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常年風沙漫天烈日當空。
生活在這里的人也因此大多皮膚黝黑,粗糙。
中年武將早已習慣了這一切,眼見風沙再度襲來他提起灰黑色面巾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眸,四下看了看后領(lǐng)著著神色難看至極的老邁戶曹史走到一處背風的屋墻后。
隨即他指著已是響起絲竹弦樂之音的鎮(zhèn)將府道:“雖說自蠕蠕可汗阿那瓌入境劫掠以來,邊關(guān)軍鎮(zhèn)十之七八遭之為禍,可絕然沒有像我等這般狼狽者!
如若真如這位所想所做……
哼,待到春來鎮(zhèn)中定然伏尸滿地,沒有鎮(zhèn)戶營戶屯田作備這軍鎮(zhèn)也是名存實亡。
到時朝廷問責我等又該如何?”
林朗聽得此言神情一變再變,明暗不定。
他自是明白其中厲害,知曉跟前的將領(lǐng)所言非虛。
見此情形劉姓武將明白自己距離說服這位民政老吏只差一步,于是他索性再添上一把火。
“咱們這位于將主身份顯貴可謂人盡皆知,昔年哪怕意圖作亂宮中可最終不但毫發(fā)無損,只被貶為征虜將軍,還來做了沃野鎮(zhèn)都大將,位比一州刺史!
其父太尉公于烈門生故舊滿朝堂,其兄于忠更是曾權(quán)傾朝野……”
“朝廷追責,他至多是從鎮(zhèn)將再被貶為戍主,仍舊堪比郡守?!闭f到這他刻意頓了頓:“可你我二人呢?”
“我已是早有進言,可……”
“那就換個辦法!!”
“你…你想怎么做……”
“高闕戍有一人喚作破六韓拔陵,向來大膽妄為行事無所顧忌,可令其誤入將府……屆時鎮(zhèn)內(nèi)必定大亂,再有你我出面收拾亂局即可。”
劉姓武將細細講來,戶曹史則是滿臉震驚:“此是匈奴人,將軍可有辦法使其聽令?!?p> “哈,林大人竟是忘了本將姓劉嗎?”
……
魏晉以來,華夏亂象不斷,似州牧刺史這般人物凡受朝堂信任,或本身勢力雄厚者往往同時身兼軍職,集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
北疆各邊鎮(zhèn)鎮(zhèn)將亦是如此。
就張寧而言,身為武衛(wèi)將軍、懷荒鎮(zhèn)將,他已有開府之權(quán),麾下軍政班子自是有著一套。
按魏制,軍府屬官有長史、司馬、諮議參軍、錄事參軍、功曹參軍等,政務(wù)屬官有別駕、從事史、主簿、記室從事、法曹從事、戶曹從事等。
邊鎮(zhèn)衰敗已久,這套軍政體系七零八落,不復(fù)盛況。
反倒是鎮(zhèn)軍之中軍官多不勝數(shù),臃腫不堪。顯然想發(fā)財還得是喝兵血,何況元魏盛行營戶制度,凡是曾反叛失敗或是敵對部落國家的俘虜大多都會被發(fā)配軍中充為營戶。
這些人不隸屬于地方郡縣,不向朝廷納稅服役,只為軍中的軍官將校們服役,或耕種田地或放牧牲畜,如同私人財產(chǎn)。
因而張寧深知要想重新建立自己在懷荒鎮(zhèn)的有效統(tǒng)治,任命官吏恢復(fù)體系是必不可少的。
一念及此他沖正候在跟前的記室從事笑道:“吳大人,不必如此拘束,本將召你實乃是有些事務(wù)頗為不解,還得吳大人不吝解惑才是?!?p> 記室從事不答,只是將身子躬得更深了些。
見其不答,張寧瞇眼盯著這位年近花甲的老吏,心中不免警惕。
魏立以來各州鎮(zhèn)所設(shè)記室皆司職掌章表書記文檄,簡而言之做的就是起草文檄,書表一類的事務(wù),并不如何惹眼。
身為懷荒鎮(zhèn)的記室從事,品級近乎不入流的吳之甫卻能在有一番作為,如何不令他多上一分戒備和看重呢。
“吳大人可知我懷荒為何頹弊至此,以至被蠕蠕所欺?!?p> “唔……”吳之甫沉吟片刻,試探道:“此當蠕蠕背盟南下,我鎮(zhèn)將士無備所致?!?p> 張寧輕笑一聲,這位從事大人倒也滑頭。
可這哪兒他想聽到的?
