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夜會相談（二）
顧甯川步速很快，待一把揪住那小少年的衣領(lǐng)，立即從衣物的料子里察覺到不對勁。
這位和太子同歲的小少年驚慌失措地回過頭來。
顧甯川看清了他的臉龐，不禁驚愕，愣了一瞬后，立即松開手跪下來：“奴才有眼無珠，冒犯了二殿下，請殿下恕罪?！?p> 李璟辭急忙讓顧甯川起身，說：“夜深人靜，是我不想張揚，讓顧公公誤會了?！?p> 顧甯川看了看周圍，并沒有看到隨侍的人跟著李璟辭，看他這樣的神色和聲音，分明就是自己偷偷摸摸出來的，而且不想張揚引來旁人。這是回永壽宮的路，這樣的靜謐之下，他一個鮮少進宮的皇子居然一眼就認出了自己，有端倪。
“謝殿下寬恕。只是……殿下為何出來不帶個隨侍的人陪同？殿下想是迷路了，奴才找人送您回去吧?！?p> “顧公公不必擔(dān)心，沒有人知道我往這邊來了?！崩瞽Z辭像是無心的一句，還一語中的，“我……我想給穆娘娘請個安罷了。”
顧甯川打量著這個十五歲的瘦弱少年，雖和太子同歲，個頭也不比太子差，但是論行頭和身量，無疑是云壤之別，那和當(dāng)今圣上有幾分相似的眉眼此刻正飽含期待和真誠，等著他的答復(fù)。
“二殿下？”穆晏清等了一會兒都沒有動靜，擔(dān)心顧甯川會遇上什么人，顧不得這么多就跟上來了。
李璟辭見穆晏清過來了，喜出望外地跪下來行了大禮，“給穆娘娘請安，穆娘娘萬安?！?p> 穆晏清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顧甯川，顯然對方也是一頭霧水，可能剛才一通騷操作還差點把當(dāng)今的二殿下給傷到了，忙蹲下將他拉起來，“殿下大禮，我怎敢受？”
“穆娘娘，今日人多繁雜，我本該在延禧宮就給您請安的，奈何一直尋不到機會。方才看您身邊終于少人些，我正要過去呢，可您又提前離席了，我只好一路跟過來，此番唐突好像讓穆娘娘受驚了，是我的不是?！崩瞽Z辭目光灼灼，似乎真的才得償所愿。
穆晏清和顧甯川心有靈犀地對視了一瞬，彼此確定了一個信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哪里是受驚，二殿下如此孝順懂事，實在讓我……受寵若驚才是。”穆晏清陪笑著，一時不知道除了這些基本臺詞，還要說些什么才好。
李璟辭又張望了一圈，像是愛豆見了偶像，說：“自從上月宮宴見過穆娘娘風(fēng)采，我就覺得您聰慧勇敢，與眾不同，今日更覺一見如故?！?p> “清明宮宴？殿下何時見過我？”穆晏清迅速在腦海中進行了片花回放，那日她的確遙遙一眼見過李璟辭，可隨后就一頭栽進了給易妃設(shè)套的事情里，再沒出現(xiàn)在公眾鏡頭中，李璟辭怎么會隔這么遠就把她認出來？
李璟辭眼神明亮，接著道：“我不止見過您，那日還見到顧公公呢。”
顧甯川一愣，蹙著眉心，直覺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他轉(zhuǎn)頭對采蓮說：“采蓮姑娘，二殿下提前離席可能也餓了，你不妨把點心交給我，我伺候殿下和主子就行。”
采蓮的眉頭快擠成一團，下意識把小食盒抱得跟緊，沒理解顧甯川什么意思。
這明明是主子給你留的！沒心肝的東西。
穆晏清先反應(yīng)過來，捏了一把采蓮的手，直接道：“去后頭跟著就行?！?p> 采蓮這下懂了，她是要幫忙盯梢，別再讓人悄無聲息地跟過來！
“殿下餓了沒？我這里還帶著些帶了些點心，殿下若不嫌棄可以先吃一些?！蹦玛糖蹇此菔莸膫€子，想想就知道平日就沒怎么吃飽。
李璟辭搖搖頭，說：“我不餓，謝謝穆娘娘關(guān)心?！?p> 穆晏清打量了一遍李璟辭的這身衣裳，不免心酸，和今日那群不省心的皇子公主比起來，眼前這個皇子簡直不像是正宗的皇二代，轉(zhuǎn)念一想，說：“殿下這衣裳實在單薄了些，夜里風(fēng)大，伺候的人也該留心一些才是?！?p> 李璟辭倒是無所謂的樣子，調(diào)皮地開起了玩笑，說：“穆娘娘可是在笑話我的衣裳都不如別人的精致？”
