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侯府,內(nèi)院。
姜叔夜看完信,匆匆扒拉幾口飯后,便回了自己的小院兒。
修業(yè)坊這座宅子,既沒有端木府那般恢弘奢華,也無其他勛貴的富貴堂皇。
三進的院落精巧雅致,古意悠悠。
若不是門前匾額刻著“安陽”二字,任誰也猜不出這座不起眼的府邸,竟是名震九州的屠帥家宅。
照理說,官至極位的天策上將,不論是每年七百石的俸銀,還是朝廷那些價值連城的賞賜。
雖稱不上富可敵國,那也是不缺銀子的家族。
可從小侯爺乘坐的那輛破舊馬車,再到這座府邸,甚至每日的飲食和下人的數(shù)量,盡都顯得有些寒磣。
說起來,也是姜候一心為國的結(jié)果。
所有家財除了支應(yīng)日常用度外,其余一概撫恤陣亡將士家屬。
要知道,自隆武三十一年起,東夏七洲之地,先后發(fā)生叛亂的不下四州。
這二三十年間,大小戰(zhàn)役上百,陣亡的將士達數(shù)十萬之多。
試問姜候再是有錢,能撫恤的過來嗎?
當(dāng)然,這也換來了所有部卒以命效之的忠誠!
名不符實的小侯爺翻箱倒柜,想找身新衣裳都難。
“破侯府,一點兒都不實惠!”
明日進宮探望二姐姜婉兒,總不能穿這么一件吧?
他低頭看著舊袍子,一臉的不高興。
“金龜錢啊金龜錢,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哦……”
至于去學(xué)宮的事情,姜叔夜自然是一百八十個不愿意。
彼岸閣的契約,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會死人地!
唯今之計,只能求著二姐勸勸阿耶了。
她的話,管用!
幼年喪母的前主記憶中,家里有兩個媽。
大媽聶姨娘,二媽……姜婉兒。
從小到大,連屠帥都不怕的姜叔夜,只要“她”一個眼神兒,秒變小綿羊。
明日進宮,倒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這位“神都第一奇女子”!
瞅著墻角的銅鑄水漏,剛過午時。
“先瞇一會兒,下午接著找死人!”
姜叔夜和衣而臥,沉沉睡去。
沒曾想,這一覺,直睡到斜陽西沉。
再有不到小半個時辰,神都坊門便會關(guān)閉,哪兒都去不成了。
姜叔夜恨不能扇自己一個耳光。
雖說距離彼岸閣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二天。
那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浪費。
哎……明義坊暫時不能去,突然多了那些南方高手,萬一真是沖自己來的,可就不妙了!
去尋街上的不良人,芥子袋里就兩個銅子兒,吃碗面都不夠。
算了,養(yǎng)足精神進宮吧!
姜小侯爺破天荒的在府里呆了一整天……
翌日清晨,青白曙光和淡淡晨霧交融,點染著煊赫的朱漆宮門。
侯府車馬在左掖門停下,姜叔夜獨自一人進了皇城。
照規(guī)矩,探訪后宮親眷,非得逢年大節(jié)不可,還得提前向端木皇后請旨。
但這樣的規(guī)矩,不適用安陽侯府。
圣人召姜婉兒入宮時,便傳下旨意,姜候父子可隨時進宮探望。
隆恩之盛,千古未有。
前主對阿姐既怕……又敬,更離不開。
姜婉兒入宮的頭一年,小侯爺便隔三差五地出入皇家禁苑。
往后也是最少一月一次。
侯府那輛殘舊的馬車,左右掖門的禁軍誰不認識。
“千宮之宮”的東夏長明宮,宮宮交錯,殿殿相連,宏闊無際令人嘆為觀止。
記憶歸記憶,姜叔夜親眼見識了后,才感受到了什么叫人間至尊。
也不知那位隆武帝頭頂?shù)臍膺\,是個啥樣?
小內(nèi)侍引著姜叔夜一路七拐八拐,最后來至一處熙攘紛雜的宮門前。
姜叔夜停住腳步,一把揪住小內(nèi)侍袖子:“你新來的,帶我來掖庭局作甚?”
“小……小侯爺,姜昭儀就……就在里邊兒?!毙?nèi)侍瞅著怒火中燒的姜三郎,嚇的渾身哆嗦。
屠帥的兒子,誰敢惹。
姜叔夜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阿姐明明在西苑的水凝宮,跑掖庭局干嘛?
這里可是整個長明宮的噩夢!
正在這時,里邊兒出來個矮胖子,油膩膩的臉上堆滿褶皺,五十上下的年紀。
“小侯爺,有日子沒來了,可想壞老奴嘍!”
姜叔夜轉(zhuǎn)身看去,呦,怎么是他?
這位胖公公看著其貌不揚,但卻是內(nèi)侍省的三品大太監(jiān),“高涂”。
在內(nèi)廷的地位,僅次于大名鼎鼎的魚公公。
而且隨隆武帝出征時,阿耶還曾救過他的命。
姜叔夜現(xiàn)在看人不看臉,先盯著腦瓜頂。
好家伙,這紅氣,蹭蹭直冒。
想來也是,位高權(quán)重的人,哪兒個不是鴻運當(dāng)頭。
要不是斷了子孫根,這氣運較之高山伯也不妨多讓。
高公公打發(fā)走小內(nèi)侍,拽著姜叔夜來到墻角,神秘言道:“小侯爺,實不相瞞,如今姜昭儀的確在掖庭局暫住?!?p> “暫???”
