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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劍聽聲

第17章:紫氣東來,一筆斷龍四萬里

立劍聽聲 第四明星 4107 2022-08-04 07:10:00

  并州杏林有圣人名徒一十九,而楊子云獨占第二十位,客官您要是問上一句為什么?那可得從圣人自家那個寶貝女兒,晏小萍說起。

  這天下誰人不知,并州杏林晏小萍是天下第一才女,可這天下誰人又知,天下第一才女晏小萍和劍道軍師楊子云的那些事?

  這事啊,可是從圣人嘴里套出來的,您想想,您不好好看下去,對得起我這番功夫嗎?

  杏林之所以稱為杏林,不是因為它是一片種滿杏樹的林子,而是因一種書體,杏林因這種書體聞名于天下,這種書體也因一個人聞名于天下,書體叫做杏林小楷,那個人,就是晏小萍。

  客官您要問了,所以到底關(guān)楊子云什么事?

  您別急,這馬上就來了。

  楊子云策馬到這杏林書院,在文修帝賜下的“莫擾讀書”四字碑文前,翻身下馬,他抬頭看向書院門楣上那塊百年來都未曾更改過的“貴在自知”牌匾,牽著馬,栓到了門前石墩上。

  整理了一番衣袖,這才邁步走進(jìn)杏林書院,入院兩側(cè)是一些清幽竹影,迎面是一座瀑布小山,才進(jìn)書院,他就聽到了琴聲,歌曰: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楊子云背后那柄久未出鋒的相思劍顫動了幾分,他的心,又何嘗不是因這歌聲和琴聲而顫動?

  “小萍,我……”楊子云等到琴聲歇去,這才開口想要說些什么,但平日里在季壽夢面前說話處處周全的楊子云,今天一張口,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么了,只是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楊二十!”如上面詞句中描寫的那般一樣,兩重心字羅衣的女孩,從一處小院中走了出來,有些氣鼓鼓的盯著楊子云看了許久。

  楊子云見到晏小萍這次竟然肯出來見他了,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所措,背后相思劍鋒芒一泄,纏繞其上的一層層紅色綢子,瞬間斷裂開來,紛紛飄落向地面。

  楊子云握平安劍在手,在那竹陰下,舞了起來,兩旁的幽竹隨著楊子云的動作,改變著自己彎腰的弧度,竹葉紛紛。

  晏小萍見他這副模樣,撇嘴輕笑,待他舞完后,這才開口:“行了,餓了吧?吃飯?”

  楊子云負(fù)劍在背,重重點頭。

  晏小萍轉(zhuǎn)身繞過小山朝自己小院中走去,楊子云忙快步跟上,猶豫了很久,才問道:“小萍,你……不生我氣了?”

  “呆子!”晏小萍笑罵一聲,徑自引他進(jìn)屋坐下,端上來自己花了幾個時辰精心做好的飯菜。

  楊子云這時果真就似個呆子,就那般坐著。

  晏小萍拿起一雙筷子打了一下楊子云的手,無奈的撇了撇嘴:“說你呆子你還真是個呆子!快吃飯,菜都要涼了,你等什么呢?”

  楊子云被這一下敲醒,忙拿起碗扒起飯來,這一路奔波,他也確實餓了,再加上晏小萍做的飯菜真的超級好吃,他這一吃啊,就停不下來。

  晏小萍這時,才接過楊子云進(jìn)門時問的那句話,回答道:“我哪里和你說過,我生你氣了?不知道的還都以為我多委屈了你似的,誰教你之前每次過來,都不肯踏進(jìn)這書院?你不先踏進(jìn)這書院,我又哪里有理由去迎你?還說我不肯見你了,你個呆子啊,活該!”

  楊子云停下扒飯的手,咽下口中的飯菜,繼續(xù)追問道:“真沒生我氣?”

  “真沒有!”晏小萍沖他一笑:“你當(dāng)年主動放棄了圣上召你入宮做官的文榜,選擇出山跟隨吳王辦事,無非就是看中了季壽夢的心性和品行,若論最得民心,恐怕就連當(dāng)時的文修帝,也比不了他,如今他登基稱帝,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而且啊,就算你選錯了又怎么樣呢?我們沒有必要去理會別人口中所說的應(yīng)該與不應(yīng)該,如果都是這種千篇一律的人生,活著作甚?”

