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一)
沒有人跟慧玩。
慧長著一張用圓規(guī)劃出的臉,腦袋也是圓的,臉上細細的兩彎眉毛像兩頭挑的不太重的扁擔般勻稱;眼睛的上下眼皮呈半開狀,睜著又睜不開的樣子,眼線左右跨度比一般人長些,鼻子小巧,嘴巴秀氣,只看臉,還真能看出佛的影子。
她不高,比較敦實,一看就屬于不太容易生病的人。
慧的整體形象特別具有凝聚力,調(diào)皮的男生私下喊她“坨坨”。
她雖看上去圓潤,性格卻異常剛烈,誰欺負她,她都會睚眥必報,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時間長了,沒人敢招惹她。
她每天跟同學們一起上課,下課時卻沒一個人跟她講話,玩游戲。
漸漸的,她的地盤里只有她,誰也進去不了,她就像個島國,在那兒,卻與大家無關(guān)。
初三的生活太枯燥了,煩躁的情緒在每個人心里泛濫。
慧的同桌洋那天莫名的發(fā)飆,他竟敢招惹慧。在班長喊,“起立時”,他偷偷地拖開了慧的凳子,等喊“坐下時”,慧坐在了地上。
周圍的人都張大了嘴克制住聲音,不知道下面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慧坐下去的時候,并沒有發(fā)出驚叫,只見她撐起來,再把凳子挪到屁股底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若無其事的在那里上課。
這件事一定沒完!所有人都堅信。那堂課對坐在慧周圍的同學影響特別大,都在想,下課了的慧會是什么樣子,根本就沒人好好聽老師在講什么。
當你越希望快點下課,時間過得越慢。
那節(jié)課真漫長,黑板旁邊的時鐘被同學們看了很多次,學校敲鐘的老人并不知道這里的情況,否則一定會很配合地讓大家提前解脫。
悅耳的鐘聲終于傳來,在老師踏出教室門的瞬間,就看見二個黑影圍著教室飛快地旋轉(zhuǎn)著,前面跑的是惡作劇的小個子洋,后面是像球一樣飛速滾動的慧,其他的人都坐在位置上不敢動,怕阻擾了路線,似乎又都不愿意慧真的追上洋,有的人甚至還會制造點障礙阻擾慧的速度,急切的慧只想追上洋,其他的暫時顧不上,她不時地邊跑邊跳躲避一些暗流,跑步講究速度和耐力,洋的速度還行,耐力怎么能比得上慧,他終于被慧追上,按到凳子上狠狠地被一通好打。
靜看著慧的氣已出了大半,這樣的架式對洋來說太沒有男人的尊嚴,總得有人站出來結(jié)束,馬上又要上課了。
靜去扯慧,讓她住手別打了,都打成這樣了。
靜的話在那時也正好給慧臺階下,慧真的沒繼續(xù)打。
男生們都替洋覺得冤屈,私下里商量,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地教訓下慧,太欺負人了,就算別人抽你凳子,起碼有一半是開玩笑,用得著把人往死里打?他們會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一小群的竊竊私語,看能調(diào)出個什么顏色讓慧瞧瞧。
精心策劃的行動發(fā)生的時候一樣突然,慧突然和男生們打起來,起因大家都不太知道,就看見幾個人扭在一起,然后看見慧從幾個人的身體里跑進跑出,她奮力地將手和腳、身軀全部用上,恨不得每個細胞都能煥發(fā)出生命潛能,奈何人單影只,她的力量被同樣在付出所有力量的人群里消磨的蕩然無存,她從施拳腳不開,到不能盡心,再到后面真的被困住了。
女生們先是旁觀,后面看著慧的戰(zhàn)斗力越來越弱,心里多少有點不舒服,男生這招以多取勝太不武了,開始有人在旁邊奚落,你們做的這像個事么?
慧在同學們心里根本就不是女生,當然,她也不是男的。男生說她不像女生,女生說她像男生。
她的頭發(fā)散了,在橡皮圈里或長或短或卷或直,周圍的話和她的狼狽,讓有的男生退出了陣營,她終于擺脫圍堵,從包圍圈里跑出來。
慧跑到講臺上,占據(jù)了有利地形,她判定這幫臭小子是不敢在講臺上再跟她動武的,那時還沒有人敢損壞班集體的財產(chǎn),更何況是老師使用的財產(chǎn)。然后,開始破口大罵,罵他們是孬種,有本事一個一個的來,說她外面有多狠的大哥,一定不會放過今天欺負她的每個人,她在那里叫囂著,“你們都給我等著,看到時候怎么一個一個的收拾你們!”
