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西街螺子巷。蘇市只是個小城市,它的居民雖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也沒有大城市的“城之不夜”。此時周圍的居民樓大都已經(jīng)熄燈,黑燈瞎火中,路邊一個小店卻一盞盞亮起燈來,一瞬間把整段路照得燈火通明。這個店鋪不大,玻璃窗里只幾個貨架有規(guī)則地立著,不過從外面并看不清貨架上擺著什么東西。一個剛加完班的上班族男子提著公文包從小店門前經(jīng)過,他走得很小心,好像看不到從店里射出來的通明的燈火似的。饒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還是沒看到腳下一個坑洼,一個趔趄往前栽倒,寬闊的額頭正正撞上前方的路燈桿,桿頂上一豆點兒光的路燈一閃一閃,終于支撐不住,壽盡熄滅。他惱恨地揉著額頭,罵道:“他奶奶的怎么搞的?路燈壞掉都沒人修。媽的…”他的眼睛里是漆黑一片。
男子走后,又有一個人來到這條街。葉孤舟徑直來到小店門前,抬頭看看小店的牌匾。那上面兩個字依稀如昨——時光。唯一不同的是,現(xiàn)在它們仿佛變得更古舊,更斑駁。他望向剛才男子離開的方向,眼神悠遠(yuǎn),然后,毫不猶豫地推開小店的門。
“我們?yōu)槭裁匆┏蛇@樣?”葉孤舟此刻一身古代俠士裝扮,青紫顏色,束腰寬大,腰間還吊著條穗帶,偏暗綠色,“我可不喜歡角色扮演?!彼惶?xí)慣地擼擼自己寬大的袖袍,這樣說。巫小嬋也已換上一身古服,所不同的是,她明顯是個閨中小姐,一身淡雅的紫,腰間花藍(lán)束帶,配一枚血抹青翠的玉佩,也不知是真是假。就連頭發(fā),她也綰得個簡單的髻,斜插著一根木簪子,青絲披肩。她拿來一條木盒,不出意料依然是雕花木的,遞給他,說:“別急,要干什么你待會兒就能知道?,F(xiàn)在先把它打開看看,試試稱不稱手?!狈Q手?葉孤舟好奇地接過,小心翼翼打開。木盒里赫然躺著一把青玉色的劍。劍身紋路繁復(fù),劍柄青色帶紫,顏色甚是艷郁內(nèi)斂。劍刃極薄,鋒利得刺人眼。葉孤舟拿起劍,比他想象的要沉許多,但勉強還能揮動?!翱瓷先ネ柡Φ难健彼[縫著眼睛,甚至是有點迷戀地說,“劍鞘呢?”巫小嬋搖搖頭:“這把劍沒有鞘?!彼汇??!胺判陌?,它輕易不會傷人。”她繼續(xù)說,“這是我送給你的。它叫‘青箜’,從此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葉孤舟本來還想問他要一把劍干什么,巫小嬋已經(jīng)拉開店門:“跟緊我?!彼隳煤脛?,樣子有些笨拙,幾步就跟上去。
葉孤舟一跨出小店大門,一種屬于市集的熱鬧喧囂聲就撲面而來,他一下子愣在當(dāng)場。眼前的哪里還是那條空無一人的螺子巷啊,這分明就是個人頭攢動的街市!街道兩旁林立的店鋪門前高掛著大紅燈籠,把整條街照得恍如白晝。賣糖葫蘆的小販從他面前經(jīng)過,又有賣紙人的過來詢問,可他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的耳朵如被塞上一個塞子,所有的聲音在他聽來都是朦朦甕翁的。似乎有人在呵斥他,他惶恐地轉(zhuǎn)過身,就見一個店家模樣的男人急火火向他跑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人家的店鋪門前,于是趕緊挪開腳步。等耳朵漸漸清明過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鉆進(jìn)一條逼仄的巷道,巫小嬋正站在他面前,責(zé)備說:“都說過讓你跟緊我,你站在那兒不動是干嘛?”她瞪著眼睛,卻明顯不是生氣。這是條足夠窄的巷子,看起來僅容單人正身走過,葉孤舟不得不側(cè)身緊貼著墻壁,饒是這樣,他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巫小嬋頭上斜插的那支木簪子上瀟灑的云紋?!拔乙詾樯頌閾碛心娜耍銓Υ瞬粫@么驚訝?!彼f,“你以后可是‘時光’的人,‘時光’的秘密我也會慢慢告訴你?,F(xiàn)在你所看到的,不過是它諸多秘密中的一個。你要記住,我們現(xiàn)在不過是在另一個世界而已?!?p> 在這樣擁擠的集市上行走絕對沒有想象中美好,至少葉孤舟這樣以為,就像擠公車,感覺并不好受。他的新鮮勁兒和好奇心很快就消磨殆盡。艱難地?fù)荛_最后一道人潮,兩人才來得及喘口氣兒。