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戴罪圄。
銅漆燈臺尚燃著一星燭火,噼里啪啦,照得干草堆上少年衫袍的少女只嫌晃眼閃爍。
她闔眸,零星燭光仍在黑暗的視線中躍動,時而黯,時而暖。
寧王自是信了蕭成師的那番說辭,加之秦湍、王伯臨和司徒魏作證,言之鑿鑿,令人聽之憤憤。
她自獵苑被拘,罪人一般被押回宮,蕭執(zhí)玉哭著追了她一路,直到他跪在戴罪圄閘門前,綏之才對他說:“回去,讓之蒿找我舅父,從蕭成師的傷入手?!?p> 執(zhí)玉瘋狂點頭,眼淚啪嗒啪嗒往青磚上掉,頭也不回地跑了。
綏之茫然地靠在囹圄的石磚墻上,自嘲一笑,還真沒料到此生會來這里。
王伯臨的押注她并不意外,可那個看似清風朗月、救她于三箭之下的世家之主,真夠叫她失望的。
“世子殿下,還請用膳?!币坏滥吧莫z卒聲音傳來,綏之不由瞇眼,那食盒雕花錯銀,三層珍饈,甚至有一壺酒。
獄卒開了門,將玉粒金波一字排開,十分殷勤地替她斟了酒,天青釉的蓮花盞,瑩潤溫涼,哪里像階下囚的待遇?
綏之霎時懂了,這是送行的酒。蕭成師如此著急,非要趁今夜將她趕盡殺絕,難不成是因為父王要保她?
思及此,她心下定了定。
綏之端著笑,接過杯盞,素手一揚,一樽酹盡。磚石上瞬間浮沫陡生,伴著嗶嗶的響。
分明有毒。
“還請?zhí)姹镜顔栠^兄長,這酒能喝嗎?”
獄卒的臉垮了下來,為難道:“不能喝,您也得喝?!?p> 他又斟了一杯酒,出其不意地擒住綏之雙腕,將她拖到跟前,一杯酒逼到她唇邊:“還請殿下快些?!?p> 綏之剛想蓄力以膝擊他腹部,不料昏黑的甬道何時進來了一人,一記手刀,將那獄卒直接劈暈了過去。
來人一襲青袍白衫,精致眉眼溫和含波,靜若寒潭秋水。他身上蘭芷氣息如染山間新雨,像撲面擁襟的青黛色山風,吹得綏之從迷蒙中煥然。
那盞酒自然被打翻了,綏之垂眸道:“多謝?!?p> 秦湍意味不明地看了綏之一眼,又笑著斟了一杯酒,遞給她。
他傾酒之姿寸寸合禮,捧盞的手指修長如玉,倒像是觥籌明堂之上,殷勤祝酒。
溫文笑面下,卻是一杯盈樽毒藥。
綏之呆愣在搖晃的燭火中,冷不丁想起他說過的話。
“謝字說早了?!?p> 秦湍牽起她的手,硬生生將杯盞塞到她柔若無骨的掌中,挑眉不語,仿佛在說,殿下慢用。
綏之端盞的手差點拿不穩(wěn),不可思議道:“秦門主救我兩次,卻要親手殺我?不嫌多余嗎?”
她真是不明白,他做什么到這戴罪圄來,難道是要親手送走她,好向蕭成師投誠么?
秦湍瞧她一臉凝重,差點笑出聲,溫言提醒道:“殿下,這獄卒要給您喂毒酒,您不還給他嗎?”
他見綏之皺著眉,一副沒殺過人的矜憐樣子,忽地就心情愉悅起來。他將那獄卒拖到墻角,拽過綏之的手,誘導(dǎo)她:“這人縱使有來無回,大殿下又怎敢聲張呢?總是來殺人的不占理?!?p> 綏之望進他清疏若池水的淺褐眼瞳,明明那么溫良無害,卻在慫恿她殺人。
秦湍以大手覆上她細膩瑩潤的手背,嚴絲合縫地握住,手把手地教她:“一眨眼的事罷了?!?p> 哪里有人膽敢教她做事?何況還是毫無立場、善惡難知的外人!
綏之強壓著不適,試圖將手抽出。
秦湍眸底閃過一縷惻隱的柔軟,縱她離開了。
原來是個矜貴的、完璧般高潔的小殿下。
還不屑于親手殺人。
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利落地將毒酒送入那獄卒口中。
綏之只覺自己在做夢,眼前這個只見過兩面、攜著山眉水眼和松木雨露氣息的男子,施施然地當著她的面,為她殺了一個人。
秦湍泰然自若地喊來甬道兩側(cè)的獄卒:“此人意圖對世子殿下行兇,不料自己錯飲了毒酒,你們將他拖出去處置吧。若世子殿下慈悲,便不追究他是如何混進來的了。”
獄卒們誠惶誠恐地看向他二人,世子得勢失勢尚未可知,而這秦湍方才進來時,可是拿著寧王親賜的盤螭匕。
他言下之意分明是,戴罪圄獄卒縱容刺客謀害世子,當求世子寬宥。
獄卒們毫不猶豫地朝綏之跪下:“小人們未盡職守,失察當罰,還請殿下恕罪。”
綏之目光飄散到甬道盡處的炬火,嘆了口氣:“去處置吧?!?p> 待人走后,一室又靜,她不解地看向秦湍:“本殿有些弄不明白了,秦門主到底是要向本殿投誠,還是向大哥投誠?”
燭光下少年模樣的少女面色溶溶,暖暈玉姿。秦湍收回視線,坦然答她:“在下何時要向二位殿下投誠了?在下向來,只為王上驅(qū)策。”
綏之瞬間將前事串了起來:“秦門主實則是父王暗處的孤臣?您來此見本殿,是否乃父王授意?”
秦湍頷首:“王上擔心您在此處的安危?!?p> 綏之眼神發(fā)亮,面上浮現(xiàn)出被愛重的喜悅,即使一閃即逝,也看得秦湍一霎心疼。
“那父王知道不是我……”
“嗯?!?p> 綏之激動地攥起他的袖,語無倫次道:“好,想必是秦門主告知了父王實情,綏之銘恩五內(nèi),在此拜謝。日后……”
“殿下最好別同在下有什么恩情,在下并沒有幫您。”
秦湍不動聲色地抽開袖子,滿臉歉然,不料他剛將綏之的手指拂開,后者忽地一屁股摔在了干草上。
世上竟有這般不愿承她恩情的人!
綏之越想越氣,剛想紓尊降貴堵他一句,卻忽被一陣刺痛扯住了動作。
她呆愣著箕踞于地,分明感覺秦湍方才沒怎么使力,為何她腿軟腰酸站不穩(wěn)?
而且墜地這一瞬,小腹被震得格外絞痛。
秦湍試圖扶她的手滯在半空:“殿下,實在抱歉,是在下失手,還請殿下恕罪?!?p> 他正打算拉綏之起身,卻瞧見她身下外袍翻出的淺色內(nèi)里,竟染上了點點紅梅般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