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校尉王屯站在太子府庭墀外，左顧右盼，一直未見齊王司馬攸出來，眼見月色浩旰，已是夜空闌珊。
王屯校尉剛?cè)胩痈?，就被府?nèi)衛(wèi)尉攔住道：“除了齊王，其他人等一律在府外等候！”
原來要進(jìn)太子宮殿必須卸下器械，或者那些將士必須留在殿外等候。
這一等下來，竟然已是入夜的初時，此時已經(jīng)涼風(fēng)飗飗，衣袂縠紗。
“齊王，羊妃已經(jīng)醒過來了，等會馬上就到！請齊王稍候?！?p> 這羊妃一聽芙芙所說是司馬攸過來看她，她遂怨言于芙芙，怎么可以早不叫醒她，讓齊王久等于殿中。
羊琉斐匆匆而來，到了太子府的大殿前，齊王正用期盼的眼神注視著她，這讓羊琉斐頓覺慚怍，并且雙頤赧然。
“齊王殿下，羊琉斐來遲，讓殿下等，只是中午貪杯，囫圇酬酢所致，竟然一覺不醒，非常過意不去。這婢女簡直是沒有上下尊卑，竟然愆時不愬，才讓齊王等了這么長時間?！?p> “好了，這都已經(jīng)過去了，本王也是受母后所托，來看看你的，你現(xiàn)在這里過的怎么樣?”
司馬攸遽袖緄一摽，抬頭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并示意旁邊的人都回避一下。
司馬繇和閹宦俱已走開，司馬攸徜徉了一下，便直接去了羊琉斐的帷幄處。
“現(xiàn)在你有身孕了?”
羊琉斐見了司馬攸直接講出了自己的擔(dān)憂。
“怪不得太子妃說話遮遮掩掩的，原來怕我知道你有身孕?！?p> “是的，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怕有一天這肚里的孩子會被劘蕩夭折！”
“這絕沒那么大膽，這皇后還在，如若讓皇后知道，必夷滅九族！”
“可是近來宮里傳出來，皇后的身體好象有恙！那太子妃賈南風(fēng)正恣意汪洋，因?yàn)樗腔\中的隼鷙，就是皇后的壓著所以才裝模作樣，遮掩本性?！?p> 原來羊琉斐聽謝玖有日說起，皇后楊艷身體抱恙，御醫(yī)都為之焦頭爛額、想盡妙藥。
“哦哦……”
司馬攸恍然大悟，他雖然在司馬府，原來賈充搬出后的府上，但竟然一點(diǎn)不知后宮之事，現(xiàn)在才知道一般這事是不泄露于外的。
“其實(shí)謝玖跟我一樣的，也有了太子的骨肉，這謝玖什么名分都沒有，賈太子妃弄死她就象踩死一只螞蟻，大約比我早二個月有身孕，現(xiàn)在我有了，就成了太子妃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無心覬覦謝玖的骨肉了！”
羊琉斐一咬紅色的薄唇，皴裂般的幾道褶皺。
“這太子性情羸弱，一直被賈南風(fēng)掌控，如同傀儡，這府內(nèi)之事就全由她來發(fā)號施令，并行府內(nèi)的嚴(yán)刑律例。”
“好，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立刻進(jìn)宮，說于皇后和皇上，一定將你安排在西宮，離開這劻勷不安的東宮，以免發(fā)生戕害。”
說完司馬攸走出寢宮，并且囑咐了羊琉斐幾句，告誡她現(xiàn)在一定要小心翼翼，別過于疏忽大意。
驍騎校尉王屯正饑腸轆轆，抱怨這太子府太磕磣，連一頓飯錢都會省，并心里揚(yáng)言：“要拆了這太子宮殿，還什么建深宮囚禁了那太子妃賈南風(fēng)?！?p> “快走吧！”
