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御書房里出來之后，戚衍的臉色一直很難看。相比之下，里面的那位臉色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江南依舊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身后，手執(zhí)長劍，黑衣肅穆，行走中劍鞘與青絲糾纏不清?？吹竭@一幕的宮人們無不感慨，這二人，無一不是不世之才。戚將軍府的第一高手江南江侍衛(wèi)，一手好劍法，普天之下，無人能及。而能被允許有帶劍侍衛(wèi)隨侍左右、出入皇宮無禁的，這天下也只有戚走丞一人而已。
回到將軍府，戚衍屏退左右，只留下江南一人跟他走進房間。不出意料的是，巫小嬋早已坐在房間里等他歸來?！拔覍δ线厓旱膽?zhàn)事不感興趣。我來，只是想跟你做筆交易。我?guī)湍阒魏媚愣闫菰碌牟?，你幫我——找到我想要的東西?！?p> 交易？戚衍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少年，他拂袖坐下，臉上已換上一副無懈可擊的老到表情。這次的交易絕不會像他們的第一筆交易那樣可愛。
“說吧，你想要的東西是什么？”
“鬼面青銅鈴?！蔽仔冗@樣說，“一個青銅的鈴鐺，鈴鐺表面應該雕刻有一張鬼臉，猙獰可怖。尋常人應該不會喜歡這東西。在它的身上，或許還會有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說，譬如…‘死人復生，生人復死’…這東西失落在這個世間已久，找起來恐怕不會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兒。”“‘死人復生，生人復死’…”戚衍反復念叨起這句話，像是想確認它的真假一樣?！拔业臅r間不多，越快找到越好。這樣，我也能盡快治好貴妃娘娘的病。”
巫小嬋沒等多久，第二天，她就得到答復。“我原本也沒想過要把你卷進南邊兒的戰(zhàn)事中來，但現(xiàn)在看來，恐怕不行?！逼菅苷f，“昨日同戰(zhàn)敗的急報一起傳回來的，還有我爹的一封親筆密信。信里說，他懷疑南蠻軍中有人使用邪術(shù)。他們把一個青銅鈴掛在戰(zhàn)旗上，銅鈴一搖，原本已經(jīng)戰(zhàn)死的那些南蠻士兵竟然一個個重新‘活’過來，變成行尸走肉，不知疼痛，沒有恐懼。我方軍士聽到青銅鈴響，卻會七竅流血而斃。正如你所說，‘死人復生，生人…復死’。它也許…就是你想要找的東西。”
“鈴，青銅鬼面者，死復生，生復死，命舍命歸?！毙〉甑墓偶锶绱擞涊d。鬼面青銅鈴，是一件失落在這個世界的古物。持鈴者可以用生者的命換死者的命，使死者生、生者死。不過，為什么會是行尸走肉呢？
“不出意外，你說的那個南蠻軍中的銅鈴應該就是我要找的‘鬼面青銅鈴’?！蔽仔葘ζ菅苷f，“只要有這個東西，南蠻就相當于擁有一支不死的軍團。用我們的將士的‘死’，換他們的人的‘生’。有鬼面青銅鈴在，這場仗，必敗無疑?！逼菅懿唤麘n慮：“現(xiàn)在軍中人心潰散，人人都傳言南蠻有鬼神相助，一統(tǒng)天下是大道所趨。真是荒謬至極。如此兇殘邪惡的行徑怎可稱‘天道’？你為什么會想要如此邪物？”
巫小嬋沒有對他說的是，世間之物本就沒有所謂的正邪之分。鬼面青銅鈴在南蠻人手上用于戰(zhàn)爭和屠殺，自然兇殘邪惡，可是打仗這件事本身難道有什么高尚圣潔的嗎？但如若把這東西用在其他地方，也并非就不可以成就正道。而她來找它，也正因如此。有一些本就不該釀成的悲劇或許可以借此挽回。
她用手指卷起一綹垂在耳邊的發(fā)絲，無意識地把玩著——她想起半年前“時光”小店里的那位客人?；蛟S不該稱他為“人”，那個時候，他只不過是一具“活著”的尸體。那本該是一個美好而單純的故事，卻不想竟然會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半年以前，她還沒有遇到葉孤舟。竹音不知所蹤，小店里長久的只有她一個人。有東西們的陪伴，雖然不至于冷冷清清，但有時不免寂寞。就是在那個時候，一個男人推開時光小店的雕花大木門，茫然無措地走進來。這是一位父親，剛剛經(jīng)歷一場死亡，而死者正是他自己。他的心臟已經(jīng)被一根幾分鐘前突然斷裂的鋼架洞穿，他的眼睛親見鋼架穿過自己身體的一幕，然后他拖著血逐漸流盡的身體來到小店門前。他的胸口有一個猙獰可怖的黑洞，透過這個洞，巫小嬋能看到他背后的商業(yè)街，華燈高掛，繁華而蒼涼。他在一排排整齊的貨架中茫然徘徊許久，最后用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枚結(jié)婚戒指，換走一把銀鎖。