  楊子云笑了,笑得很開心,這是他這些年來,為數(shù)不多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師父他老人家……”

  晏小萍一拍他的手:“放心,我爹他們啊,就等你回來了,快吃快吃,吃飽了我們就過去?!?p>  在晏小萍的催促下,楊子云三兩下扒完了最后幾口飯,跟著晏小萍朝文圣院去了。

  一路上,晏小萍向楊子云詢問著這些年的趣事,伴著隨處可見的各種碑文牌匾,字畫文章,兩人最終來到了文圣院前,與方才隨處可見的豪華筆墨不同,這座小院不著一墨色,全憑自然。

  無牌無匾,無石無碑,無字無畫。

  晏小萍朝楊子云使了個眼色,楊子云領(lǐng)會后,上前兩步,拱手拜了一個渾圓:“弟子楊子云,拜見師父!”

  話音落,不見有回聲。

  里面的人沉吟好久,輕飄飄的吐出一個字:

  滾。

  這一字,若洪鐘鳴響,驚天動地,一瞬間,自東方而來紫氣八萬里,在日霞的照耀下,仿佛一條錦緞鋪成的天路,在迎接圣人出門。

  這一字一出,天下人都不淡定了。

  凝香齋內(nèi),著書七萬卷,而后焚書七萬卷,擬定天下梯排列天下英雄的南翁居士睜開了雙眼,他看著窗外鋪天蓋地的紫氣自東而來,朝并州而去,張了張口,沒有出聲。

  一旁的陶衣注意到師父醒了,知道這紫氣不簡單,但卻并未出口詢問,該他知道的,師父會說,不該他知道的,他不必知道。

  南翁居士最終還是開口了:“陶衣啊,你知道為什么,為師要讓你一字不落的記住那近七萬卷書的內(nèi)容嗎?”

  陶衣點頭道:“因為那七萬卷書,是您對這方世界一生的領(lǐng)悟,您把一輩子的經(jīng)驗,都教給了我?!?p>  “不對?!蹦衔叹邮繐u搖頭,又點點頭:“不全對,為師啊,這是在與天叫板!為師要看看,人力,究竟能不能勝得了這天!”

  他抬手,直指那紫氣濃郁的蒼天。

  而后,渾身氣數(shù)盡泄而出,直卷那紫氣而去,他在一瞬間,頭發(fā)全白了,緊接著,耳朵也聾了,雙眼也花了,他的肌膚開始萎縮,整個人忽然小了一圈,他用盡最后力氣,握筆,在一本空白書頁上,點下了一個點。

  隨著那一個點點下去,有四萬里紫氣改變了奔往杏林書院的方向,朝凝香齋所在的方向滾滾涌來,最后,全部注入那一個點中。

  南翁居士保持著握筆的姿勢,渾身上下,已然沒了生機,他這一輩子啊,是個苦心人,他嘔心瀝血一輩子,著述八百二十七冊近七萬卷書,讓自己的徒弟全部記下后,又將它們盡數(shù)焚毀,他是在以一己之力,奪這天道近半數(shù)文運武功!

  今日,他做到了。

  四萬里紫氣全部涌入那一個點中,然后,那一個點像是活過來了一樣,從空白書頁上跳起,直奔陶衣眉心而去,那顆包含這天下近半數(shù)文運武功的點,融入了陶衣眉心處。

  陶衣仿佛做了個夢,他夢見一條白龍,被師父這一筆,截成了兩半,龍頭那一半飛向了并州杏林,龍尾那一半,現(xiàn)在與他自己,融為了一體,他沒有感覺身上有什么不同,可又感覺身上哪里都不同了,他靜靜的坐著,坐著,和師父面對面,坐了很久,很久。

  余下的四萬里紫氣包裹住整座杏林書院,若雨露揮灑,絲絲縷縷,沁入眾多學(xué)子肌膚。

  文圣院內(nèi),圣人輕輕嘆了一聲:“唉,終究還是讓這老家伙賭贏了,以一己之力對抗蒼天而不敗,就已經(jīng)是贏了。半山,遣子云走吧,再在我這門前待著,也是無濟于事了,他啊,終究是沒有這般福分?!?p>  圣人名徒一十九中,排行老大的王半山點頭應(yīng)著,出了門去,步入那絲絲縷縷飄灑下來的紫氣中,朝院門外的楊子云抬手道:“多留無益,楊師弟,請回吧?!?p>  楊子云抬頭看了看滿天飄揚的紫氣,心中自然是明白了些什么,既然他選擇要跟隨真龍,那么,就不能受這斷龍之須!