司馬攸立刻騎上鏤膺朱幩的騏驥，按轡蹀鞚馳騖而出，驍騎校尉王屯則手掿鞍鞽縱身一躍，騎上夜照玉獅子，飛馳跟上，與齊王司馬攸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賈南風(fēng)攘袂一摔杯子，見今日計劃已如泥牛入海。
氣的咬牙切齒，皸皴的嘴唇上，褶皺四起。
“快把那芙芙拿過來的帛絹立刻燒掉，這事情暫時就擱置一旁，日后再見機(jī)行事?！?p> 堂下的鼎筒掀開了蓋子，燹焰噼里啪啦，熏染的一股嗆鼻的煙氣，漸漸的繞上軒梁，最后倏然不見。
崇化宮內(nèi)，皇后楊艷抱病在鳳翥龍榻。
司馬炎一直陪伴在楊艷的身邊，并且時常將擔(dān)憂遷移至閹宦身上，還向御醫(yī)下了口諭：“如若醫(yī)治不好皇后的病，就格殺勿論！”。
這讓那些深居宮中，高高在上的御醫(yī)都惶惶不可終日，并且赍貲賄賂于大司馬荀勖，才將司馬炎收回成命，改了口諭：“若醫(yī)治不好皇后病闕，所有御醫(yī)將按原籍返還，不得再錄用?！?p> 此軒然大波總算微微平息了一陣，后宮那些嬪妃也隱約微妙，通過赍貲賄賂于豎宦，才知司馬炎這幾天的脾氣變化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
那些妃子們也都蠢蠢欲動，不過按照晉武帝的密令，對那些御醫(yī)和宦官說道：“不許將皇后抱病之事泄露，否則必嚴(yán)懲不貸！”
可總有些閹宦鋌而走險，把這事情給透開了門隟。
胡芳貴妃遂也諦聞到了風(fēng)聲，這胡芳乃是鎮(zhèn)東大將軍胡奮的女兒，是晉武帝給太子司馬衷選女充宮時，從民間各州郡遴選出來的。
一看胡芳容貌光彩照人，舉止?fàn)螤未蠖恕L(fēng)姿娉婷、騷雅姝麗、才氣逼人。
所以就把胡芳充實(shí)到自己的后宮來，并且對她嬌寵萬分，其侍奉和服飾僅次于武元皇后楊艷。
“皇上，你來嘛！”
司馬炎坐著羊車姍姍來遲，不過這也是近段時間晉武帝的儀式而已。
各妃子的門上都掛著竹葉，還有地上的鹽汁，以吸引羊的注意力。
如果羊車一停在哪個妃子的門前，司馬炎就破門而入，臨幸于哪個妃子。
所以這些日日深鎖閨中，絞盡腦汁想親近皇上的，都挖空心思的想出了這些點(diǎn)子。
“皇上，這近來一直有妃子門口掛竹葉和撒鹽汁，致使皇上的羊車都迷失方向，這要不要小的言明后宮規(guī)矩，杜絕此類事情的再次發(fā)生。”
一閹宦擠眉弄眼，阿諛奉承于晉武帝。
“哈哈……，你以為我不知道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這近萬后宮妃子，能臨幸的，能有多少，她們也正值青春年少，難捱寂寞實(shí)屬正常，再說誰不想攀龍附鳳，想有一個龍種，日后也有個依靠！”
“是，陛下，小的愚鈍誑言，請陛下恕罪?！?p> “這等小事，算了，朕一直覘察以來，就暗自惋惜，想不到那些萋萋妃子，可不盡人間之事，在于一人執(zhí)念，一人之作??！”
司馬炎婉言嘆息，他捋了捋頜下胡須，便臾曳羊車停了下來，近到門口微微一瞥：“嬪妃胡芳”，這幾天以來，胡芳成為了他的專侍。
閹宦門口一站，屏氣不動，門被推開了一條長縫。晉武帝緩緩踏入門桯，里面檠燈閃爍，璀瑋照人。
“胡芳，你又想出來了什么新點(diǎn)子，迷惑朕心，這天下美女，就你胡芳會招惹本陛下心花怒放，哈哈……”
胡芳善于玩，也善于招著司馬炎的心思玩耍。
“皇上你不是喜歡樗蒲嗎？我們?nèi)雽嬛巴嬉话言趺礃?”
