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呆在這里別動,我上去看看。”
馮蕪謹(jǐn)慎地沿樓梯爬到一層酒吧大廳,回頭一看,林雀并沒聽他的話乖乖呆著,而是跟在他身后?!熬椭滥悴粫怨源粼谀莾骸!彼谒?,“小心一點兒?!?p> 一層的酒吧布置得才像一個正常營業(yè)的酒吧,跟下面那個到處都用玻璃的完全不同。大廳里沒有燈,黑暗中有幾個說話的聲音。馮蕪一聽這聲音,立馬放松下來?!鞍⒑诎?,是你們嗎?”回答的并不是阿黑阿白:“是我們?!本驮谶@時,大廳里忽然一亮,原來是林雀不小心按到墻壁上的電燈開關(guān)。幾個人被突然的燈光刺激得瞇起眼睛,待到慢慢適應(yīng)光線后,馮蕪就看到阿黑阿白挽著老二向他走來。
馮蕪急切地迎上去,問:“怎么回事兒?”老二甩掉阿黑阿白的手,看起來沒有大問題:“沒什么,路上遇到聯(lián)盟的人,于是就想切磋切磋。我說我沒事兒,是他們兩個非要把我當(dāng)成傷病員對待。”馮蕪拉著他上上下下檢查,以確認(rèn)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受傷。
“他們有幾個人?”“四個,”老二看看林雀,馬上又轉(zhuǎn)過頭來,對馮蕪說,“就是那天我看到的四個?!薄芭??蜘蛛和烏鴉也在?”老二點點頭:“嗯。他們還讓我?guī)г捇貋??!边@時他轉(zhuǎn)向林雀,說,“你家人可能有危險。”
“他們是怎么說的?”這是林雀。
“如果雀子還想見她爸最后一面,就趕緊回去?!?p> 她的眼里立刻掉下眼淚來,哀求一般,說:“林雀,救救爸爸?!边@時林雀子。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為什么要去救他們?我這樣出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雀子,你真自私,你只想著那些該死的人,怎么不想想我?”林雀這是在跟雀子置氣,明明幾分鐘之前她還要主動“自投羅網(wǎng)”。
她搖搖頭,哽咽著說:“林雀,說這樣的話沒意思。我知道你其實不是這么想的,就像以前——你總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樣。我求求你,救救他們…”
“這就是…兩魂人?”老二喃喃道。馮蕪點點頭:“這就是兩魂人?!边@個時候他們倒都成為看客,而她一個人演著沒有彩排的獨角戲。
她就那么站在那兒時,唯一能區(qū)別“她們”的就是眼睛——一個牢籠里,同時關(guān)著一只老虎、一只貓,一個兇狠、一個溫順,一個憤怒地仰天長嘯、一個溫順地蜷縮在牢籠陰濕的一角。小貓只專注于從地底穿過鐵柵鉆進(jìn)牢籠里的花,它撐著纖細(xì)的莖,似乎隨時都會折斷。這只貓就溫柔地看著這朵花,而老虎依然執(zhí)著于柵外長空。
這雙眼睛有一瞬間陷入空茫,像是迷途的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馮蕪和老二對視一眼,他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同自己一樣的感受——這個時候的她特別惹人疼,無端的讓人生出強(qiáng)烈的保護(hù)欲。然而這種“表象”終究不能維持多久。林雀很快回過神來,閉上眼睛像是對雀子也像是對自己點點頭,說:“好,我回去?!?p> “你真的要回去?”老二問。興許是對這個老二沒有歡喜的感覺,林雀連眼神都沒給他一個。她看著馮蕪,說:“這回你總不該攔我。”“讓老二跟著你吧。”林雀感覺很好笑:“我回自己家,要什么人跟著!”片刻,她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然會把那個地方稱為“家”,瞬間就沉默下來?!澳恰阕甙?。”馮蕪如是說。
林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沒再說一句話,一陣風(fēng)兒也似的,片刻就消失不見——也不知是在急什么,還是在躲什么。
阿白望著她離開的方向,遲疑地問:“我們…真的不跟去嗎?”“當(dāng)然不是。”馮蕪說,這幾個字吐得理直氣壯。非要摳字眼兒的話,他確實沒有明確承諾。下一刻他就換上一副嚴(yán)厲的表情,儼然一個長輩:“你們兩個給我洗洗干凈,睡覺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zhǔn)離開房間!”阿白并未被他這聲勢嚇到,反而像獲得什么獎勵似的拍起手來:“阿白一定洗洗干凈,等蕪哥哥回來!”馮蕪還來不及瞪眼,她就已經(jīng)踩著黑色小皮鞋噔噔噔往地下一層去。阿黑倒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黑黑的眼睛里流動著光彩,抿抿唇,紅著臉也往自己的房間里去。馮蕪回頭看老二:“這句話很有歧義嗎?”老二顯然忍笑忍得很辛苦,但礙于馮蕪可能會暴走,不敢笑出來,于是只得憋著。
