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堯稱病沒去學(xué)堂,底下竊竊私語全然沒了顧忌,直說她是怕在斗茶會上丟了臉面,干脆就事先胡亂尋個由頭,能躲開多遠(yuǎn)就躲開多遠(yuǎn)。
風(fēng)聲鼓得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刻意為之。
傳到韓夫子耳朵里,他冷笑說看來是布置下去的課業(yè)還不夠繁重,一學(xué)堂的弟子們都被留下抄書。
哀怨聲繞著房梁盤旋了一整日。
姜澄沒摻和進(jìn)這事,卻平白無故挨了批,想當(dāng)然心里不舒服??蛇@回非但虞鶯沒出面,一向?qū)檺鬯睦咸挂彩鞘裁炊疾徽f的。
她憋著一團(tuán)氣沒處撒,天天板著臉對待討好她的姜庭。
其他幾個小姐妹照舊吃了罰不記過,直到把姜堰徹底惹惱了,冷著臉抬手猛地掀了她們的課桌,噼里啪啦一通,她們才嚇得跟鵪鶉似的縮到角落,一個字都蹦不出嘴邊了。
姜堰被韓夫子用戒尺兩只手各打了三十下,打得戒尺上都是一條條凝固的褐紅色血跡。這還不夠,又被老太太關(guān)進(jìn)去祠堂鎖了一夜。
這些事姜堯后來才聽聞。
她告病在家,期間姜徹來過一回,在門口瞎嚷嚷說給她帶白玉霜方糕、鳳梨酥、糖蒸酥酪這些的,聽著都膩得慌,然后被突然冒出來的姜堰以不知道什么由頭給打發(fā)走了。
姜堯那時候就知道,姜堰對于她的“病情”,心里跟見照子似的清明。
韓夫子授課最后一日,云錦照例把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端進(jìn)屋子。藥汁聞著苦辣辛澀,令人作嘔。云錦特意拿到后面,蓋著放在窗上。
門外有人來傳話,隱約聽著是為韓夫子來的。
姜堯抬眼瞥向云錦,后者心領(lǐng)神會,提著步子出門去看個究竟。
“吵什么吵?不知道小娘子在歇息嗎?”
負(fù)責(zé)掃撒院子的老嬤嬤轉(zhuǎn)回頭說道:“是韓夫子那邊派了人來問小娘子今日身子利索些沒有?!?p> 一名明眸皓齒的書童趁機(jī)走上前作揖,“夫子要我來問問,小娘子身子方便的話,今日須得親自去挑選一套稱心的茶具才好?!?p> 書童走后,云錦回屋跟姜堯提了這事。
下午姜堯就拖著“病殃殃”的身子重新回了學(xué)堂,一屋子見到她大眼瞪小眼干愣著,眼珠子瞪得可大,像是見了三頭六臂的妖怪似的。
姜堰沖妹妹招手,示意她過來坐。
見弟子們都整備好了,韓夫子接著讓府上的仆婦們依次領(lǐng)出一套套茶具,在每張案幾上擺出。
這批茶具都是姜家底下的民窯年初新燒制的,今早上才送到庫房存著。
后兒的斗茶會乃是姜府今年第一場,開了老太爺壽誕的頭,四方帖子拜出去了,還專門請了文人騷客壓場子,聲勢必然是浩大的。
特此借機(jī)給新燒的茶具立個名,給自己家的窯子造勢,各家達(dá)官顯貴都是見怪不怪的。
雖然眼前列盞的是幾乎同時間出來的一批,但是釉色、質(zhì)地、造型各不相同。
斗茶所謂“一斗湯色,二斗湯花”,主要講究的是茶質(zhì)、水質(zhì)和技藝。但為了確保斗茶具備觀賞性,也說“茶色白,宜黑盞”。不僅需要參賽者茶品好,技藝嫻熟,且需要優(yōu)質(zhì)的茶盞加持。
斗茶時,茶面泛出的湯花憑白色作上乘,而盞上的黑釉與茶湯的白色正好相互映襯,湯花形成的水痕亦清晰。
可見茶色以白為貴,為了凸顯這“白”,茶具的選擇就得格外上心。