“怎么會？”穆晏清不假思索，這么一個養(yǎng)成系的俊朗少年，誰會嫌棄？“是我地位卑微，擔(dān)不起殿下的厚愛才是。”
“可穆娘娘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李璟辭頓時津津有味地回想著，說：“上月宮宴那日初見娘娘，開始只覺得您好端端突然扔了步搖又自己撿起來，很是奇怪，后來再見您及時趕過去給驍娘娘解了困局，冷靜從容，我就記憶尤深。宮中的娘娘們當(dāng)中，鮮少有您這樣的聰慧風(fēng)采?！?p> 穆晏清突然覺得一口氣噎在喉嚨，險些提不上來，那日怎么藏了這么個狗仔隊在？她有些難以置信道：“你就是那時候見過我？”
李璟辭一臉欽佩，又有幾分遺憾，說：“是啊，只是那日人多，父皇看著好像有些不高興，我才不敢上去請安打擾?！?p> 顧甯川這才懂，李璟辭一開始說話時那股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到底是什么，原來是目睹了那日的事情，這么說來，李璟辭剛剛還說那日也見過他，很有可能就是他和周將軍見面的時候，這就不太妙了。
他裝作是搭話的樣子，往穆晏清和李璟辭中間湊近了一些，說：“那日這么多人來來往往的，殿下怕是看錯了。那步搖是驍嬪娘娘不小心弄丟的，正好讓我們主子撿到了，還好及時找到了皇上和驍嬪娘娘，才沒有惹皇上誤會了娘娘。”
穆晏清一看顧甯川投過來的眼色，霎時就懂了！“是呀殿下，那步搖是湊巧讓我撿到了，急著要還給驍嬪娘娘，竟不知那日殿下也在旁，看來怪我眼拙了，錯過了與殿下相見?！?p> 顧甯川安慰道：“那日御花園本就人多，主子沒看仔細也是難免，更何況是殿下認錯事情了呢？”
李璟辭聽完這出一唱一和，皺著眉頭想了想，猶豫地說：“這么說來，可能我真的看錯了，嬤嬤找人來一起找我，我可不想這么早被帶回去，好不容易進宮一趟。”
李璟辭養(yǎng)在行宮，一年到頭也只是重大節(jié)慶才有機會進宮一趟，別說能見到皇帝皇后請個安了，嬤嬤一直貼身跟著，他連一舉一動都拘束得很。穆晏清這么一想，就覺得李璟辭的這點小叛逆也是情有可原。她輕輕摟了一把李璟辭的肩，說：“殿下若是想多留在宮里，有的是辦法呀?！?p> “我知道，如能有一位合適的娘娘愿意收我為養(yǎng)子，我便能和皇兄皇弟們一樣生活在宮里，也能經(jīng)常見到父皇了，”說到這里，李璟辭眼里還揚起一絲期待的光芒，轉(zhuǎn)瞬又黯淡下去，訕訕地低下頭，說：“可這談何容易？我生來不吉利，父皇不喜歡我，我也不討各位娘娘的歡心，宮里瑣事繁多，哪里顧得上我？”
穆晏清這下就記得，宮里有一位回回都在李璟辭面前碰了釘子的人，“殿下怎么會這么想？殿下如此禮數(shù)周全，我就不討厭殿下啊，況且……我看姚妃娘娘和你挺投緣的，每回遇到殿下進宮都噓寒問暖。娘娘家世顯赫，才華橫溢，我就只有羨慕的份了，殿下何不多和姚妃娘娘說說話？”
“姚娘娘出身高貴，姚家祖上三出帝師，父皇和太子殿下也曾受姚家的啟蒙教導(dǎo)，我這樣的出身怎么敢和姚娘娘親近？”李璟辭臉上從容得很，顯然聽懂了也看透了：我這樣的背景出身，配不了那么高的資源，強塞給我也沒用。
李璟辭從小的日子就不好過，宮里也有不少人私下說，皇長子和皇次子都有相似的謙順和善?？墒翘拥暮蜕剖莵碛诤突屎笠幻}相承的仁慈，在李璟辭身上，這樣的謙順就是察言觀色后的謹慎。他其實很清楚什么是自己該有的，什么不該有。
姚妃再想將他養(yǎng)在身邊，在李璟辭看來，一則他配不上這樣母親，二則也是最重要的，姚既云這份討好，不過是為了她自己，甚至利益所趨的無奈之舉，沒有一分真心實意在里面。既然為一己之私就想將他身邊，那自然也可以為了同樣的原因?qū)⑺麠壷活櫋?p> 李璟辭寧可不要這樣短暫且虛偽的溫存。
