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洪齊村南面廣袤無邊的田地里。
只聽得見拖拉機引擎聲,看不見拖拉機的影子。
過往的村民從揚起的灰塵判斷出拖拉機操作的地塊。
“喲,老馬承包村里的這土地,看來又要種苞米了?!?p> “廖大個子給巴哈提犁地呢,巴哈提不種紅花,今年也種苞米了?!?p> “哦吼哦,鐵留江也改種薄膜苞米了,300畝地撒,看樣子,去年掙大錢了?!?p> ……
一輛深藍色大馬力紐荷蘭拖拉機費力地在爬行。
五個分叉的開放式犁鏵深埋在土里向前吃力地剖著土層,表層干燥呈現(xiàn)土灰色的土質經(jīng)過犁鏵得耕犁,瞬間顯露出黑乎乎又帶著潮氣的泥土,周圍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是農民一年希望的味道。
這家戶主艾比連跟在后面,不時彎腰抓把泥土查看墑情。
握緊一把泥土,再松開,泥土成了一個疙瘩,上面留著手指印,稍稍抖一下,團著的泥土散開來。
不錯,墑情相當不錯,明后天播種,出苗率肯定高。
看來,聽廖大個子的話準沒錯。
他還是有經(jīng)驗。
艾比連笑眼彎彎地望著翻起的泥土,從兩道犁鏵間翻出來的凹槽,就能看出至少三十厘米深。
他心中連連稱贊,這個廖大個子就是實誠。
這么大馬力的拖拉機要是換成別的農機手,為了節(jié)省油耗、省力省工,偷奸?;匕牙珑f放得淺淺的,早就飛馳在這塊地里,能犁個十五厘米就不錯嘍。
只有廖大個子犁地時犁鏵放得深、犁得慢。
只要是他犁的地,不管澆什么莊稼,只有在澆第五水時,水才滲出來滿地流。
其他農機手犁的地,一般情況下,第二水就滿地流了,甚至在澆頭水時就滿地跑水。
只要廖大個子給哪家犁地,哪家莊稼產量就高。
他犁地平整又深,犁地技術高。
這犁地有不少學問,還有不少貓膩。
犁同樣面積的地,廖大個子掙的比其他農機手少,光油耗這一塊就比別人多,更別說人工了。
可村里人都愿意找廖大個子犁地,哪怕晚幾天都要等他。
駕駛室里的廖大個子臉上灰不楚楚的,肩頭落了一層厚厚的土。
他又快十天沒回家了,忙完這塊地,他打算回家好好休息下。
最后一道犁鏵翻滾著帶著土味的黑土向前翻滾,如黑色海浪起伏。
廖大個子升起犁鏵,把拖拉機開到地頭,熄火,下車。
他拿著毛巾拍打著身上的灰塵。
艾比連笑呵呵迎了上來,從口袋掏出煙盒遞到廖大個子面前。
廖大個子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艾比連又給自己嘴里塞根煙,用打火機打著。
他把點著地煙頭對著廖大個子嘴邊。
廖大個子猛吸兩口,煙頭的火星時明時滅。
煙霧從鼻孔噴出,廖大個子問:“艾比連,這地準備種啥?”
“黃豆,今年種點黃豆?!卑冗B笑答,“居來提說,種黃豆,國家給300塊錢?!?p> “你咋不種小麥?小麥每畝地可是320補助,我種了270畝。”廖大個子閑聊著。
艾比連頭搖得像撥浪鼓,“春麥,就是給400,一點派當子沒有,種黃豆好,去年六塊錢,錢亞麻好(價格好的意思)?!?p> 廖大個子關心地問:“你種過黃豆沒?”
艾比連搖頭。
廖大個子抽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碎煙頭,叮囑道:“記住,種黃豆下種量不能太大,最多八公斤,你這塊地好,七公斤下種量最好。還有,一定要蹲苗,把根扎實扎深?!?p> 艾比連又遞給他一根煙,廖大個子伸手推了過去,不放心地交代著,“記住,蹲苗,千萬嫑讓黃豆成了高腳苗?!?p> “高腳苗?啥意思?”艾比連疑惑不解地重復他的話。
廖大個子右手比劃著自己的個頭,風趣地打著比方,“高腳苗,跟我漚和夏西(跟我一樣),光長個子不長心眼,就是個傻子;高腳苗就是光長個子不長豆角,到時候成了一包草?!?p> 艾比連被廖大個子這幽默又形象的比喻逗得捧腹大笑,邊笑邊不住地搖頭否認,“廖大個子,你大個子,肚子亞麻好(心腸好的意思),傻子的,不是?!?p> 廖大個子朝艾比連擺擺手,“走了?!?p> 他爬上拖拉機,艾比連又追了上來,“廖大個子,犁地的普盧(錢),豆子賣掉給?!?p> 廖大個子滿不在乎回道:“莫麻答撒。”
等廖大個子風塵仆仆趕回家,雙腳剛落地,妻子王秀風一樣刮過來。
王秀咋咋呼呼地說:“你趕緊去管管你兄弟,他又喝醉酒打老婆了?!?p> 廖大個子雙眉一皺,“這個伊力亞斯,不是跟我保證過,再不沾酒了嘛?!”