“‘鎖，縛命者，尸身不朽?！拿纸凶觥`命鎖’，是為完成有緣人未盡的夙愿而存在的。有這個東西，你就可以再一次站到太陽底下，以‘活人’的身份繼續(xù)活下去，直到夙愿完成。到時候，我會來收回它，同時也會把你暫時存放在我這店里的東西還給你?！?p> 世事真是難料，誰曾想到后來他竟然會走上那樣一條路，把一個好好兒的西山假日大酒店變成罪惡的屠宰場，美好的故事轉(zhuǎn)瞬成一個慘不忍睹的悲劇…
“巫…巫姑娘？”被喚回思緒，巫小嬋搖搖頭說沒事兒，“我必須拿到鬼面青銅鈴，而且要盡快，我沒那么多時間可以空耗?！薄澳俏覀兠魈炀统霭l(fā)去南境?！薄班?，好…”
雖然巫小嬋完全可以撇下戚衍，自己去南境，那樣的話半刻時間也不需要。但是如果沒有戚衍，在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上，她什么也做不了。兩人拋下其他隨從，一路快馬加鞭——當然，巫小嬋不會騎馬，她坐的是戚衍的坐騎。即使這樣，到達南境也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兩個時空不對等，巫小嬋也不知道原來的世界已經(jīng)過去多長的時間，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心里焦急，所以一到地兒就拉著戚衍站到城頭。城墻幾里地以外就是南蠻軍隊的營地。
此時整個南蠻營地一片死寂，詭異得使人遍體都不舒服。唯有軍旗在陣前獵獵作響，然而軍旗上并不見有銅鈴。城里的百姓已經(jīng)全部撤離，整座城里都駐扎著王朝的軍隊，金戈鐵馬之聲不絕于耳。
“這些軍隊大多都是從各地臨時調(diào)遣過來的，軍心不齊，根本就沒有戚家軍那樣的軍魂。”
情況比巫小嬋想象中的更加糟糕。人數(shù)上南蠻軍隊不占優(yōu)勢，但王朝軍隊里已經(jīng)難掩疲憊和恐懼，城墻內(nèi)外的空氣都是一樣的浮躁。城頭上的士兵雖然還強自鎮(zhèn)定，但他們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不安和煩躁，躲躲閃閃，根本不敢長久注視幾里地之外的南蠻軍隊。
戚走丞來到這里。一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氣公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兒。兩個這樣的人來到此時此地，不得不說奇怪。守城的士兵們無一例外都有意無意看向他們。戚衍不無憂慮地說：“我雖然沒上過戰(zhàn)場，但也知道，行軍打仗最忌軍心潰散，他們現(xiàn)在這么個模樣怎么可能跟南蠻的軍隊抗衡？”
守城的將領(lǐng)剛剛得到朝中有人來督戰(zhàn)的消息，正急急忙忙往城頭趕來。軍靴踏在城樓堅硬厚實的石板上，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南境守城軍統(tǒng)領(lǐng)羅柏，參見走丞大人！”來人出乎意料的年輕，濃眉大眼，眼睛里有大漠沙場的氣息。“你就是羅柏？”來人低下頭，一點兒也沒有一般武將一貫的目中無人：“正是?！币彩恰仔认搿檀虺蛇@樣，怎么有底氣目中無人？
“末將曾經(jīng)是戚大將軍手下的一名小卒，得戚大將軍提攜，才有現(xiàn)在?！边@么快就表忠心啊，把你的皇帝主子放在哪里？
