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
昨夜的一場大雨下得透徹，清晨時暑氣全無，陽光透過碧綠的樹葉灑下斑駁的舊影，天穹之上，幾聲鴿哨悠然回蕩在耳畔。
“道具，再檢查一遍，所有演員上午再對一遍臺詞……”
“大家別吃了，麻利地，化妝，換服裝……”
“小唐，協(xié)助老劉布景……舞臺這塊不能出錯，舞臺尺寸，再確認一遍……”
……
車子剛剛停穩(wěn)，團長就開始催促。
唐秦把最后半截油條一股腦塞進口里，麻利地跳下車來，一邊抬道具，一邊打量著眼前白底黑字的牌子：二七劇場。
他是山海省琴島市話劇團的演員，昨晚隨團進京，參加部里一九八三年度的現(xiàn)代題材戲曲、話劇、歌劇劇目觀摩演出。
“小唐，小心，別碰著鏡子。”
劇場里人來人往，這是鐵路文工團的專業(yè)劇場，文工團的演員也都在打量著這群“不速之客”。
唐秦答應一聲，卻看向身旁的鏡子，鏡子里的自己，一身的確良襯衫和短褲，藍色的襪子黑色的涼鞋，鏡中這個膚色白皙、面容清秀的小伙子也在看著他，可是他的嘴角卻露出一絲苦笑。
迎面幾個女人看樣子是要去吃早飯的，手里都拿著糧票，見到他都是一愣，七八雙眸子里的小火花瞬間一閃，接著有的捂嘴偷笑，有的卻在擦身而過后，又回轉(zhuǎn)身來。
“奶油小生?！?p> 接著，身后就傳來一陣嬌笑，卻吸引了更多的姑娘朝這里張望。
這樣清秀干凈的長相，在后世可是有大把的機會，但眼前，奶油小生四個字足以讓他到那都歇著去。
八十年代，有一場轟動一時的“奶油小生和硬漢之爭”，報刊雜志紛紛撰文爭論，社會需要硬漢還是需要奶油小生，女人應該愛硬漢還是愛奶油小生。
當然，有一部分人喜愛以唐國強為代表的奶油小生，一部分人喜歡以高倉健為代表的冷峻硬漢。
剛開始兩邊勢均力敵，后來就一邊倒地抨擊奶油小生，前年，《大眾電影》一篇文章指出：“奮進的八十年代，更崇尚具有‘現(xiàn)代感’的陽剛之美，更矚目于推助時代之潮的硬漢子。生活中粉團兒也似的‘奶油小生’，理所當然地不被時代垂青?！?p> 不被垂青的唐秦不由又輕輕嘆口氣，眼前的熱鬧，總有幾分疏離，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適應一個多月了，但一切仍是那么陌生。
沒錯，他重生了。
上輩子，他是一個演員，不愁沒戲演可總紅不起來，接到手的總是男三配、男四配，從沒演過主角。
人到中年也就無欲無求了，可是一場酒過后，一口氣沒有上來，就來到了八三年的琴島，成為一名話劇演員。
團里排演話劇《海邊有個男兒國》，雖然他極力爭取，可是團里還是因為奶油小生的面相，安排他飾演配角——東港公司裝卸五隊裝卸工人陳五。
但是，即使是配角，他也只能擔任B角。
在話劇中，有一個名詞就叫做B角。局外人其實并不能體會到B角的處境。
舞臺劇中的B角，也就是所謂的替補演員。他們要付出與A角同樣的辛苦，卻未必能出現(xiàn)在舞臺上。
你看，一個月，近“三班倒”式的排演，讓他累得爬不起身來，可是到現(xiàn)在為止，仍然沒有上臺表演的機會。
沒有上臺的機會到也罷了，可是雜活兒累活兒一樣都少不了。
……
“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永遠印在，我的心中……”
文工團的劇場，當然少不了歌聲，這首曾一度被視為“靡靡之音”的歌曲，經(jīng)過今年春晚上觀眾通過熱線電話高密度點播，終于被解禁。
“小唐，搭把手，把錘子給我……”
演出是在下午，但舞臺搭建上午就要完成。
搭建布景，俗稱裝臺，從琴島來到BJ，人手不夠，飾演B角的唐秦就又變成了裝臺師傅。
團長說的舞臺尺寸，就是怕裝臺時舞臺容納不下布景，景片外延，給演出帶來危險不說，演員調(diào)度、燈光設計全部需要重新編排……
裝臺的順序就是先地上再天上，先景后燈，手里拿著錘頭，看著最后一塊景片裝完，唐秦渾身上下已經(jīng)濕透了。
BJ城這個天兒，真熱！
“歇會兒，”團里的師傅們都松了口氣，“小唐，以后干脆跟著我布景算了……”
“B角是什么，就是主角不死，你就沒有機會上臺，小唐這形象啊，再演戲就是個死啊，現(xiàn)在就能看到地頭……”
……
唐秦笑笑，也不反駁，坐在地上看著手里的節(jié)目單。
