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算高明的小把戲,在馮蕪和林雀滾出的士的那一刻,她拉開車門走進(jìn)小店里,接著走出小店,回到這里。對于“時光”的店主來說,有門的地方就有路,有路的地方就有生機(jī)?!澳恪@是怎么做到的?”溫姈這樣問。當(dāng)行者真實地站在她面前時,她倒并沒有什么情緒波動,沒有仇恨,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剛才失控大叫的那個溫姈似乎只是一個錯覺。她在潛意識里早已認(rèn)定行者不可能輕易死亡,所以現(xiàn)在行者的再次出現(xiàn)對她來說完全是意料之中。激動的反而是林雀,直到現(xiàn)在,她才算是真正“見到”巫小嬋——在意識里跟她見面時,她們已互換過名字。名字是一個符號,但她更是超越符號的東西。不管兩個人見過多少次面也都只能算是陌生人,從知道對方的名字開始,他們才算真正認(rèn)識。剛才感覺到巫小嬋找到她家里來的那一刻,她過于驚慌——聯(lián)盟的人就在那里,像伺機(jī)而動的野狼,等待著它們的獵物自投羅網(wǎng),她沒有辦法只能選擇逃跑。而在剛才的“大逃亡”中,她也根本沒有心思端詳這個人。
巫小嬋就站在的士旁,車的顏色實在不能算好看,而她本人也甚為狼狽。巫小嬋全身已濕透水嘀嘀嗒嗒的滴落在地,若是主人不動,它們便只會沿著各自唯一的路決絕地摔個粉身碎骨,以死來換得回歸。束發(fā)的藍(lán)絲帶貼著主人的脖頸,彎曲出一個馬蹄形,從她的左耳繞過鎖骨,最后搭在右肩上。她該是有點兒冷,所以即使心里是鎮(zhèn)靜的,身子也還在小心翼翼地抖動,如棲于花間的蝴蝶扇動翅膀般。
“我想請你們到聯(lián)盟坐坐,到時我自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當(dāng)然,也希望我們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睖貖柇h(huán)視眾人,最后視線落在巫小嬋身上,“我們原本就大可不必做敵人?!薄皠e聽她的,她不會安什么好心?!绷秩刚f,“事情都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怎么還能善終!那一鞭之痛,我可還沒忘!“巫小嬋在猶豫,而就在這時,溫姈突然一笑,就是這一個似輕蔑似悲哀的笑,還有她接下來說話時的眼神,讓巫小嬋覺得自己不能放棄這個機(jī)會——深入一個隱藏于表面世界之后的龐大而復(fù)雜的世界的機(jī)會。她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無聲無息地展開,它會把一切相干和不相干的人卷入其中,把形形色色有關(guān)痛苦的、絕望的、卑弱的、憐憫的、仇恨的,關(guān)于愛和背叛的人扯進(jìn)一個無邊無際的泥潭。泥潭下面是什么?是終結(jié),還是希望?她不得而知。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守護(hù)好該守護(hù)的東西,和“人”。于是,在溫姈說出接下來的這段話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一些人來,一張張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漂亮的、丑陋的,威嚴(yán)的、唯唯諾諾的,嚴(yán)厲的、溫和的,仇恨的和溫柔的臉如走馬燈似的在她眼前一一掠過,最后的最后,竟定格在一個畫面上——杜諾托住她的頭,輕柔地吻上她的眉心,而在她身后,葉孤舟隱蔽地探出半個身子,緊緊地抿著唇。
溫姈說:“我安的不是什么好心,那誰是對我們安好心的那個人?我們都不過是一類人,逐利而來,逐利而去。但至少我們還坦率,你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們要利用你,比之那些虛偽做作的人,我們還更可愛些。你說是嗎?”
“好,我跟你走?!?p> “巫小嬋!”林雀不敢置信地叫出聲來。巫小嬋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說:“這一切總要有個了斷,你不能跟他們無止境地周旋下去。這對雀子不公平?!绷秩秆凵褚粶?,不再說話。“那好!”溫姈高喝一聲,她伸手朝天一抓,在目力所及的天幕上,紫色的雷電旋轉(zhuǎn)起來、糾纏起來,逐漸凝成兇龍猛獸,以萬鈞之勢自萬里高空俯沖而下,怒吼著、咆哮著,義無反顧投身浩浩荊川江,激起百丈濁浪。她向天空張開雙臂,像是要把整個烏黑的天攬進(jìn)懷里:“聯(lián)盟之人,恭迎行者——”隨著她這一句話落,從四面八方,從荊川江里,從峭立的懸崖里,從他們來時和準(zhǔn)備去的方向,突然出現(xiàn)很多人,如夏日的蚊蟲一般,密不透風(fēng)地圍住一個孤零零的老舊電燈泡。昏黃混濁的光線沖不出黑色的圍墻,只有蜷手縮腳地抱成一團(tuán),緊緊依附著那粘滿多年塵垢的燈罩。整個空間似乎一下子逼仄起來。
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全身都包裹著銀灰色鎧甲、只露出一雙目光呆滯的眼睛的人,馮蕪的呼吸不自覺地粗重起來:“怎么辦?是聯(lián)盟‘衛(wèi)士’?!薄斑€能怎么辦?走一步看一步唄。”徐老板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來,然后不動聲色地把呆滯中的譚潭和林父拉到一起,護(hù)在身后。
“我尊貴的客人們,聯(lián)盟的諸位長老和大人可已經(jīng)等候多時,我們…這就動身吧?!睖貖枓伣o岳鏡蕪一個不言自明的眼神,然后退后一步,站到他身后。岳鏡蕪牙疼一般臉頰肌肉抽動,說:“這恐怕有點兒難,不過我可以試一試?!闭f著,他抬起兩手,張開五指,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猛然睜開!他的十指像是十支畫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動作起來,那繁復(fù)的指跡看似毫無規(guī)律,然而就在他的十指間,一架樓船漸漸成型。最后,他右手食指猛一劃拉出一個上翹的弧度,樓船頃刻間變大,真實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這橋面似承受不住它的重量,竟微微沉陷下去。岳鏡蕪擦擦自己臉上并不存在的汗,說:“我可是第一次畫出這么個東西來,不容易啊?!睖貖柕傻伤?,沒說話。她走到巫小嬋一行人面前,手掌一攤,掌心赫然是六顆丹色丸子。“吃下去,咱們就出發(fā)?!彼@樣子倒像是一個朋友,微笑著對旅行中的其他人說:“喝下這瓶水,我們繼續(xù)上路?!?p> 巫小嬋沒有猶豫,拿起一顆含在嘴里,丸子入口即化,順著喉嚨流進(jìn)食道,像是喝下去一口溫?zé)岬陌组_水。其他無人也跟著她吃下這“不明身份”的丸子。從此生死不由人,有一種命掌握在別人手里的感覺。
樓船行在云端,載著一群人往目的地駛?cè)?。而剛剛那些只出現(xiàn)一個照面兒的聯(lián)盟衛(wèi)士,一瞬間一個都不見蹤影。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們并不是不在,而只是看不見而已。那蚊蟲似的一個個聯(lián)盟衛(wèi)士,正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一動不動地監(jiān)視著每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像是絕對忠誠的狗,守護(hù)著主人的財產(chǎn)——這種忠誠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