  楊子云抬袖拱手,一拜而去。

  “子云,等等我?!标绦∑几希钭釉?,走出很遠(yuǎn)后,才開口道:“你也知道,你師父他就是這脾氣,他眼里啊,容不得不完美的東西,哪怕是這多少人都夢寐以求的紫氣彌天,若不能獨占鰲頭,要之何用?”

  楊子云轉(zhuǎn)身面向她,握住她的手,笑道:“小萍,我都明白,只是啊,師父怕是容不得我在這書院里待下去了,我啊,也是時候回臨安城了,那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p>  晏小萍勾唇笑道:“去吧,我還可以再等你好多個這么多年,一直等到你忙不動了,那時候啊,你就回來陪著我,每日看看斜陽?!?p>  楊子云不敢多留,他怕眼淚垂下來。

  他掙開了晏小萍的手,大步跑出書院,翻身上馬,策馬揚塵而去,不知有多少塵沙,融入了那被風(fēng)吹落的水珠里。

  晏小萍站在斜陽里,影子被拉的長長的,她伴著冬日的斜陽,輕聲哼唱:

  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彩云歸了,明月也在夜空中懸著,前幾日下的那場雪啊,已經(jīng)停了好些天,消融盡了。

  以至于讓人覺得,這是極冷的秋。

  秋,是代序更替,是葉落歸根。

  秋意,往往生發(fā)在逝去之時。

  就像那盤坐在已經(jīng)燃盡的燭光里,借著月光打下來的影子,獨自飲酒的陶衣。

  他喝醉了。

  醉的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南翁居士以一己之力奪蒼天半數(shù)文運武功,他贏了,他該高興才對,可是贏的代價,卻讓他笑不出來。

  他這些年來日日誦書,到底為了什么?

  他咽下一口夾雜著淚的酒,苦啊。

  他感覺喉嚨已經(jīng)干澀了,他要喝更多的酒,去取代這種干澀的感覺,哪怕這酒很苦。

  苦到,他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么。

  他只能一口又一口的灌著酒,他要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他要失去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他要丟掉那些所謂的文運武功!

  可是,他舍不得啊,那是師父拿命換來的!

  木劍阿簡的竹簡劍鞘依舊在一節(jié)節(jié)轉(zhuǎn)動著,仿佛在時刻提醒著他,一分又一分,一刻又一刻時間的流動,提醒著他,不可荒廢一日。

  他感知得到,可他不想去看它。

  再說準(zhǔn)確點,是他不敢去看它。

  他怕一看到它,就想起師父來,他看向師父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那里如今什么都沒有變,只是,師父不在了,甚至于連軀體都沒有留下,他是在逆天而行,身軀化為飛灰,隨風(fēng)去了。

  幸也不幸?!

  陶衣苦笑一聲,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的咽喉又被苦澀感充滿,和他的笑一樣苦。

  唐念青來了凝香齋,她看到白日里的四萬里紫氣落于凝香齋,她就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可她不能哭,她若是哭了,陶衣怎么辦?

  她抹了抹眼角還未滑落的淚珠,來到凝香齋窗前,看向月光影下,那沉醉的苦澀身影。

  她提起一口氣,裝作中氣十足的樣子呵斥道:“陶衣!給我把酒放下!這就是你解決問題的辦法是嗎?你以為你喝醉了,這一切就不存在了嗎?師父他老人家做了這么多,你覺得他是為了誰?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你對得起他嗎!”

  陶衣醉醺醺的搖頭道:“師姐……可是我不想要?。∥摇也幌胍?,不想……”

  “你必須要!”唐念青走進(jìn)凝香齋,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酒壺,摔在地上:“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你是凝香齋南翁居士的嫡傳弟子!是天下私學(xué)留存在這世上的唯一脊梁!你是那個書劍雙絕的劍師陶衣!是大餅和小饅頭的師父!你如果喝個爛醉喝倒了,你讓他們怎么辦?”

  “師父……師父。”陶衣趴在書案上,滿身酒氣,他伸手在書案上摸索著,最終,摸到了一只筆,他直起身來,鋪紙,點墨,狂書而就:

  嘔心七萬卷,一炬愧前功。

  獨以天下先,來問最高城。

  錦書多貴胄,貧賤苦勞憂。

  若令書生厚,薄紙換貂裘。

  砥柱多崩坍,我輩未能達(dá)。

  勞向官家???不必賣云霞。

  使君忽歸去,留我苦參差。

  ——陶衣《哀吾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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