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不見舊時堂前打青枇。瓦檐下墜著惺忪燭火，經不起飄搖，簌簌湮滅。

　　黑青色溢出黃白，也得欺一回高頭疏枝，淋個盡興。

　　朝朝暮暮，無邊孤寂。

　　申聿宮的風景都看倦了，卻可惜下個季節(jié)看不見雨打青枇，她這一生約摸走到這里，該是紅顏削骨時。

　　語鶯點上香，裊裊繞柱。一燈如豆，安臥一隅。她攬過大氅替如月影紗后清瘦的模糊人影拂上。走近時，眸中蓄淚盈盈，替眼前人不值。

　　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的姜國公府嫡長女何以落得如此光景？

　　“哭什么？”姜堯搭上她的袖口，虛攥著。指尖削青，秀窄修長。她虧欠了一年余，身子早不大康健。

　　“娘娘……”語鶯話里哭意甚濃。

　　“你去傳喚皇上可好？”

　　姜堯笑著，面容平和，眼神落在青瓦下那棵枯瘦的枇杷上。凉蟾不落，枯坐聽冷雨的滋味太難熬了，皇宮的夜這樣深。

　　“那棵枇杷，今年結的果兒，定是要比去年好了。”

　　語鶯唇瓣翕動，聽這話，站定在青階上。

　　“去吧?！?p>　　語鶯應是。仔細遮著頭，鉆進青幕里，再不回首。著急忙慌趕到御書房外，守門的內監(jiān)呵斥她不識規(guī)矩，揚言罰跪她一個時辰。她腆著臉塞了好些值錢玩意兒，內監(jiān)得寸進尺，令人掌她嘴。她紅著眼跪在階下，一語不發(fā)。內監(jiān)刁難，她跟在皇后身邊多年，哪里會不識？

　　可惜出了申聿宮，玉階彤庭，抬眼闔宮縞素，酸心腐脾，聞眾聲由昂轉低，悲怨靡靡，響有一會兒，宛轉哀鳴。

　　那聲音聽了令人股栗心跳，疾痛慘擔。激昂悲壯，各有不同。他們?yōu)榈氖钱斀袷ド献顬閷檺鄣馁F妃夭折的幼子。

　　貴妃好心機，一個孩子，扳倒中宮?；实蹚U后的詔書未降，是因他還需倚靠姜國公府，不想風聲外露，打草驚蛇。

　　可無人知，無人為她正身。

　　姜國公府嫡長女，徳虔純皇后隕于大齊朝四年，而非五年。

　　作為皇后的姜堯這輩子最后的記憶是一碗茶和一碟打翻在地的蜜餞。寫顏說這蜜餞最酸甜可口，總是哄著她吃藥?？伤趺磧粲浿峭氩枵婵喟。嗟剿谧炖锏拿纷佣級翰蛔?。

　　舊事走馬燈，在她腦中一一掠過。

　　從她嫁皇七子伊始。

　　姜堯并非姜國公府嫡女，她乃長房庶出，后被過繼去嫡支。

　　四位皇子之爭，姜國公府被迫卷入風波。老奸巨猾的三朝元老姜廣不甘心姜氏在他手中沒落，謝塵緣前還一心想替國公府鋪排后路。

　　或忠或佞，孰何能辨？

　　奪嫡之爭，長房嫡女不夠，便過繼適齡待嫁的庶出。姜家兒輩，待字閨中的姑娘統(tǒng)共有四位，嫡支祭一位，庶支祭三位。

　　原本隨母親偏安一隅的姜堯被迫卷入這場詭譎風波?？倸w是姜家姑娘，雖不被看重，卻自幼琴棋書畫都學過，底子還是有的，無一精通罷了。她跟隨女先生學習，片刻也不敢懈怠。

　　姜堯害怕，她是替嬌弱的幺妹來的。她的幺妹出落得窈窕曼麗，她這個做姐姐的舍不得幺妹受苦。她更怕自己落選后回不到從前，長房折了女兒與她作陪定不會叫她們的日子好過，可她的娘親帶她們三個孩子足夠艱難了。