慧的有力發(fā)言聽著只覺空洞無力,心里都有些可憐慧,都不太計較她罵聲里出現(xiàn)的不雅詞匯?;鄣念^發(fā)實在是不像一會兒要上課的學生,靜看見慧坐下了,跑去幫她把頭發(fā)捋了捋。
靜并不喜歡慧,慧的成績不好還是次要,慧特別喜歡講臟話,然后脾氣特壞,這兩點是靜在交友時最忌諱的。
但,靜也不喜歡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拒絕慧,慧再怎么說也是同學,她站出來,只是覺得這時必須有個人陪著慧,慧不是電影里出現(xiàn)的敵人,她只是一個有點特別的學生。
慧的嘴巴里吐出的話沒有誰會愿意去復述,如果一定要重復,都會自然屏蔽一些不雅的詞。
那天放學,靜問慧,“你真的有很厲害的哥哥嗎?”
慧笑了,沒說什么,只對著她笑,靜忽然覺得,平日里總兇巴巴的慧,笑起來還有點美。
“你疼嗎?今天?!膘o再問。
“不疼,沒事?!膘o回答的時候沒有帶臟字,都以為慧不帶臟字都不會講話的,其實慧也會好好的說話。
慧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別的女同學們都面臨情竇初開,學著大家閨秀的淺言行止,她卻肆無忌憚的像一個潑婦在教室里罵街,大打出手,糟蹋自己的形象。
靜沒有再問慧什么,她并不想跟慧深交,她只是疑問,慧怎么喜歡把自己弄成老師不喜,同學不愛的樣子,未必,她看見大家都怕她就會很開心么?
過了幾天,慧換了個新同桌,不知道是洋和她誰向老師提的要求,新同桌是個女同學,成績還特別好,叫莉。莉是個沉默的姑娘,有洞察一切的定力,平日里不茍言笑,莉長著一張標準的鵝蛋型的臉龐,下巴有點尖,眼睛雖不大,里面閃的全是智慧,戴著一副厚重的黑邊眼鏡,大大地折扣了原本古代美女才會有的臉。
莉上課時注意力都在老師和課本上,誰跟她講話都置之不理,下課了,如果沒有什么事,她都趴在桌子上養(yǎng)精蓄銳,跟凳子粘一起,除非三急。
莉的四平八穩(wěn),滴水不漏,讓慧安靜了很多。
世上本無事,事情都是因空虛、無聊、寂寞惹出來的。
慧突然跟個像石頭樣的人坐一起,她的滿腹經(jīng)綸里藏著的波濤之水,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早已習慣驚心動魄的她,一下子都找不到北了。
慧如果能安靜下來好好學習,那還能是慧么?
她良心還在,沒想去破壞影響同桌的學習,當然,也并不表示她真的可以影響。
她開始經(jīng)常逃課。班主任和同學都以為:她可能憋得受不了,一個人跑出去散散心,既然沒學習興趣,能不影響其他的同學也行。
當時家里能裝電話的都是高干子弟,老師只能拜托一位離她家很近的同學,要她通知慧的家長到學校來一趟。
幾天都過去了,慧沒來,她的家長也沒來。
班主任這才有些急,問,“誰愿意到慧家里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班主任是位男老師,可能覺得冒昧去女學生家里,不太好吧。女生的事比男生的事復雜,而且還敏感,直到現(xiàn)在,慧的女生身份才被正視。
沒有人搭腔,即使是離她家近的同學也不說話。
慧突然變成這樣,那幾個男生一邊忐忑的猜想慧是不是去糾集她的外部勢力,準備好好地教訓他們;一邊也有些清醒后的自責,上次的行為確實離譜了。
“我去看看?!毕抡n了,靜追上班主任。
放學了,靜和同學一起去慧家里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走在鋪著寬寬的青白石的路上,路的一邊是斑駁的院墻,墻根時不時的冒出幾株頑強的草,石階的縫隙也有,墻體被雨水侵蝕的凹處也有,靜第一次走在藏著各式建筑中,見縫插針的路上,被大自然最原始的生命力感動著。
路的另一邊是民宅,岔路口有棵碩壯的槐樹,拐進去的路變窄了些,還須一級一級的臺階往上,到最高處,同學跟敏說,這就是坨坨家,然后自顧自的下臺階離開了。
靜本想拉住她,看她匆匆的背影,已升到喉嚨的聲音又生生地降了下去。
慧的家是一幢木制私房,臨路邊能看見的墻都是木制的。門口的院子并不大,進門還要下幾步臺階,周圍有一圈可以當?shù)首幼膰鷫?,門虛掩著。
靜走到門口,用手輕扣,“有人在嗎?”,半天沒人搭理。
靜只好自己推門,門里忽然漫出一股清冷的風,靜打了個寒顫,身體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屋里很黑,眼睛忽然從室外的光線進來,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見,定了定神,等適應了一會兒,才模糊看見家里的簡單陳設(shè):有一張吃飯用的桌子,有一個低矮的柜子,幾條凳子,家具摸著明顯感覺有灰,還很滑膩,棱角磨平,散發(fā)著經(jīng)年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