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本能
特利迦的意識之海非常的狹小，大概是因為被強行抽走了一大部分，而剩下的這一點點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海”了，小水洼還差不多，劍悟的意識探進來的同時就感到了閉塞與凝滯，就好像走進了一個逼仄還堆滿了東西的小房間，轉(zhuǎn)個身都難。
溜進來的劍悟的虛影是人類的形態(tài)，那是因為他最近被某個農(nóng)科大過勞死的學(xué)生靈魂所“污染”，“污染”生效的標志，他相信自己是人類，就應(yīng)該是這幅模樣。
而作為這個意識空間的主人，特利迦仍舊是他在外界的那副，被永恒核心污染后變異的外貌。那也是一個證明，證明他已經(jīng)被永恒核心徹底吞噬，并且打心底里接受自己成為了祭品的命運。
他變不回過去的樣子了，卡爾蜜拉的愿望注定無法實現(xiàn)。
特利迦告訴劍悟，被希特拉姆吞噬的是數(shù)百億年來，無數(shù)為了“安撫”永恒核心不使其爆發(fā)，“自愿”獻祭自身將其污染的生靈。
當然，也包括特利迦在內(nèi)。
當時在觸碰永恒核心之前，特利迦是很懵懂的，他只是一如往常地聽從隊長的命令行事而已，時至今日，也說不清這到底算不算是“自愿”了。就像幽憐說的那樣，她一邊痛恨這樣的命運，痛恨無法違抗命運的自己，同時也仍舊可以是自愿獻身的。畢竟沒人強迫她獻出生命去封印永恒核心，就好像沒人強迫特利迦去碰觸永恒核心，他們都是“自愿”的。
事到如今，追悔過往也變得毫無意義了。
特利迦從蘇醒到現(xiàn)在也沒多久，他只是清晰地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早在三千萬年前就死去了。
一個已死之人，因為永恒核心和萬億地球生靈靈魂的影響才以這種扭曲的姿態(tài)繼續(xù)留存與世。即使是被挖走了一部分的靈魂和力量，然而對于特利迦而言，并沒有太多“失去”的實感。畢竟在被取走的那部分東西里面，自己的靈魂和力量，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而已。
現(xiàn)在，他過去的同伴們，還有那些素昧平生的人，打算幫他奪回一切。
靈魂也好，力量也好，對于一個已死之人而言又有什么意義呢？
通過與劍悟的共感，特利迦也意識到了吞吃了那些靈魂和力量，徹底變異成怪物的希特拉姆有多么的危險、強大，他們?yōu)樽约喝ッ半U，與那只怪物戰(zhàn)斗，取回本不屬于自己的那些東西，值得嗎？比起這個，還不如在那只機器人身上多費點心思，把那些阿布索留特人從自己身體里抽走的永恒核心碎片取回來。
特利迦來到劍悟身前，他有些笨拙地，伸手握住了劍悟的左手，大概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握手的話，約定就會成立。
劍悟清晰地感知到了特利迦的所思所想，顯然，這也是特利迦想要告訴自己的。那些東西他已經(jīng)不需要了，哪怕如果沒有了那些東西，特利迦可能就會一直保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與死人無異，不，他原本就是已死之人吧，伙伴們?yōu)榇嗣半U不值得。
劍悟搖了搖頭，他認真地看著特利迦，答道：“那些靈魂是必須的，我想過了，正因為雜質(zhì)的存在，我才能擁有自我意識……現(xiàn)在我能如常人和大家交流，是因為我體內(nèi)的永恒核心不完全，所以那些雜質(zhì)完全能夠干擾它，安撫它，不讓它失控爆發(fā)?！?p> 劍悟解釋道，他們可不是意氣用事，他們確實需要奪回那些靈魂。
“我們的計劃需要完整的永恒核心，所以，除了從那個機器人身上回收永恒核心的碎片，我們還需要能夠安撫這部分碎片的‘雜質(zhì)’?！?p> 說到這兒，特利迦也沉默了，是的，他們的計劃——
“我們需要完整的永恒核心，雖說……即使我們什么都不做，那些被人分離出去的永恒核心碎片終究還是會回來，但我們的計劃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p> 就好像永恒核心在密室中時是個發(fā)光的球體，“發(fā)光”這件事本身就會造成能量的損耗，而這些散發(fā)出去的能量總是能回歸概念，并在“概念”層面上回歸本體的——只是，這個過程或許會持續(xù)上萬年，或是百萬年。所以他們必須當機立斷一鼓作氣，把被搶走的東西都奪回來。希特拉姆體內(nèi)的永恒核心碎片與“雜質(zhì)”，還有那臺機器人體內(nèi)的永恒核心碎片，哪個都不能少。
特利迦被說服了。
“那，等我們的計劃達成之后，這些‘雜質(zhì)’也就不需要了吧？”
“對，”劍悟點頭，但頭點到一半就停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看向特利迦：“你是說……？”
