不愿見客?!?p> “這個(gè)之齡啊,一把歲數(shù)了,怎么還耍小孩子脾氣。別人折了他的劍,他就一定要折回去才肯罷休?東云還知道鋒芒勿用的道理呢,是吧?”呂易直說著,揉了揉小道童的腦袋。
“嗯嗯?!毙〉劳煺娴狞c(diǎn)頭道:“大師父,東云陪您去!”
“東云要陪大師父去?”呂易直聽后,呵呵笑道:“好啊,走咯……”
說著,拉起小道童往山下走了。
陳北烏一行的馬車來到了太清宮山腳下,入眼便是一塊文修帝賜下的仙人見引碑,繞過石碑后,一層層石階接連而起,若一條盤山之龍,蜿蜒直上。
在這夜里,上千盞燭火照得通明。
似上千片龍鱗,呼吸閃爍。
陳北烏扶宇文柔奴下了馬車,兩人站在山腳下,抬頭望去,都被眼前這番景象給震撼住了。
夜里的太清宮,竟是這般大氣派。
丘老頭牽著青牛走到了兩人前面,順著臺(tái)階,輕車熟路的踏上去:“行了行了,都別看了,再這樣看下去,上面的老牛鼻子都快到山腳了?!?p> 陳北烏和宇文柔奴相視一笑,跟了上去。
“阿無哥哥,你上次來太清宮的時(shí)候,也有這些燭燈嗎?”宇文柔奴俯下身,向一尊青石燈塔里的燭燈輕輕吹了口氣,看火苗輕盈搖擺。
陳北烏見她這般模樣,輕聲笑道:“太清宮就算再有錢,也不能平白無故的白日燃燈啊。”
宇文柔奴點(diǎn)頭:“那倒是,上次我同阿父到此焚香卜卦時(shí),就沒有見到過今夜這般場景。”
走在前面的丘老頭頭也不回的說著:“宇文丫頭,這上面啊,還有更多更好的風(fēng)景,慢慢看,咱們就住在這太清宮了!”
“真的?”宇文柔奴眼眸一亮。
“老頭子我還能騙你個(gè)小娃娃不成?這上面的老牛鼻子若是不讓,便拆了它這殿宇樓閣!”
丘老頭話才說完,迎面便撞上了下來迎接的太清宮掌門呂易直,老道士笑呵呵的開口:“老兵仙說的哪里話?您能到我這太清宮里落塌玩耍些日子,老道我可是求之不得呀,又豈有不讓一說?”
呂易直說完,又轉(zhuǎn)向丘老頭身后的兩人點(diǎn)頭道:“陳小友,宇文小姐。三位一路奔波,還是快些隨老道上山吧?!?p> “看來是后生,不配與前輩同行了?!碧找虏恢裁磿r(shí)候跟了上來,玩笑道。
呂易直見狀忙道:“原來是陶衣劍師,是老道眼拙了,尊師南翁居士近來可好?”
陶衣拱手道:“勞煩掌門記掛,家?guī)熞磺邪埠谩!?p> “諸位快請(qǐng)隨我上山?!眳我字弊隽藗€(gè)請(qǐng)的手勢,隨后在前面引路。
越過長蛇似的臺(tái)階后,入眼是層層樓閣,一座座朝遠(yuǎn)處鋪疊開去,在這些樓閣正中間,便是那口斜插著另外半柄青云斷劍的九步井。
“這地方老頭子我喜歡,就睡在這座樓了。”丘老頭牽著青牛,便要朝太清宮的三清主殿走去,背后那三柄天下名劍叮當(dāng)作響。
呂易直忙上前攔?。骸鞍ΠΠ?,老兵仙,這住不得??!這些都是神仙樓閣,供奉神仙道祖的地方?!?p> “那怎么了!”丘老頭自顧自的向前走著。
呂易直見攔他不住,忙拉過他附耳說道:“住在這里面的人啊,注定一輩子,苦于姻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