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黃的綠,葉脈如溪流散開,流進她的手掌心,簡直就像是手中掌紋,一握——便能緊緊攥在手里。信是用黑色墨水鋼筆寫的,這還是巫小嬋第一次看到杜諾的字,果然字如其人嗎?風(fēng)雅、敦諾、漂亮。不,不是,杜諾那個人才不是表面上做出來的那副優(yōu)雅公子哥兒模樣,他夠會裝,能讓人以為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樣子就是他真實的樣子,殊不知他不過是想讓別人如此以為而已。所以說,人真不應(yīng)該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因為你所看到的可能只不過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
他先是好一陣閑話,說些半認(rèn)真半玩笑、半霸道、半自嘲的話,驀然筆一轉(zhuǎn),寫到:“還記得魏小雅嗎?”巫小嬋心里咯噔一下,“夏大背后的妃子街有個叫‘綠屋’的奶茶店,去看看吧?!?p> 杜諾,你的心機有多重,城府有多深,這些東西為什么不當(dāng)面跟我說?巫小嬋想諷刺他,這是什么庸俗的噓寒問暖?可惜他不在眼前;巫小嬋想嘲笑他,你什么時候變得這般折騰,寫的什么不入眼的信?可惜他已身在遠(yuǎn)方。這天空里沒有鴿子,沒有鴻雁。
“杜諾,謝謝你?!痹跊坝康娜肆髦?,巫小嬋輕輕吐出這句話。已是黃昏時分,西邊沒有燦爛云霞,只有一個奶茶店,佇立在妃子街的街腰。綠色裝潢,葉子和藤托起淡綠淡青的花,仿佛是夏天的藏身之處。它被冬天追殺,本已無路可逃,幸好還有這個奶茶店供它打坐運功、修身養(yǎng)性。早知今日,何必暴躁如當(dāng)初?
巫小嬋只打算看一眼,只看一眼就立刻轉(zhuǎn)身離開,不想店里的人卻追出來。她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學(xué)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此方能在滿面笑容招待客人的時候一眼就瞥到自己?!耙灰M去坐坐?我…我在這兒打工?!蔽仔阮┮谎勰沁M進出出的男男女女,手握手的很多,甜蜜的戲碼一出出上演。妃子街是京市有名的情侶街,如此便可看出夏大和華大的不同來。華大周圍幾條都是商業(yè)街,它若是個女子,便一定是跨馬揮鞭、騎虎擲矛。而夏大呢?就是小家碧玉的小情小調(diào),裊裊炊煙人家門前的細(xì)水流長。這真像是你這般的女孩子應(yīng)該擁有的生活。
巫小嬋不愿在此多作停留,本想拒絕,話到嘴邊卻突然變成:“好?!蔽盒⊙耪媸莻€好姑娘,不艷麗、不高傲、不張揚,店里的綠色跟她略黑的膚色很相配。巫小嬋記得她原本是長發(fā),梳著齊劉海兒,可現(xiàn)在頭發(fā)已經(jīng)剪短,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利落不少。短發(fā)的女孩兒還能做舞池里的黑天鵝嗎?魏小雅端給她一杯溫水——這是巫小嬋要求的。在這個地方總該喝點兒什么才應(yīng)景。
“我現(xiàn)在在這里打工,有課的時候就上課,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辈恢浪约河袥]有意識到,說話的時候她的手指一直輕輕撫摸著那枚戒指——那枚原本戴在她媽媽手上的戒指。“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什么?”“幫我…謝謝杜諾。”杜諾,果然是你?!澳莻€時候他幫我聯(lián)系心理醫(yī)師,幫我找到現(xiàn)在這份工作,我很感激他?!彼缘椭^,眼睛像是半闔上,說:“我知道爸爸犯的錯不可原諒,但我還是想…偷偷原諒他…”巫小嬋沒說話,這個時候她也的確只需要傾聽而已。“他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有本事的男人,但還是那么拼命賺錢送我去跳舞,說是…舞跳得好的女孩子是人間的精靈??烧l能想到后來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我真的不想要他一錯再錯下去…”
“所以——房間里那塊有毒的蛋糕其實是你放的?”魏小雅眼神瑟縮,但最終還是逼著自己迎上巫小嬋的目光,她在這雙眼睛里沒有看到想象中的責(zé)問與震驚、失望,而只有單純的平和,甚至是輕松。“是,那天其實是媽媽的生日,我斷定他一定會吃的,就算他知道那東西是專為殺他而準(zhǔn)備的?!崩_巫小嬋和杜諾許久的疑惑終于解開。
那天她從異界回來,用小店的力量直接打開西山假日大酒店頂層那個房間的門。房間里堆滿冰塊兒,冰塊兒掩埋著的就是那些失蹤少女不完整的尸體,而在房間中央的地上卻擺放著一盤蛋糕。當(dāng)初杜諾闖進房間時,她還在為這蛋糕糾結(jié),未曾注意到有人來,來不及隱藏身形,于是兩人就在這種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尷尬相遇,彼此震驚。杜諾最后摧毀酒店,救出魏小雅,卻沒提那蛋糕的事,魏小雅便也沒有主動提起。如今,巫小嬋倒是又有新的疑惑,于是問:“你那時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你父親已經(jīng)是個死人吧?”