馮蕪兩眼望天翻白眼兒,決定把這篇兒翻過去,于是問:“你剛才跟聯(lián)盟的人交手,真的沒受傷?他們可是三個人?!睂さ絺€正經(jīng)話題,老二也正經(jīng)起來,說:“和我動手的只有一個。而且,他有意手下留情,我沒受什么傷?!薄斑@么說的話,如果他不手下留情,你還打不過他?”老二說:“那也不一定。我也沒有全力以赴。要真拼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p> 馮蕪思索著點點頭,說:“那還是得我去。你留在這里看著他們兩個,千萬別讓他們亂跑。我也不知道聯(lián)盟的人有沒有可能找到這里,現(xiàn)在只能謹(jǐn)慎一點兒,走一步看一步?!?p> “總部的人還沒到嗎?”“不,我想他們只是還不想這么早露面而已?,F(xiàn)在的情形我和老板還應(yīng)付得了?!彼叩介T口,“我先去,你打個電話給老板,讓他直接去林家。”“他要是說他還沒下班怎么辦?”“那就讓他下班后來給我收尸?!边@半悲半喜的調(diào)子隨著人影一起消失。老二拿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碼…
荊川中學(xué),門口的保安亭里,突然有電話鈴聲響起。正在看報紙的男人單手拿起電話,這張報紙遮蓋住他的整張臉,只聽得到有聲音在報紙后響起。從報紙的中間,一縷青白色的煙升起來?!拔梗l呀?我在上班?!睙煻秳又?,曲折的攀爬,沒有聲音?!皯{什么?棺材錢還要我出!”就這一句,再無多話。
男人擱下報紙,露出一張和和氣氣的臉,不像個保安,倒像個生意人。他扔掉嘴里已抽到煙屁股的煙頭,脫掉一身不太合身的制服,反手一掄披上自己的黑色大衣,一張臉疲態(tài)頓消。男人走出保安亭時,正好碰上一個穿學(xué)生制服的女孩兒,看胸前的校牌——初三年級十七班,譚潭。
譚潭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這個猥瑣大叔,然后突然叫出聲來:“保安大叔!你怎么…”男人一副長輩模樣給她一個笑,問:“怎么現(xiàn)在才回家?一個人?”“是啊,剛才老師在交待事情。你知道啦,咱們學(xué)校的老師一向都很啰嗦,我現(xiàn)在回家,就算是晚點兒也不奇怪吧。倒是你,保安大叔,你還不能下班吧?現(xiàn)在是在‘逃工’?”“哈哈…當(dāng)然不是,”說謊不要錢,“我剛剛才辭職,現(xiàn)在嘛是‘自由人’!”
譚潭一愣:“啊…哦。那你…那我…我還要去同學(xué)家,就——拜拜咯?”“去哪個同學(xué)家?”這保安是不是閑事兒管得有點兒寬?這樣想著,譚潭轉(zhuǎn)過身來,說:“林雀子,我們班一個女生。她本來在美術(shù)室罰掃,結(jié)果一直沒回來。美術(shù)室找不到人,也沒有聯(lián)系方式。我不是班長嗎,老師就叫我到她家去看看。”她語氣里有些不耐煩,明顯她是極不情愿做這件事的。
男人問:“你很討厭她?”她搖搖頭:“倒也不是討厭,只是不太喜歡。她那個人性格有些古怪,有時候溫溫諾諾的,像只小貓,但有時候會突然變得很嚇人,像只老虎。沒人受得了她那樣的性子。”可見譚潭是屬于輕易關(guān)不住話匣子的人,她說,“有些喜歡欺負(fù)人的同學(xué)就經(jīng)常罵她——用些很難聽的話——什么‘瘸子’啊、‘瘋子’啊、‘**’啊,‘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別人總不可能無緣無故罵她…”
“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真的是無緣無故呢?就像你初見一個人,第一印象就是無緣無故的,喜歡還是不喜歡,根本就沒有什么理由?!弊T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像還真是這樣。就像你和其他保安叔叔一樣,我第一眼就覺得你是個好人。只是很可惜,你才在這里干十多天…”她臉上露出懊惱的表情來。
“哈哈哈…別這么沮喪。我現(xiàn)在倒是很好奇你那個同學(xué)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是不是真的很不討人喜歡?!弊T潭擺擺手,說:“不是不是…其實我看她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很好的一個人,或許真是大家對她有偏見?!薄艾F(xiàn)在,我這個自由人兼好人要跟你一起去看林雀子同學(xué),你介意嗎?”譚潭大方一笑:“我當(dāng)然不介意。只是好人保安大叔,你要以什么樣的身份去看望我的同學(xué)呢?”