“好……，好！這幾天羊車都不動了，一直往你這專寵來！原來你想了新花招！”
司馬炎哈哈大笑，想著胡芳居然跟自己想樗蒲來，難道想一試自己的身手。
木筒里有長長的竹簽，若箭模樣，胡芳先從木筒里拿出竹簽，然后扔了出去，這竹簽剛好落在不遠(yuǎn)的一個大木盤上，顛顫了幾下，簽尾鮮艷翮翎亦搖晃擺動。
這燈燭也在帷幄里青絲蔓延，飏飏若煙。
司馬炎抓起一個竹簽也扔出去，也不偏不倚的落在了大木盤上，這樣你來我往，不分上下。
可是胡芳最后處了下風(fēng)，在和司馬炎搶竹簽的過程中，竟然不小心抓破了司馬炎的手指，頓時破了皮，鮮血頃刻而出，紅紅的象一顆斑痣。
“這么不小心，你愿不愿受罰！”
司馬炎開始醞釀文章，想給胡芳來個小慴栗。
“皇上自己搶過來的，又不是妾自己抓你的，這可不能怪臣妾！”
“不怪你怪你，你這脾氣太耿直，大大咧咧的，難道就不能裝一點(diǎn)風(fēng)韻溫婉?！?p> “臣妾才不愿呢？妾就這樣的人，愿意這樣伺候陛下，最討厭那種阿諛奉承、獻(xiàn)媚求榮的那些女子，裝模作樣的，簡直是有辱斯文?！?p> “若不是你那天在殿下大哭大鬧，朕才不封你為貴妃呢！”晉武帝惆然想起胡芳剛選妃入宮時，那種懵懂清純，簡直就是一塵不染的菡萏。
“妾可不怕什么宮殿不宮殿的。”
那天宮殿侍衛(wèi)一聽哭聲，立刻提刀而來，并且兇狠的言道：“這里是皇宮，不許哭鬧，哭鬧是忌諱，是有損陛下的福祉，對陛下來說不吉利的?！?p> “你這小命不要了嗎？”一兇悍的侍衛(wèi)面色猙獰，怒眥龁齒。
“小女連命都不要，還會怕陛下！”
遂仍然哭泣于殿下。
一侍衛(wèi)曳捽起胡芳，朝殿外攥去，胡芳使勁掙扎，拚力想甩開那侍衛(wèi)。
這殿內(nèi)不宜見血光之災(zāi)，所以一律是皇家禁忌，如是迫不的已才在宮殿內(nèi)大開殺戒。
拖到外面后，侍衛(wèi)準(zhǔn)備削其手足，以示懲罰。
不若被進(jìn)入宮來的太傅荀顗看見，馬上呵令阻止。
“這是大將軍胡奮的女兒，是現(xiàn)今皇上的妃子，你們是受了誰的命令，敢胡亂行刑的?！?p> “荀太傅，這是宮里的規(guī)矩，如果剛?cè)雽m的妃子良人在宮殿內(nèi)大聲啼哭，是有對皇上的不敬，并且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陛下說如有此事發(fā)生，一律剡其手足以示懲戒?！?p> “好了，你們下去，我立刻帶過去，去見皇上?！?p> 這樣胡芳才逃過一劫，不然就可能已被剟去手指或者腳趾，那可就成了瘸子。
“到底怎么回事?”
荀勖看著淚眼朦朧的胡芳。
“小女是覺的好玩才入的宮，見州郡有張貼告示，大街小巷都在議論著皇上和太子在選妃，所以偷偷溜出家中，才被那些宦官選中，可到了這里一時離開父母，就覺的慌亂害怕，想著急了就哭出來了！”
“原來這樣，這是剛進(jìn)宮都有的現(xiàn)象，等時日一長你也會習(xí)慣的?！?p> 荀勖知道事情的原委后，遂安排一個宦官帶胡芳去了妃子的宮殿。
后司馬炎聽到那大殿里號哭的原來是胡芳后，在經(jīng)過荀勖這么一說，遂安排洛陽縣令司馬肇冊封胡芳為貴嬪，并且經(jīng)常臨幸胡芳，這讓胡芳在宮殿里慢慢忘卻了回鄉(xiāng)之念。
“現(xiàn)在怎么辦，手指破了！”胡芳原本以為晉武帝在嚇唬她，想不到果然有血漬出來，不過只是點(diǎn)擦破皮的口子。
“你這下了殿后大哭大鬧，侍衛(wèi)沒把你剟去手指頭，現(xiàn)在倒好，終于疴及無辜，你看看，簡直就是武將家的女將！”
胡芳一聽晉武帝在嘲笑自己，還帶著某種睥睨數(shù)落的腔調(diào)。
“臣妾的父親胡奮大將軍北伐公孫淵，西抗諸葛亮，妾不是武將家的孩子，還能是什么孩子？”
胡芳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她的心里就是這樣：就是武將家又怎么了，你一個九五之尊的皇上又怎么了，就為了蹭破點(diǎn)皮就嘰嘰歪歪的，還說自己是粗暴的野蠻女子，一點(diǎn)也沒有承受力，就為了這點(diǎn)小事，一定要把自己的高貴戲演出來，凸顯出三叩九拜的天子威風(fēng)來。
這一番話反而說的晉武帝立刻顯有尷尬之色。
他的臉開始醬紫起來，眼前飄著過往的金戈鐵馬，馳騁坌土、廝殺吶喊。
因?yàn)楹嫉母赣H鎮(zhèn)軍大將軍胡奮，北伐公孫淵，西抗諸葛亮都是在晉武帝的祖父司馬懿麾下任職。
這明顯有反諷晉武帝五十步笑百步，自己也是出身武將之家。
“皇上自己不就是個武將家的孩子，還數(shù)落著別人！”
見司馬炎一時出于發(fā)愣中，胡芳偶感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心里不經(jīng)噗嗤起壞笑的漣漪來，皴裂的褶皺在她的嘴際，緩緩巖砦般顯出小淺暈。
“皇上你怎么啦？一下子怎么不高興，一會嚴(yán)肅可怕的讓我心跳，一會又沉默寡言，讓妾又執(zhí)迷起自己什么做錯了?”