　　日誦千言，通宵達旦，姜堯活活看瞎了一雙眼。

　　老皇帝指婚，姜國公府嫡長女嫁皇四子，嫡次女嫁皇七子。

　　姜堯被選上了。許是老皇帝見她長相端正，品性溫和。

　　二位皇子各占千秋，都不失奪嫡可能人選。這至上殊榮的背后，老皇帝藏的這一手，已經將姜家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姜家兩個女兒，不論最后斗成什么結果，只能留一個，而留下來的那一個才會是名正言順的姜國公府嫡長女。

　　姜堯無疑是幸運的，先從籍籍無名的庶女成為嫡次女，再陪著七皇子吃過最苦的日子，最后被冠以姜國公府嫡長女的身份榮掌中宮。她的努力在外人眼里看似從沒有白費，所有人都紅眼她榮寵無邊，誰懂她無數夜晚輾轉難眠。

　　皇帝知不知道，姜堯既然嫁了他，也是存了一顆真心，預備好好待他。為他奔波籌謀，與他同舟共濟?？傻人θ恍盐蛑H，為時已晚，只手遮天的姜國公府覆水難收了啊。

　　姜堯，你要攝寵六宮，為姜家固權。

　　姜家來信，只會這樣告訴她。

　　那是姜堯最得寵的大齊二年。新帝登基一年，姜堯執(zhí)掌鳳印。百業(yè)俱興，皇帝日夜殫精竭慮，根本無暇顧及后宮，這也為她創(chuàng)造了興風作浪的最好時機。

　　姜堯趁虛而入，人前為皇帝排憂解難。卻在背地里受制，一面團結后宮，一面牽涉前朝。

　　為確保家中年幼的弟弟妹妹不為懷恨在心的長房荼毒，姜堯剖開一顆心，拼命討好姜家。與其里應外合，令叔伯兄侄乘鯤鵬而上，平步青云。朝堂上近半的姜家擁躉，一呼百應，好不風光。

　　姜老太爺百歲宴都是流水席風風光光大辦七日七夜。

　　京圈時有流傳姜氏女閨房秘術了得，馭夫有成。更有荒誕無稽之談，道她只需吹吹枕邊風，皇帝江山也拱手相讓。坊間話本子將姜皇后刻畫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妖后，造權弄勢，禍亂宮闈。人人都在唾棄她，人人都恨不得拿腐爛的菜葉，臭掉的雞蛋將她砸死。

　　多無厘頭啊，連皇帝薄幸，六宮無所出也要怪罪到她頭上來。

　　姜堯終于成為姜國公府最出色的一柄刀。

　　她不在乎流言蜚語，她無數次告訴自己，她沒有做錯，她必須爭寵，她必須活下去。

　　姜堯斗了整整一年半，大齊三年，她垮了，斗不動了。

　　轉折點出現在她從幼弟來信中得知姜家要造反，那封信上的密語只有她和幼弟通曉。她強裝鎮(zhèn)靜回了信，卻再也沒收到來信。

　　幼弟不會不回信，她意識到是皇帝從中阻撓?？苫实垡呀浽S久不曾來過申聿宮，從她上回擔賢名勸解皇帝要雨露均沾伊始。

　　帝王最薄幸，她早該明白。

　　姜堯無奈之下只好設計陷害皇帝身邊親近的宦官，教他為自己賣命。孰料那封信還未來得及送出，宦官無端暴斃房中。

　　皇帝收網了罷。完了，她不甘心啊。她明明是想要活下去的啊。若她倒下了，弟弟妹妹該如何？她不敢去想。

　　她倚著窗坐了整整一夜，過往的憂慮加之風寒徹骨，病來如山倒，壞了根本，從此深居簡出。

　　那個長袖善舞的皇后仿佛一夕之間從她的身體里剝離，宮人們紛紛以為怪特。

　　年末大選，皇帝廣納新秀，充盈后宮。聽聞有個女子秀而不媚，白璧無瑕，得皇帝青睞，一舉冊封妃位。那是極好的，可惜她病殃殃的身子無法見人，遂命宮人送去了好些壓箱底的奇珍異寶。