他們一邊大口大口呼吸,一邊回望身后洶涌的人流,很有默契地相視而笑,都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感?!皩嵲谑恰粋€字…”“‘?dāng)D’?!薄叭硕?,有時候…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薄班拧!比~孤舟表示贊同地點點頭,整整背上剛剛用布條縛住的“青箜”,說,“小店的事,現(xiàn)在可以說嗎?”巫小嬋想一會兒,說:“那好吧,我們邊走邊說?!?p> “我想你肯定看得出來,‘時光’不是一個普通的商店,其實它原本也并不是一個店。它是一個存在于時間之中而又在時間之外,一個徘徊于空間之中而又在空間盡頭的…東西。你別問我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這是竹音告訴我的,他呢…”巫小嬋突然停頓下來,神色迷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好久,她才繼續(xù)說:“他是‘時光’的第十七任主人,我是第十八任?!薄翱墒恰比~孤舟說出他的疑惑,“小店看上去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你也說只是‘看上去’。更何況,真正的‘時光’你還根本沒看到?!蔽仔日f,“就是我,現(xiàn)在也不敢說了解完整的‘時光’,畢竟我當(dāng)這個店主還不到兩年?!比~孤舟追問:“那竹音呢?”巫小嬋突然停住腳看他,竟有些惱怒:“他?我哪兒知道?”
他就這樣拋下我,一聲不吭,消失得無影無蹤。跟外表極其不符的,他是個極殘忍的人——甚至可能不是人,只是個不知是什么的東西。
竹音總是告訴你一些東西,讓你相信,然后親自推翻它。他送給巫小嬋的第一個禮物是一塊手表。他告訴她,時間是個很重要的東西。最后,他卻讓她知道,時間最不可靠,它一文不值。如此這般。
“青苑”里,一襲紅衣舞女舒袖徐徐退下,客人們此時都噤下聲來。半人高的木架子臺上條條白絹仿若天降,如垂下九天銀河,夢幻而空靈。人人都知道,重頭戲現(xiàn)在才開始。白絹簾幔后白衣女子蓮步輕移,纖纖弄細(xì)步,窈窈淑女影,惹得客人們抻長脖子,企圖透過層層白絹尋到那抹倩影。簾外的人往里看,簾里的人也在往外看。女子神色焦急,努力裝出來的氣定神閑掩不住那份不安。終于,她美目中映出青衣折扇的男子身影,笑意隨即蕩漾開來。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來。似是感覺到女子的目光,男子回以一個自信的笑,笑中自有一股傲視天下的王者氣概,似乎世間任何東西于他都唾手可得。
“待會兒你陪我去見一個人?!蔽仔忍嶂箶[站在青苑的臺階前,說,“是我姐姐,一個大美人,她叫夕枝。你們陪我一起過生辰?!薄鞍 比~孤舟不禁驚呼出聲?!皠e那么驚訝,”巫小嬋笑著說,“我不過是想找個借口來見她而已,順便把你帶來讓她見見。許久不見,她一定很想我?!彼嶂箶[往里跑,像出籠的小鳥一樣迫不及待。是你很想她吧——葉孤舟暗想——姐姐?她哪里來的姐姐?有意思…
客人們都蠢蠢欲動而又都克制著無所動。就在人們都快要等不及時,簾幔后的白衣女子才輕啟朱唇:“夕枝年十二時容青先生收留,入得青苑,習(xí)琴棋書畫、樂舞織繡,轉(zhuǎn)眼已有十載?!庇幸鉄o意的,她眼神飄向座下的青衣男子,嬌羞姿態(tài),我見猶憐,“夕枝欲覓良人,從此侍奉他左右,為他溫酒添菜,與他唱詩研詞,不離不棄?!焙熀笙χΨ魃恚f:“夕枝先在這里獻(xiàn)丑,小賦一首,若有人對得出來,我愿陪君小飲三杯,為客人們助助酒興?!贝筇美镆黄泻寐?。要說什么她其實早已想好,一句話,一個字,都在心里嘴里咀嚼過千百遍,然而還是緊張。“‘拈來一二清閑,三里亭外,四角閣檐,五懷心緒,六盞燭煙,七杯清酒共待八方賓客,九天下,十載…姻緣。’”她呼出一口熱氣,再次拂身,“淺才拙藝,諸位見笑…”這幾句話被她說得歌兒似的動聽,撓得眾人心癢難耐。葉孤舟佩服得直搖頭:“不簡單吶不簡單,這幾句話要說對出來,也許并不難,但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對出來卻絕非易事。你說呢,小嬋?”他轉(zhuǎn)頭去看巫小嬋,但并沒有見到他想象中的歡呼雀躍甚至?xí)悬c兒得意的表情,相反的,她臉繃得很緊,仿佛要遭受什么大災(zāi)難,三分嚇人,三分駭人。