比他小兩歲的伊力亞斯曾是廖家的老鄰居,倆人從小一起長大。
在伊力亞斯十七歲那年,父母出車禍雙亡。
成了孤兒的伊力亞斯就吃住睡都在廖家,廖大個子跟他感情深厚。
伊力亞斯患有小兒麻痹癥,在廖家跟隨廖父學習農機修理。
他腦子活泛,各種農機在他手中宛如玩具。
伊力亞斯為人豪爽,喜歡結交朋友,又是個窮大方的人,還嗜酒如命。
不喝酒時,干啥啥行,讓人稱贊。
只要喝醉酒,就尋釁滋事,經(jīng)常打老婆。
年輕時的伊力亞斯逞強斗狠,脾氣暴躁,經(jīng)常跟人打架,帶著傷回家。
口袋存不住錢,有一個子兒能花十個子兒,是村里的貧困戶。
廖家實在看不下去,一直默默地幫襯著他。
再加上縣鄉(xiāng)村干部時不時提醒伊力亞斯,一定不要拖后腿。
伊力亞斯也是個好面子的人,這些年,腳踏實地種地打工。
早就脫貧,敞亮的磚房蓋了三大間。
光品質好的牛養(yǎng)了好幾頭。
伊力亞斯日子好過,故態(tài)復萌,又跟以前的狐朋狗友糾纏在一起,酗酒打人的毛病又犯了。
王秀聽了丈夫的話,不屑地撇撇嘴,“這個伊力亞斯,每年都跟你保證不喝酒,可是,這么多年了,狗改不了吃屎,他只要喝點貓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昨天晚上,他把布艾夏汗打的滿院子跑,幸虧他家鄰居給我打電話,我去后,他沒再動手。我說,你該管管這個醉鬼了,布艾夏汗哭著對我說,他每月5000塊錢的工資根本見不到,都被他拿著出去請朋友喝酒了?!?p> 廖大個子悶悶不樂朝屋里走,王秀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這個兄弟,有錢喝酒,沒錢管家,有錢浪費,沒錢還咱家的機耕費。你自己說說,伊力亞斯年年賒機耕費,都賒了幾年了?其他人一般賒賬賒到秋天,最多賒到第二年秋天,可你這兄弟,都賒賬賒了快十年了。我看呀,他的機耕費,沒打算給你了?!?p> 廖大個子一聽,心里很不舒服,為好友辯駁道:“好了撒,伊力亞斯不是耍賴的人,他手頭寬裕了,肯定給我?!?p> 這話可引出了王秀的黃痰,“呸,他啥時候手頭寬裕過?他已有幾個臭錢,被錢燒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了,呼朋喚友的,整天喝酒。你給他找的這家老板可是個善人,給他每月開5000塊錢的工資,不管有活沒活,只要他去人家地里,就有工資。這個伊力亞斯得到的東西太容易了,不知道珍惜。他再這樣喝下去,人家老板不要他了,我看你從哪兒再給他找這么好的活?!”
XJ地邪,說啥啥來。
王秀話剛落,院子外傳來轎車的剎車聲,隨即,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一個身材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走進來,操著一口濃濃的川音說:“廖大個子,你兄弟最近老毛病又犯了撒,20天沒上班了。我剛才去他家,他不在,他老婆子眼睛被打得成了熊貓眼,你說說,他是不是不想干了?我是看著你廖大個子的面子讓他在我那里干的。他不喝酒,干啥活都好,只要喝酒就完蛋。沒法子,我找你來了,你說咋辦?!”