　　皇帝沒有表示，姜堯明白。

　　大齊三年十月，皇后借身子不便須得潛心養(yǎng)病為由，交出鳳印，交出僅剩的權利?；实蹜剩龔氐壮闪藗€廢人。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能不能求得皇帝顧念一點舊情，可憐可憐她。

　　那位妃子來拜見她，或者說是示威更合適，的確千嬌百媚，楚楚動人。姜堯單是看著她，就仿佛往昔重現，心酸不已。新人勝舊人，果真不假。

　　因妃子圣寵正濃，母族也跟著榮晉不斷。

　　妃子囂張跋扈，假意失手，摔了她宮中一樽送子玉佛。碎玉在姜堯足邊亂竄，將她襯得狼狽不堪。宮人們憤憤驚呼，形容扭曲。面對如此羞辱，姜堯卻并不氣惱，坦然自若。她可憐這位妃子，她之今日，譬如姜家昨日。

　　皇帝要把他們捧得很高很高，再狠狠摔下！

　　皇帝其實根本沒有心罷。

　　妃子覬覦后位已久，刺激她道姜家給妹妹指婚惡徒，送弟弟去邊疆服役。他們的一輩子在她手里被通通葬送了，是她這個做姐姐的無能。

　　她想徹底擊垮自己。好啊，如她所愿，姜堯咽下梅子。

　　好苦啊，姜堯，下輩子再不要這樣了。

　　……

　　大齊四年二月初九，皇帝還是去了申聿宮。

　　紅墻黛瓦間吹起一陣妖風，摻雜土腥，悶熱不堪，黏膩煞人，仿若鬼魅游行。不遠處流浪的烏云黑漆漆壓過來，欲吞沒整座皇城?；颐傻奶炜站拖褚粡堦幇档臐O網，徹頭徹尾地裹挾住一池子掙扎跳脫的雨化的魚。

　　天生異象，隨侍們面面相覷，皇帝的袍擺揚起，闊步進殿看了一眼，緊隨其后的婢女爆發(fā)出的悲愴哭天搶地，如同將心肝活活割舍開。

　　“娘娘！娘娘！”

　　銀燭泣淚，月墜花折。

　　一地零落的蜜餞，一節(jié)皓腕耷下。

　　皇帝突然想起來七年前他的妻子嫁他時，“呲呲呲”的紅燭燃燒聲在濃稠的潑墨中起舞歌頌，困倦顛倒。

　　海棠醉日啊?；鸺t的團扇遮面，眼波流轉，露在外的耳垂積滿粉紅，不施丹蔻的纖纖玉指遞他一封素箋。

　　妾擬蒹葭倚玉樹。

　　這七年來，也正如姜堯所言，姜家將女兒教養(yǎng)得極好，守婦德，知進退，明賞罰。

　　他的姜堯懂得討好他，可為他排憂解難，當一朵柔弱曼麗的解語花攀附他；他的皇后賢淑恭良，從不溺私情。可將后宮治理井井有條，上下和睦。

　　他們好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他都忘了，她也會露出爪牙，利刃上涂抹孤注一擲的決心。

　　她支開婢女，甚至沒等到自己來見她最后一面?；实圩猿埃屎笃炔患按x開，當然沒話對自己說。他年輕貌美的妻子從來端莊得體，不失姜國公府的風范。

　　夫為妻綱，夫不正，妻可改嫁；妻為夫助，妻不賢，夫可休之。

　　姜堯總算是得償所愿。

　　內監(jiān)將皇后手里輕攥著的素箋抽出，預備送往別處驗明。大齊最忌諱這些，皇帝省明。

　　皇帝：“給朕?！?p>　　內監(jiān)握著素箋一臉無措。

　　“罷了。”皇帝擺袍出宮，撐傘的立時迎了上來。雨點濺上邊緣，像是幾滴沉重的淚，挫得灰白。不看也罷，皇后要說的話，都說過了。這樣全須全尾的話，教人念想全無。

　　她說來生不入帝王冢。

　　愿吧。雨未免太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