原來是你爹的心腹——巫小嬋用眼神詢問戚衍。他不易察覺地點點頭，對羅柏說：“我聽爹提起過你。年紀輕輕，有勇有謀，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末將惶恐，不敢忘大將軍提攜之恩?！?p> 戚衍看向巫小嬋，她會意，目光在城頭每個人身上掃視一圈兒，最后停在羅柏身后一個身材矮小，但是看上去挺機靈的小兵身上?！傲_統(tǒng)領(lǐng)，我能向你借一個人嗎？”小兵被指到，誠惶誠恐地站出來。面前是就連他們統(tǒng)領(lǐng)都得恭恭敬敬對待的人，他自然不敢放肆。巫小嬋問：“你怕南蠻軍嗎？”小兵張張口，卻一時沒敢說話。巫小嬋繼續(xù)說：“我不怕?！币粋€將士是不能被如此侮辱的。小兵幾乎是立刻就漲紅臉，粗著脖子吼出一聲：“我不怕！”“嗯，很好。那你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接近南蠻將領(lǐng)嗎？”只要能接近那個拿著鬼面青銅鈴的人，她就有辦法拿到它。小兵不愿意在這么一個姑娘面前被看低，居然認認真真思考起來。戚衍對巫小嬋說：“你要去接近那個人？豈不是很危險？”“若是不危險，我還會等到現(xiàn)在？”巫小嬋說，“這不是有你戚走丞在嗎？”戚衍頓時啞口。
“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答應你的事情還沒辦到，我怎么可能讓自己有事？我敢這樣涉險，自然有我的道理。”
小兵想得抓耳撓腮，怯怯地說出一句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話：“蠻子都好色，如果用‘美人計’，我想…”羅柏一聽，氣得一巴掌拍在小兵腦門兒上：“平時看你挺機靈的一個人，怎么盡出些餿主意？像什么話！”戚衍也說：“簡直是荒唐！你不能去，別聽他胡說…”“這法子雖然笨，但能省很多工夫，還能避免正面的殺戮，我看未嘗不可?！逼菅苓€想阻止：“可是你…“巫小嬋說：“可是我看起來實在不像個美人兒?！薄拔也皇沁@個意思。”“我知道?！蔽仔入y得調(diào)侃他，說：“其實要說使美人計，你去才是名副其實，戚公子?？上?，這件事情你做不來。”戚衍瞪大眼睛，而巫小嬋一說完就徑自轉(zhuǎn)身，往城樓下走去。邊走著，她頭也不回，一揚手招呼到：“剛剛出謀劃策的那個，過來！”小兵應一聲，然后一溜煙兒似的跟上去。他再磨蹭一步，就要被羅柏一腳踹在屁股上。
“戚大人——”戚衍抬手止住羅柏要說的話。她決定的事，他改變不了?！熬妥屗グ伞Ｎ覀冎荒苓x擇相信她?！?p> 離南蠻的營地越近，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越來越明顯，明明該是吵鬧的營地，此時卻像墓地一樣陰冷沉重。小兵臉上漸漸露出膽怯的神色來，卻又因為不愿輸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而硬繃著臉。
離營地只有一箭之地遠的時候，終于有個人跳出來，二話不說就是三支箭招呼過來，堪堪釘在兩人腳前兩三寸的地方。來人大喝：“什么人？”
是個活人，巫小嬋心里如是想。小兵沒有忘記他們是來干嘛的，趕緊擋在巫小嬋身前，說：“我們是王朝來講和的使臣。這位是我們羅統(tǒng)領(lǐng)特地挑選出來，獻給貴將軍的?！蔽仔劝研”鴵荛_，直視著南蠻蠻子。
那人把巫小嬋上上下下放肆地打量一遍，舔舔嘴唇，冷笑一聲。然后兩人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咕嚕，咕嚕，咕?！袷窃谕萄适裁础Ｎ仔然仡^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竟有“人“繞到他們身后，團團把他們包圍起來，而且還步步逼近。包圍圈子越來越窄，巫小嬋面色不變，一個、兩個、三個…八個…十三個。十三個缺胳膊少腿兒的、缺眼睛缺鼻子的、臉上少半塊皮的、胸膛被洞穿的，全是行尸。鬼面青銅鈴復活的死尸，沒有疼痛，沒有恐懼，沒有思想。
小兵嚇得臉色慘白，卻還強自鎮(zhèn)定，護在巫小嬋身周。她不禁對這人又高看幾分。
遠遠的在城頭上，戚衍看到兩人被帶進南蠻營地，立刻吩咐羅柏讓全城戒備，隨時待命。一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站在戚衍身后，豐神俊朗，氣度不凡。戚衍看他一眼，說：“不是叫你不要跟來的嗎？”江南微闔眼，頷首道：“保護你，是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