廖大個子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忙把鄧老板迎進屋,一臉窘態(tài)地解釋著,“鄧老板,我馬上去找他,讓他回去干活?!?p> 他順手拿出家里最好的兩盒中華煙硬塞到燈老板手中。
這煙還是兒子給他買的,他嫌貴,一直沒舍得抽。
頂多把煙盒放在鼻子下使勁嗅著。
這下,為了挽留住伊力亞斯的工作,顧不得這么多了。
燈老板知道廖大個子心腸好,口氣軟了下來,“你這個兄弟,干起農機活絲毫不亞于你,樣樣精通,就是饞酒。你說,我看你的面子,每個月給他5000塊錢,可他也得去我那里熬個八小時吧?他人不來,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我就是每天給他5000,有屁用?!”
廖大個子點頭哈腰地附和著,佝僂的脊背似乎更彎了。
送走鄧老板,廖大個子匆匆扒拉兩口飯,顧不得沖洗身上的污垢,忙走進偏屋的柜子里翻騰著。
這大衣柜還是當年他結婚時廖父請鄉(xiāng)里最好的木匠打的柜子,實打實的松木,即便過了二十幾年,木柜也散發(fā)著淡淡的松木味。
大衣柜最上層擺放著幾個老物件,烏黑的煤油燈、斑駁的軍用飲水壺,還有一個有了年歲的馬鞭靜靜躺在上面。
馬鞭的把柄是用白蠟樹制作的,被人抓的光滑順溜,仿佛在上面涂了層蠟油般光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馬鞭,都是用最上乘的條狀牛皮辮成麻花狀,經(jīng)常被主人保養(yǎng),依舊結實,并未被歲月侵蝕。
這是廖父生前使用的馬鞭。
廖大個子站在柜子前,雙目黏在馬鞭上許久,內心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
他猶豫不決,倘若他拿出這馬鞭意味著什么,內心很清楚。
可最終,他還是伸手取出馬鞭,將鞭子和把柄緊緊握在手中,手背的青筋凸起,猶如他的心。
廖大個子氣沖沖朝伊力亞斯家走去。
走在村間的小路上,柏油路通向每戶農牧民的院門前。
上面沒有一點雜物,被村里的保潔員打掃得干干凈凈。
柏油路兩旁樹立著太陽能路燈,路燈的鐵桿上懸掛著紅旗或標著宣傳標語的長方形宣傳牌。
“穩(wěn)固脫貧攻堅工作成果,走鄉(xiāng)村振興之路?!?p> “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離不開漢族,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也互相離不開?!?p> “三農穩(wěn)則國家穩(wěn),三農興則國家興,三農強則國家強。”
……
標明著各類宣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宣傳標語牌被廖大個子疾走的身影趕超過去。
他輕車熟路地走進伊力亞斯家那杏黃色的大鐵門。
映入眼簾的是杏黃色的鐵質葡萄架,上面光禿禿的,葡萄還埋在地里,沒有上架。
磚塊鋪的地面落了幾片枯黃的葉片,葡萄架下的長條鐵藝椅子上落了層灰。
葡萄架北面的灶臺上也沒以往那樣一塵不染。
看得出來,女主人這兩天沒心思收拾院落。
坐西朝東的三間大屋地基很高,門前的水泥臺階足有一米高。
淡藍色的墻面,深藍色的彩鋼制作的塔狀尖頂?shù)奈蓓?,看得出來,這家日子過得還不錯。
“伊力亞斯-----伊力亞斯-----”廖大個子對著屋門喚了幾聲,無人應答。
他徑直朝北面走去,繞過北面屋墻的一條寬約兩米的人行道就到了伊力亞斯家的后院。
后院坐落著一排牛棚,牛棚的門敞開著。
廖大個子走到牛棚門前,彎腰低頭走進去,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用鐵欄桿焊接的十幾個寬約一米的鐵架子。
這些鐵架子的空擋處能容得下一只牛站立。
這是伊力亞斯育肥牛的場所。
廖大個子目瞪口呆地望著沒有牛的牛棚,納悶不已。
上個月,伊力亞斯這牛棚還有八頭體格健壯的犍牛啊。
身后傳來趿拉著拖鞋的聲音,是伊力亞斯的妻子布艾夏汗,一位三十五六的漂亮女子。
布艾夏汗一看到廖大個子的背影,鼻子一酸,哽咽著說:“阿喀(哥哥),你好不容易才來了。”
廖大個子轉身神色復雜地看著還沒說完話就啜泣不止的布艾夏汗,不知該如何勸說。
布艾夏汗的右眼圈呈現(xiàn)出一圈黑紫色,一看就是被人用拳頭砸的。
廖大個子只好指指牛圈問:“你家的牛呢?”
布艾夏汗抽抽搭搭地說:“十天前,他賣掉了,昨天又賣掉了,錢也沒有。”
廖大個子一聽火冒三丈,馬鞭被他的大手攥地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