“吳大人莫要誆騙本將,倘若放在二十年前,即便蠕蠕驟然寇邊又豈能如入無人之境般直驅(qū)城下?
吳大人以如此荒唐言辭搪塞,莫非是把本將視作三歲稚子么?
亦或是說吳大人心頭真就是做這般天真之想,只以為我大魏鎮(zhèn)軍仍舊是無敵之師,頃刻便可橫掃草原?”
張寧活動下了身子,可接下來的動作卻是完全出乎了吳之甫的意料。
他竟是走到吳之甫跟前蹲下,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了這位仍保持著躬身姿態(tài)的老吏。
感受著充滿審視的目光,額頭已是滲出不少汗水的吳之甫心中暗暗叫苦。
哪兒想得到這位年輕鎮(zhèn)將竟會在墜馬后性情大變。
犀利言辭間那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又豈是自己這一屆老吏能承受得了的呢?
吳之甫心頭長嘆一聲,抬起頭來苦笑道:“將主何必如此,下官不過一搓爾小吏,僅是分內(nèi)職事已是常常窮于籌策,又怎知…怎知……”
他嘴角蠕動,再三猶豫終究是沒說出后面的話來。
直到此時張寧方才看清其面容,這是一位已在懷荒蹉跎數(shù)十載的老吏,面容衰敗,兩鬢皆白,十指因常年執(zhí)筆而呈現(xiàn)出異常的彎曲,這與昨晚那名慈眉善目,率先與自己搭話的老吏截然不同。
在自己的逼視下此人已是汗流浹背,再瞧其舉手投足間的做派,其謹小慎微的性子可見一斑。
這樣的人用以呵斥,或許能有奇效。
“怎知?依本將看只怕是怎敢罷!”
張寧半真半假呵斥道:“中年以來,有司乖時,號曰府戶,役同廝養(yǎng),官婚班齒,致失清流。
我懷荒遂因此與朝堂隔絕!
然則我等身為一方父母且有守邊之責,豈能尸位素餐?
理應(yīng)上報國家,下安黎庶才是!”
說罷這話再瞧吳之甫竟已是抖若篩糠,似是輕輕一點就會癱倒在地一般。
果然有效!
張寧聲色更厲:“本將聽聞蠕蠕去時全鎮(zhèn)大小民務(wù)皆出你手,本將便有意提拔以圖安定人心,重整政務(wù)。”
他嘿了一聲,拍手站起身來口中譏誚連連:“不料卻是一無能之輩。”
轉(zhuǎn)身正欲推門,吳之甫以頭搶地:“將主恕罪,下官…下官實是……實是獲罪之人!”
張寧腳步頓住只聽吳之甫再道:“因…因觸怒高句麗肇賊受流放至此……雖未被貶為庶民可仍……仍心有怨氣……
因而…因而存了得過且過之心,也怕……”
“也怕受本將牽連,再度卷入朝堂之爭?”
張寧冷冷一笑,吳之甫再不敢答。
他自是知曉吳之甫口中的“高句麗肇賊”所指是誰。
昔年宣武帝元恪當政時有一外戚仗著元恪的信任把持朝政,迫害賢臣。
此人喚作高肇,雖自稱是渤海蓨縣人,可因他的五世祖高顧為躲避永嘉之亂而舉家逃往高句麗,所以滿朝臣子無不在背后蔑稱他為“高句麗肇賊”。
高肇一度官至司徒、大將軍,盡管在孝明帝元詡即位后他便遭到了清算和誅殺,可到底是國之外戚與皇室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而永熙二年,追贈其為太師、大丞相、太尉公、冀州刺史。
如此一來那些曾被高肇污蔑流放的“罪人們”便永遠再無法有平反之日。
異地處之就不難理解吳之甫怨恨朝堂,得過且過的心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