青衣男子也如其他客人一樣皺起眉頭沉吟,手中折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不消片刻,他聚斂的眉峰便舒展開來,露出滿面輕松的笑容。旁邊侍立著的小廝眼色精明,見到自家主子這副模樣,會意地跨前一步,高聲道:“我家公子有妙對!”一個字都還沒說就敢稱“妙”,倒也真是毫不謙讓,只是不知是真“妙”還是真狂妄。青衣男子并不理會周圍人投過來的或輕蔑或嫉妒或好奇或疑惑或驚詫的目光,施施然站起身來,吟到:“執(zhí)手十九流年,八畫扇里,七仙尤羨,六家明月,五世魂牽,四目凝珠曉來三生石念,兩相悅,一生…”他欠身還禮,“…惟愿?!焙熱:髠鱽砺曇簦骸肮佑胁?,夕枝嘆服。若是公子不嫌棄,夕枝…”“慢著!”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好事將成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野蠻地闖進(jìn)來。眾人望向突然闖進(jìn)來的兩個人,無一例外驚詫莫名,又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出聲的竟是一個看上去不大的小姑娘。誰家的孩子沒事兒跑到這兒來搗亂?
巫小嬋冷眼看向那個青衣男子,毫不客氣。他有所察覺,不悅地皺起眉頭,卻并不看向她。然而即便如此,他周圍的人一瞬間還是感到極大的恐懼。由此可見氣場這種東西確實是存在的,只是一般人并不容易見識到。主子還沒說什么,那侍從就要上前來拿闖入者,其勢洶洶。男子卻一撩折扇,止住侍從。這并不能說他有多大度,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橫插進(jìn)來一腳,是個人都不會高興,但來人只是個半大小姑娘,他也就忍著不好計較。
夕枝一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她自然欣喜,然而隨即眼底就浮現(xiàn)出擔(dān)憂來。巫小嬋二話不說沖進(jìn)來就要拉她走,她沒說什么,只深深看青衣男子一眼,就隨巫小嬋走向后院自己的房間。對于此,巫小嬋是輕車熟路的。
看熱鬧的客人們似乎很樂于看到這樣突然的變故,一個個交頭接耳,大有不弄清楚誓不罷休的架勢。而對于剛剛闖進(jìn)來的另一個人,一身俠士風(fēng)范的葉孤舟,他們自然不肯放過,也是放肆地打量。葉孤舟惡作劇似的想,這個世界或許民風(fēng)如此。他看向巫小嬋和夕枝離開的方向,腳下沒有猶豫地跟上去。
一關(guān)上門,夕枝就甩開巫小嬋的手,她覺得在這件事上,她不能將就這個雖不是妹妹卻親似妹妹的人。她作惱地說:“小嬋,你這到底是想做什么?”巫小嬋重新來拉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夕枝姐姐,你聽小嬋一句話,別跟他走?!毕χΣ豢芍眯诺貑査骸盀槭裁矗啃?,這是姐姐自己的終身大事。他對我很重要?!蔽仔仁涞芈裣骂^,等到她再抬起頭時,眼里已是不可阻擋的堅定,近乎瘋狂。這樣的眼神讓夕枝感到不安,甚至害怕。“小嬋…”巫小嬋逼問:“姐姐,你覺得自己真的了解他嗎?你怎么知道他現(xiàn)在對你的甜言蜜語不是虛情假意?你怎么知道他說的那些話不是在騙你?還有,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三妻四妾,甚至更多?”“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對我是假的?”夕枝慢慢松開她的手,背對她站著,“齊公子…他不會騙我。我知道他或許是個世家公子,會有…三妻四妾,但重要的是,姐姐和他,是兩情相悅。小嬋,姐姐找到這樣一個好歸宿,你應(yīng)該替姐姐高興。”巫小嬋仍是追問:“為什么非得是他呢?如果是其他人,任何人,我…”還沒待她說完,夕枝就無奈地笑出聲來。她轉(zhuǎn)過身來,捧起巫小嬋的臉,柔聲道:“小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應(yīng)該明白,只能是他,其他什么人,姐姐都不稀罕?!薄敖憬?,你好糊涂…”夕枝愛憐地?fù)崦f:“這有什么不好呢?小心翼翼活這么一輩子,難得糊涂一回?!?p> 正在這時,敲門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