特利迦點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是雜質(zhì)?！?p> 當生靈死去時，它們的靈魂就會前往靈魂該去的地方。但，那些被永恒核心看上了的倒霉蛋們不在此列，它們也是確保永恒核心這一概念災(zāi)難不會爆發(fā)的關(guān)鍵，于是它們被強留在了這世間。
但，如果，強加于它們身上的使命不存在了呢？
劍悟更加用力握緊了特利迦的手，另一手也輕輕地蓋在了特利迦伸過來與他交握的手背上。特利迦感到了微燙的觸感，不怎么舒服，但他也不想撒手。
然后，劍悟便走上前一步，擁抱了特利迦。特利迦作為戰(zhàn)士的本能，見有人突?？拷乱庾R想退，但身體……卻沒有動，甚至還不由自主地伸手回抱住了劍悟。
“你要丟下我們嗎？還有卡爾蜜拉，還有達貢?！眲ξ騿枴?p> “……我和他們不一樣，”特利迦的聲音就在劍悟耳邊，他的聲音很虛弱，或許是因為他的靈魂極度虛弱，又或許是有那么一絲絲的心虛：“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死了?！?p> 只是因為使命在身，不得不留存于世。
“……你恨我們嗎？”
特利迦沒聽明白：“為什么要恨你們？”
劍悟猶豫了一瞬，解釋道：“因為你確實已經(jīng)死了，被永恒核心，地球意志，女巫幽憐，還有卡爾蜜拉合謀殺死了……大家都做了自己認為理所應(yīng)當?shù)氖?，沒有人對你心懷惡意，但最終還是導(dǎo)致了你的死亡，你不恨我們嗎？”
“……”
特利迦仍舊擁抱著劍悟，但聽劍悟那么說，手臂上的力道也不由一松——畢竟特利迦心里清楚，與自己相擁的劍悟就是質(zhì)變的永恒核心，也是“合謀”殺死他的眾多兇手中的一人。
“……我不太明白?！?p> 特利迦還是收緊了手臂，搖了搖頭。
“我只是覺得，我不應(yīng)該在這里，我有我本該去的地方……我可以去嗎？”
劍悟放開了特利迦，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懷里的溫度消失了，特利迦也有些失落地放下手臂。
“……你一定要去嗎？”
聽劍悟那么問，特利迦認真地低頭思索，最終還是搖頭，“一定”這個詞太過絕對了，他沒能在心底里找到一絲非走不可的理由，只是……
“……只是，我覺得應(yīng)該?！?p> 那是因為永恒核心的影響被抽離，靈魂的回歸本能逐漸蘇醒，沒有道理可言。
聽出特利迦的話語里的茫然，劍悟意識的這或許是一個突破口，他悄然上前，雙手搭在了特利迦的雙臂上，握緊：“那，你能留下來嗎，為了卡爾蜜拉，還有和達貢的約定，還有……為了作為你半身的我?！?p> 你是否愿意為了我們，違抗本能做出的選擇？
“為了……你們？”
特利迦的聲音逐漸由迷茫轉(zhuǎn)為明朗，他正愣著，躊躇了許久。
他與卡爾蜜拉的約定，對了，是努力讓當時的地球變得更宜生存，三千萬年前的地球可不比現(xiàn)今，并不是個氣候非常適宜的居住地，但他們黑暗巨人在“遷徙去其他星球”和“留在母星”這兩個選擇中，最終還是選擇了后者。
他還欠著這達貢的一次決斗邀約，只是自己身死之后，就無法赴約了。
永恒核心，也就是劍悟，他……說到底，分明就是另一個自己，是從同一個個體上剝離下來的存在，只是成分略有不同而已。
他們，都希望自己這個已死之人能留下來嗎？
劍悟趁熱打鐵，將眾人的話語轉(zhuǎn)達給了特利迦，于是特利迦就聽到了達貢在控訴他太過見外，卡爾蜜拉大包大攬地說都交給她來辦，還有更多的熟悉或陌生的聲音，說——他們不顧危險深入“王國”，就是為了帶特利迦回家。
如果特利迦此時是用人類擬態(tài)出現(xiàn)的，那他一定已經(jīng)臉紅了。
意識之海中氣氛居然詭異地旖旎了起來，然而就在此時，氣氛破壞者出現(xiàn)了——
“嗚嗚嗚我也要留下來！不要趕我走啊劍悟！”
一個聽起來就非常年輕但又陌生的聲音在狹小的意識小水洼里突然炸響，劍悟一愣，下一瞬，他就被人抱住了腰。
劍悟：“……？？”
他低頭一看，就見那是一位穿著格子衫的青年，腦袋上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顯然是疏于打理的頭發(fā)，臉上掛著粗框眼鏡，表情管理已經(jīng)崩潰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我們約好了的！要給太陽系的所有行星和衛(wèi)星都種上玉米和土豆??！不然我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什么靈魂的本能，該去的地方，我聽不懂！
劍悟愣了許久，才下意識喃喃道：“……木星不行吧，它沒有地表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