綠色的封面，金色的劇名，充滿了這個年代純樸的味道，打開之后，里面的演員表中沒有自己的名字，職員表中，服裝設計，燈光設計，化妝設計……甚至道具，繪景，裝置、劇務和場記，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給?！币粋€老師傅隨手摸出一本雜志，撕成兩半，“沒扇子，權當扇子使吧……”
唐秦笑著接過來，這是一本《大眾電視》。
他們住的文化部招待所，象什么《十月》、《收獲》、《大眾電影》……這樣的期刊，比比皆是。
這是去年的第11期，里面的插圖是一個臉蛋象紅蘋果一樣的姑娘，白毛衣紅外套，土氣而又清新自然，帶著這個年代特有的審美。
嗯，今年，電視上也出現(xiàn)了RB和香港電視劇的身影，小鹿純子熱播，霍元甲成為一個時代的偶像。
除妖烏雞國？
唐秦眼睛一亮，封底上的唐僧一人占了半個封底，正雙手合什看著他哪。
旁邊幾行小字，清楚地寫著，“編?。捍饔?，鄒憶青，導演：楊潔，荀浩，任鳳坡，董行佶，……演員：孫悟空六小齡童，唐僧汪粵……”
“哦，中華電視臺錄制，試拍？”唐秦一下打起了精神。
他沒記錯的話，紅樓是今年2月成立籌備組，5月成立編劇組，8月才成立顧問委員會，而明年春夏才在BJ圓明園先后舉辦兩期紅劇演員學習班。
而西游記從去年就開始建組，定景，選演員，去年十月，除妖烏雞國就在央視播出，偷吃人參果，禍起觀音院都已拍攝……
唐秦看著眼前的雜志，唐僧，對啊，唐僧汪粵辭演了？
唐僧是凡人，用不著戲曲舞臺上的技藝，所以第一位唐僧的演出者，楊潔導演是到戲劇學院和電影學院去挑選的。
但是汪粵沒有堅持到最后，因為拍電影離開了西游記劇組。
汪粵離開《西游記》劇組，楊潔導演是惋惜的，只能轉(zhuǎn)而尋找下一個唐僧，同時，飾演小白龍的演員也提上了議事日程。
唐秦悄悄離開舞臺，來到劇場辦公室。
“你好，我找一下楊潔導演?！?p> 西游記是全國取景拍攝的，他不知道此時楊潔導演是否在外地拍戲，當電話撥通后，對方卻告訴他，楊導在大播（央視一號演播大廳），正拍天宮內(nèi)景戲，但不方便接聽電話。
只要人在BJ就好，唐秦很高興，他決定現(xiàn)在就到華視去一趟。
二七劇場就位于復興門外大街北側(cè)，三里河路之東，這個劇場離此時中華電視臺所在的廣播大院不遠。
“同志，電話！”
還沒走出辦公室，辦公室的姑娘就喊住了他，看著這位奶油小生，她臉色微紅，“電話，中華電視臺的電話?！?p> 打回電話的正是楊潔導演。
“你好，楊導，我是琴島話劇團的演員唐秦，現(xiàn)在在BJ參加部里的文藝匯演，我聽說咱們劇組正在挑選唐僧的演員，我想試一下。”
文化部一九八三年匯演，來自全國十七個省自治區(qū)的二十一臺劇目，兩千多名專業(yè)和業(yè)余的文藝工作者，楊潔導演是不會放過這個挑選演員的機會的。
天橋劇場、紅塔禮堂、工人俱樂部……她都派人去了，甚至演員下榻的西苑飯店、東四旅館，首都機場招待所……她也讓人去挑選演員。
現(xiàn)在有人毛遂自薦，楊潔導演很感興趣，“對，我們是正在挑選演員，你參演哪個劇目飾演哪個角色……”
“四幕話劇，海邊有個男兒國，我在里面飾演配角，裝卸工人陳五……”
裝卸工人？唐僧？
一個風風火火，孔武有力，一個清秀俊雅，文質(zhì)彬彬，兩種角色根本不搭，差著十萬八千里嘛！
“哦，你在劇中是配角，還是B角……”電話那邊楊潔導演略一猶豫，直接拒絕道，“小伙子，對不起，二十一臺劇目我們大都看過了，唐僧這個角色，我們是面向全國挑選演員，已經(jīng)有人選了……”
眼看楊導要掛電話，唐秦忙道，“楊導，我人就在二七劇場，離華視也就幾條街的距離，我知道，唐僧的演員重在形象，您先看一下，如果真的不合適，我還是回來演我的話劇……”
西游記，在一九八三年絕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電話中，唐秦甚至能感覺到楊潔導演的一絲猶豫，他要抓住這根稻草，努力抓??！
電話那邊，楊潔導演倒沒有再拒絕，聽著唐秦說著自己一個月來的經(jīng)歷，沒白沒黑地排練劇目，當聽到因為奶油小生而被安排成B角時，她笑了，“是這樣啊，嗯，既然你人在BJ就過來試一下，不過，今天就算了，明天吧，你到華視來，你……過來看一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