隨即,他將月前發(fā)生之事講給了小侯爺。
不久前宮里走水,火勢蔓延到姜昭儀所居的水凝宮,索性人沒事兒,可宮舍成了一堆廢墟瓦礫。
端木皇后倒好,借著無法騰挪其他宮室,命人在掖庭局打掃出一處院子。
結(jié)果快一個月了,也沒見她派人修繕水凝宮。
像是忘了堂堂九嬪之首的昭儀,還屈居在腌臜不堪的地方。
繼承了一部分前主感情的姜叔夜,越聽越氣,這不就是明擺著羞辱阿姐嗎?
之前是端木麟那小子,如今又是端木皇后……
這一家子,沒特么一個好東西!
不過細想一番,姜叔夜倒覺著阿姐的處境,還不至于寸步難行。
后宮爭斗向來殘酷無情,而最怕的,是那種殺人不見血的陰刀子。
端木皇后做的太明顯了……
高公公也是一臉的憤慨,勸慰道:“放心,這地方雖說差了些,不過好在老奴管著掖庭,昭儀在這里,你放一百個心?!?p> 姜叔夜叉手施禮:“有勞公公,他日定當(dāng)重謝!”
阿姐入宮的這三年,也的確虧了這位大太監(jiān)的照拂。
當(dāng)然,屠帥之女也不好惹。
聽聞之前那位跋扈的劉淑妃嫉妒阿姐美貌,仗著自己得寵,經(jīng)常無故找茬。
一次,為了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竟活生生打死了姜昭儀身邊的一個小宮女。
后宮這種地方,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
所有人都以為姜婉兒會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沒曾想,不到幾天功夫,劉淑妃居然自縊在西苑寢宮……
同時自殺的,還有位俊美的太醫(yī)署針博士。
真相如何,一目了然!
高公公瞧著怔怔發(fā)呆的姜家三郎,以為是這個混小子盤算著如何替親姐出氣,扯著他的衣袖道:“不許胡來啊,這里可是禁宮……”
“再說,圣人已經(jīng)醒了,會給姜昭儀一個公道。”
姜叔夜回過神兒,眨眨眼睛:“醒了?”
對這位隆武帝,他可沒什么好感。
不僅是晚年的墮落導(dǎo)致天下大亂,更是因為二姐姜婉兒的不幸。
圣人在谷雨那日,也就是姜叔夜穿越的當(dāng)天突然蘇醒,這事兒沒幾個人知道。
諦聽坊的手,可伸不到皇宮禁苑。
正值二人說話之際,來往掖庭的宮人們突然齊刷刷跪倒一片。
姜叔夜側(cè)目一瞧,絢爛奪目的鑾儀,導(dǎo)引著一頂黃幔軟金檐暖步輿,徐徐而來。
“懿寧太子?”
一旁的高公公趕忙拉著他跪倒,俯首參拜。
什么情況?
東宮和掖庭一西一東,就算太子是去長樂宮的太極殿,也不會經(jīng)過這里啊?
姜叔夜戳了戳高涂的腰間,悄聲問道:“他怎么跑這兒來了?”
高公公瞪了他一眼,豎起根指頭,示意他噤聲。
懿寧太子的儀仗并未在掖庭宮門前停留,聽著腳步聲,倒是放緩了不少。
姜叔夜趁人不注意,偷瞄了一眼。
我勒個去……這腦瓜頂上升騰的紫氣,看著就饞。
青紫黃紅黑,姜叔夜第一次見到可獲得乙上寶物的氣運。
東夏未來的圣人,人間帝王,的確非同凡響。
此時的懿寧太子,將頭撇向掖庭大門,隔著黃幔朝里望了一眼。
至于匍匐在地的姜三郎,他也注意到了。
一身淺白色寬袖長袍,沒戴璞頭,烏黑的頭發(fā)挽了一個髻,在人堆兒里極易辨認。
對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子,太子爺實在沒興趣搭理他。
儀仗離開后,所有人才直起腰身,目送著東夏儲君消失在宮道。
高公公嘆了口氣,咕噥了一句:“太子仁孝,這是趕早去謁見圣人!”
姜叔夜急著去見阿姐,也不愿多打聽什么,拽著矮胖子公公就往里走。
“誒……別拽了,姜昭儀不在,這會兒該是到太極殿了!”
“啥?那你不早說!”
姜小侯爺雙手攏進袍袖,一臉的失望,旋身透過宮門,朝里張望著。
掖庭局的來往的宮人們見了,除了向高涂施禮問安,也好奇打量著這個年輕人。
尤其是一些小宮女,遠遠瞧著昂藏七尺且豐神俊毅的姜叔夜,無不偷偷抿嘴淺笑。
姜婉兒是仙脂評上榜的美人,胞弟自然不凡。
若是前主,這會兒的眼神肯定左右亂瞄,心猿意馬。
掖庭雖說是禁苑苦地,也不乏姿色出眾者。
如今的姜叔夜,注意力可不在她們的臉蛋兒和身材上,而是腦瓜頂上的氣運。
黑氣居多,當(dāng)然,是和郭秀才一樣,倒霉的那種。
也有些觸犯宮規(guī)被罰入掖庭的婕妤才人,頭頂冒著淡淡紅氣。
這些人大都出自豪門望族,自然氣運不俗。
可惜,都逃不過“憔悴當(dāng)年舊綺羅,長門深鎖奈愁何”的凄婉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