胡芳故意在清挹剛才尷尬的空氣，否則司馬炎也不會恍惚神智。
“沒有的，朕剛才有嚴(yán)肅嗎？是不是就為朕的這點(diǎn)小事，而制造逃避的說詞，和你樗蒲，還是不分上下的，只要你開心就是了，何必在乎那蹭破點(diǎn)皮的事情！這算是事情嗎？朕也沒說是事情！”
“哈哈……，陛下你是沒說，是妾說的，妾就是怕皇上等會又會改變主意的，現(xiàn)在只是一個武家將，后怕來個什么野蠻異常的武將家呢……”
胡芳越說越覺的自己很是愜意，懕懕神態(tài)里開始柔情似水，當(dāng)初進(jìn)宮就直接在殿下嗥咷大哭，不管你是皇上還是陛下，我想哭就哭，什么都不怕，管你皇帝什么吉利不吉利。
這檠燈燭火，熒熒發(fā)爇，一閹宦篤行不怠，一進(jìn)來照著司馬炎提前的吩咐，把酒菜都整齊的羅列于桯案上。
宮廷玉液酒，琥珀玲瓏光。珵玉雕鸞杯，翔翥深穹間。
“來，先來小酌一杯，夜深人靜，這宮闕里，如墜瓊樓玉宇，這高處正萬丈紅帷?！?p> 司馬炎親自在玉杯上釃酒，醁醑篤香濃郁，散發(fā)在鏤漆鑣鑣的桯案上，熏的滿面陶醉。
“皇上，先讓臣妾睡一會，身子困了！”
“不行，先必須陪朕喝點(diǎn)，暖暖身子，不喝酒怎么可以胸有大志、腹有良謀！”
……
這靜悄悄的清癯的月亮，透過云翳的輕紗，俯瞰著宮殿的雕甍翚檐，緄帶籠燈下，輒生出軒窗的喃喃低語。
崇化宮里的御醫(yī)在忙乎著，深夜還在杵臼房里磨制藥方，一遍一遍的重復(fù)調(diào)配和試制，忙的滿頭大汗，但背負(fù)著使命，否則將離開宮殿，原籍還鄉(xiāng)，人可以往高處走，但如果往低處走，并且還是從高處摔下來的，那肯定皮開肉綻，非常的疼痛難忍，就算一時是忍住了，但難保后遺癥會出來，或者隔幾天就來個大疴，讓你一下子折磨難捱，這樣就真會祈禳自己還不如一刀了斷了痛快。
“皇后娘娘，御醫(yī)肯定能醫(yī)治好皇后身子的，皇上已經(jīng)下了命令，諭令宮殿里所有的太醫(yī)都研制藥方，否則都不許吃飯睡覺！”
“這不是在折磨人嘛！萬一本宮這病是無藥可醫(yī)治的呢？那不是在逼太醫(yī)，這太醫(yī)又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百分百做的出來的，皇上也不能因臣妾這樣，而降罪那些無辜的御醫(yī)?！?p> 皇后楊艷感覺自己這病是熬不過去了，都已經(jīng)躺在床上有好幾個月了，并且御醫(yī)都想盡辦法，但亦無濟(jì)于事。
也自從這開始，晉武帝就不再騎著羊車獵艷選妃，包括胡芳，亦都已經(jīng)芳房空置，不再酌酒一起吟詩楮墨。
楊艷心情也不再劻勷不安，晉武帝晝夜陪著她時，她亦對生死也想的很開、看的很開。
她有時在回想著過去和司馬炎年少時的快樂時光，那與裴楷、王濟(jì)一起去段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