令所有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的,正是上面擺放著的一具黑白相映的,號稱“千金不可求得”的兔毫盞,盞色貴青黑在它身上體現(xiàn)無遺。
手捧起來僅一握,釉呈烏金,一般盞底有向上的如日輝般四散的毫毛紋條,閃出奇幻的銀光,美麗異常而多變。
不僅如此,兔毫盞口大、穩(wěn)重,胎體厚薄適中,胎內(nèi)蘊(yùn)含細(xì)小氣孔,利于茶湯溫存,配上輕巧易端,造型優(yōu)美的盞托,乃是不二之選。
次之,造型也是關(guān)鍵的。
撇口碗樣貌平平,勝在其口沿外撇如喇叭狀,唇沿稍有曲折、斜腹、淺圈足底,造型呈漏斗狀。在斗茶中,不僅適合圍觀者觀看評比,還利于茶香揮發(fā)和散開。同時,口沿外撇便于嘴唇喝湯和嘗味,因此得了不少人青睞。
撇開兩具釉色細(xì)微差異的兔毫盞與撇口碗,剩下的用于斗茶會只能說的上無功亦無過。
韓夫子讓弟子們依年齡由大到小依次上去領(lǐng)一套心儀的茶具。
按理沒人不去選那兩套茶具,可也無人敢選。果不其然,輪到姜澄上去就筆直走向釉色烏金的兔毫盞,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
底下有人小聲碎碎:“她倒是走了后面也不帶臉臊一下的……”
姜堯偷偷瞥了眼,是姜五爺房里排行第五的娘子姜姝,看著自己領(lǐng)來的南褐釉地灑釉碗好不唏噓。
姜菀想來也是聽見了,略帶羨慕地說道:“五姐姐那茶盞也不錯了,大敞口,斜直腹。胎質(zhì)堅(jiān)硬,配以褐釉做打底,鷓鴣斑紋散布其上,大小不一,疏密有致,還特意保留了灑釉的痕跡……好似一幅“潑墨圖”。看似無意,實(shí)則有心?!?p> 姜堯點(diǎn)點(diǎn)頭,看來姜菀平日的文章沒白費(fèi)。
剩下那盞略次的烏青色兔毫盞孤零零停在那里,一直無人敢動,想當(dāng)然是留給排行十三的姜庭。
艷羨歸艷羨一碼事,姜菀是不敢有異議的。
輪到姜堰上去,撇開姜庭那份,還有姜八爺房里的十一娘子姜眠與姜堯、姜菀。沒多做考慮,他直接拿過了最角落里一套格格不入的茶具。
那是類似于斗笠碗的茶盞,印蓮花紋樣。通體青釉,看去溫文爾雅,含“君子如玉”的美好祝愿。造型簡單,但無一處不透著極致的精細(xì),著紋就理。
據(jù)聞碗底小巧輕盈,若想保持站立,須得端者小心謹(jǐn)慎,方才避免精心炮制的茶湯灑落,其中蘊(yùn)含“克己復(fù)禮”的寓意不言而喻。
這與姜堰來說是再匹配同稱不過的,然而它與所有的茶盞來看都是不能夠作為一個極致的作品上臺的。
“啪——”
一聲巨響,眾人循聲看去。韓夫子拿著戒尺,神情要多嚴(yán)肅就多嚴(yán)肅。
“你便將它選了就是。原也是個抱疾不來的病秧子,你同她委屈什么。要不是收了禮,我都以為自己沒這個弟子了。今日你替了這糟心的,來日也要替,替上一輩子。你這個做哥哥的,倒是仁至義盡?!?p> 韓夫子這番話像是將人剝了衣衫,用目光赤果果打量還不做數(shù),非要叫人羞愧得無處可遁,在身上狠狠鞭撻上幾下,扇幾個響亮的巴掌才解了心頭恨。
姜堰愣在原地,不知該做什么應(yīng)答。
自知有愧的姜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里像是有一只小獸伸出利爪撓她的心,又發(fā)痛,又在出血。
這輩子和上輩子,向來勤奮好學(xué)的她,哪里被教書夫子這樣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