魏小雅再次低下頭,幾不可聞地一聲“嗯”,算是承認(rèn)?!澳悄阍趺锤铱隙嵌緦λ凶饔??”不料魏小雅竟搖搖頭:“我不肯定,可是…給我藥的那個人說可以…”
“給你藥的人?”巫小嬋不禁一震,身子也不自覺地僵直,握著水杯的手指也感到有些僵。她怕失手打落杯子,于是把它放下來,雙手交握著放在桌面上。她問:“那個人是誰?”魏小雅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他那天像是憑空出現(xiàn)一樣,大半個身子都隱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能憑聲音聽出是個男人。我只是覺得…他和你們…是一樣的人?!?p> 一樣的人?非自然能力者么?巫小嬋抿抿嘴,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杜諾總愛把“非者”標(biāo)榜成“一類人”或者是“一種人”,好像有意要強調(diào)非者的獨特性一樣。巫小嬋一直覺得他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但如今她卻覺得那只是一種悲哀。杜諾其實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表達(dá)過身為非自然能力者對這個現(xiàn)實世界的無奈,乃至于無意間流露出深藏的憎恨,巫小嬋且聽著,卻也只是像在看一臺戲,戲中人物的悲歡喜樂和臺下的人毫無干系——如此可見她是一個多么淡漠的人——但就在這一刻,她似乎能感受到一只悲傷的手悄無聲息地攀上她的心臟,撫出一層皺巴巴的橘子皮。魏小雅其實也把他們當(dāng)成“異類”,只是她足夠心有感念,說不出這兩個字來。
巫小嬋想著,復(fù)又端起杯子來,嘴唇挨上杯沿的時候,熱氣被溫柔地呼出來,在冰冷的水杯內(nèi)壁上凝成一網(wǎng)水珠——像是雨后蜘蛛網(wǎng)上招搖的無根水,終于流淚一般滑到杯底。巫小嬋于是不打算再喝。嘴唇似乎有點兒干,她舔舔嘴唇,問:“你覺得現(xiàn)在才說出這些東西,還有價值嗎?”“或許有,也有可能沒有。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要不要就這么把那一切忘個干凈,把它帶進墳?zāi)估铩疫€是覺得有說的必要…即使這沒有任何價值。”她頓一頓,望向玻璃墻外的車水馬龍,說,“畢業(yè)以后,我會離開這里,到一個只有陌生人的小城、小鎮(zhèn)、小村莊,當(dāng)個老師教小孩子跳舞。爸爸一直希望我把舞跳好,那我此生便只打算做好這一件事,這樣我就能滿足…”
這應(yīng)該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從此魏小雅不認(rèn)識杜諾、不認(rèn)識巫小嬋,巫小嬋也不認(rèn)識魏小雅。這世上少一個女孩兒,多一個認(rèn)真跳舞的女人,沒什么不好。
縛命鎖這一番輾轉(zhuǎn),最終還是回到小店里。魏小雅拿出要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決絕,把縛命鎖還給她。時光小店里的東西能在塵世找到主人才是最好的命,但這縛命鎖顯然命不好。巫小嬋重新把他放回盒子里,在貨架深處,靜等塵封。然而這一件事,還遠(yuǎn)遠(yuǎn)未完。
接到巫小嬋的電話時,杜諾與葉孤舟已經(jīng)全副武裝準(zhǔn)備踏入莽莽雨林。只有十日,要找到那個村莊,完成神醫(yī)所托,再返回京市讓巫小嬋取出種在他們身體里的藥蟲。他們一刻也不敢耽擱。此時星斗滿天,大西南的寒冬也如盛夏。“幸好你是現(xiàn)在打來,也許再過至多一個小時,我們就會與這個世界失聯(lián)?!薄伴_免提,我要跟小舟說話?!薄爸苯痈艺f不行嗎?我可以轉(zhuǎn)告他?!比~孤舟本來坐在地上吃著干糧,聽到這話不禁看向杜諾。巫小嬋拒絕得言簡意明:“你也可以不開?!薄澳俏疫€是開吧。”巫小嬋在電話里把魏小雅的事情略說一遍,最后沉吟道:“一直以來我們身后都隱藏著一股不懷好意的力量,不太像是聯(lián)盟,而是除研究社和聯(lián)盟以外的第三股力量。你們要多加小心?!?p> “第三股力量…么?”杜諾掛掉電話,微微瞇起眼睛,前方的密林如蟄伏的巨獸。要來的人盡管來吧,我們看看最后到底是誰葬身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