“好人保安大叔”很擅長叉開話題。他說:“我現(xiàn)在可不是保安,叫我老板吧,你要是非得叫‘好人老板’我也不介意?!薄袄习??你不會是想錢想到連稱呼都改這種地步吧?”男人揉揉她的頭:“我真的是老板,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啊——我的馬尾!”譚潭跳開,笑他,說,“老板,你要是真的是老板,還來當(dāng)保安做什么?”
“唉——你不相信我也不勉強(qiáng)你相信。走吧,最近老天爺脾氣比我還怪,雨剛停,待會兒說不定還要下。還是不要被淋成落水狗去拜訪別人的好…”“是‘落湯雞’,可不是什么落水狗…”一天里最后的日光十分暗淡,兩個人像沒有影子似的,獨獨身踏著薄水離開,嗒嗒嗒,嗒嗒嗒…
“你是…”女人單手把一個小孩子抱在臂彎里,緊緊貼著自己飽滿的胸脯,遲疑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鞍⒁棠愫茫沂侨缸拥耐瑢W(xué),我叫溫姈。雀子在嗎?”溫姈甜甜地笑。這般模樣,倒真像個普普通通的初中女生?!八€沒回來,不知道又在哪兒鬼混…進(jìn)來等吧?!迸税阉屵M(jìn)來,嘴里嘀咕著,“她有同學(xué)來家里,這好像還是第一次…”
“林叔叔不在嗎?”
女人抱著小孩子喂奶,小小的奶瓶包裹著溫暖的液體,本該是很溫馨的畫面。“他呀,還沒下班。”“我能到雀子的房間看看嗎?”這個家的女主人不怎么熱絡(luò)地隨手一指:“噥——那邊,要看就看吧?!?p> 門一轉(zhuǎn)動,就有清脆的叮當(dāng)聲撞擊門把手,像是浪花奮不顧身撲在海岸上,粉身碎骨。溫姈注意到自己握著門把手的手,粉紅的指甲還殘留著鮮紅的蔻丹的色彩。有點兒不小心——她想。
門后面貼著一張“守護(hù)甜心”的海報,掛著一串貝殼風(fēng)鈴,剛剛的聲音就是它發(fā)出來的。窗簾是一般人家慣常用的綠色,此時被撥掛在兩邊,筆直地垂在離地不到半尺的高度。床頭燈的燈罩是粉紅色的,枕頭套和床單都是卡通羊和狼的圖案。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林雀子是兩魂人,她幾乎就要以為她是個普通的女孩兒,因為這就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女的房間,有粉紅色,有動漫和卡通。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的合照。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女孩子一身粉紅羞羞怯怯的站在那兒,眼里是藍(lán)天和白云。溫姈一轉(zhuǎn)身就看到另一個自己站在對面,手里拿著一個相框。
女人正好走進(jìn)來。溫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問:“為什么要在這面墻上安這么大一面鏡子?每天早上一睜眼就能看到自己。”“她那個腦子里盡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連我這個當(dāng)媽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怎么又把這照片擺出來?擺個死人的照片在家里也不嫌晦氣!”那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她——這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女人劈手奪過相框,取出里面的照片三兩下撕碎,扔進(jìn)垃圾桶里。溫姈在鏡子里看著她把空白的相框放到原位,動作干凈利落。小孩子突然在客廳里哭起來,女人急急地跑出去,眼睛一點兒也沒落在對面的鏡子里。溫姈極短地一笑,笑聲從喉嚨里出來,剛觸到嘴唇就戛然而止:“原來是這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