穆晏清還在愁著怎樣繼續(xù)嘗試說服李璟辭，好幫姚妃挽回一局，可這位二殿下似乎一下子把話說死了。顧甯川在后邊跟了好一會兒，有所洞察，不緊不慢地說：“殿下冷靜自持，所言不無道理。只不過，殿下貴為皇子，應(yīng)該也知道，宮里的人心來往，總是權(quán)衡利弊走在真情實意之前的。殿下與其認為那是高不可攀之物，便提前拒于千里之外，不如想想如何利用這份唾手可得，助自己走在人前。英雄莫問出處?！?p> 穆晏清聽得呆住了，須臾才反應(yīng)過來，看了看同樣陷入深思的李璟辭，尷尬地笑笑，說：“小川，這么深奧的東西，二殿下還小，你……你說這些做什么？”
比起這樣直接攤開圈內(nèi)冷暖來講，穆晏清其實更趨向于動之以情，諸如姚既云如何極富才情、如何有容人之心、皇上如何寵愛等等，都醞釀好了在心里?？墒窃倏纯蠢瞽Z辭，確實很受用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又似懂非懂地想了好一會兒。
看來好像顧甯川冷不丁的一番警世名言，更能說動李璟辭。
半晌，李璟辭才從嚴肅的深思中回過神來，帶著感激的笑意看著顧甯川，說：“素聞顧公公昔日也是天之驕子般的人物，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公公說英雄不問出處，你如此洞若觀火之心，又何嘗不是掩于塵泥之中的金子呢？”
顧甯川總覺得，李璟辭說的不只是這一件事，“奴才愚見，怎堪殿下謬贊？”
“公公所言極是，不過我自小飽經(jīng)孤單伶仃之苦，唯有教養(yǎng)的嬤嬤陪著，連個玩伴都沒有，一概詩書、騎射，都只是師傅領(lǐng)進門，余下全靠自己的粗笨習(xí)練。唾手可得之物固然能激勵我前進，但也許到頭來只是一場空，我寧可一直形單影只，也不想再經(jīng)歷得而復(fù)失。謝公公賜教，璟辭銘記在心?！?p> 穆晏清這下明白了，李璟辭心思多，情愿一直做個不入流的十八線，也不想一朝感受過溫飽，又不知哪一日就跌回到從前。有些東西原是一直得不到的還好，遙遙地看著還能做個美好的念想?？扇羰敲髦獊淼貌惶嵰惨玫?，就要經(jīng)歷本來就不必承受的失去。
他這分明不是叛逆期少年的意氣用事，而是飽受人情冷暖后的清醒和倔強。
“今日給穆娘娘請安，與顧公公談話，璟辭真的受益頗深，看來沒來錯，”小少年眼中那短暫的深沉已經(jīng)散去，臉上又是一來到時的期待，多了幾分滿足，“謝謝穆娘娘，愿意陪我聊這一會兒，許久沒有人愿意和我說這么多?！?p> “該是我謝謝殿下呢，若不是殿下與我說這么一會兒，只怕我還要多費心思來度過這長夜漫漫?！蹦玛糖逑胂?，她今天和接近姚妃本就想進一步了解了解，還被懟了一頓，正覺得從姚妃那里不好下手，愁著怎么曲線救國，如今知曉了李璟辭那明明白白的心思，也好，看來幫姚既云得到李璟辭的撫養(yǎng)這路子行不通了，還是另謀方法吧。
只是這孩子活得也是太累太人間清醒了。
“殿下若是想，以后進宮來隨時可以過來永壽宮找我的，”穆晏清個頭比李璟辭高一些，彎下腰邊說邊指了指顧甯川，說：“小川公公也在，驍嬪娘娘是位好相與的娘娘，殿下想習(xí)武，可以過來一起玩的。”
“真的？”李璟辭欣喜了一瞬，轉(zhuǎn)而又低下眉頭，說：“謝穆娘娘的好意，只不過我一年到頭，進宮的日子不多，若我來日有機會再回宮里，定會再去給穆娘娘和驍娘娘請安問好，還有顧公公?！?p> 顧甯川聞言低下頭，說：“奴才粗鄙之人，怎敢當(dāng)?shù)钕潞駩??！?p> “那日宮宴恍惚還聽見公公和周將軍討論些軍事，公公雖居于深宮，但時時心懷家國，這份擔(dān)當(dāng)值得璟辭敬佩?！?p> 穆晏清一怔，后背發(fā)涼，李璟辭到底還帶了多少狗仔資料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