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策整理衣冠,長咽一口氣,才勉強維持著自己一向清淺和善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去閣內(nèi)。
閣內(nèi)上座的便是已經(jīng)官遷至翰林學士的柳長彥。
周朝的翰林學士一職位是踏入內(nèi)閣的通行證,每一位皇帝身邊推心置腹的大臣皆在翰林學士一職上磨練操持許久,包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一職。
換言之,這是平步青云的踏腳石。
他許策已經(jīng)覬覦這個位置許久,事事皆爭先恐后,果不其然地奪得了幾人中地位最高的侍講一職,卻沒想到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得了陛下的青睞,遠比在這翰林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爭先做事來得更重要。
一直以仕途順利平坦為傲,柳長彥卻僅憑給他埋下一個絆腳石就能踩著他坐到翰林學士一位,許策怎么甘心?
“柳大人,找臣有何要事?”許策拱手道,姿態(tài)謙低。
柳長彥聞聲從滿桌的史料記載中抬起眼來,“許侍講不必多禮,我只是想與你談談這由你主編的《西域史志》?!?p> 許策沉下眼皮,斂去眸底的驚訝。
《西域史志》是他耗費幾個月的時間精力編修,查閱翻找了大量的文獻資料,可以稱得上他極為滿意的作品。
他翹起嘴角,自信滿滿,“這《西域史志》是陛下親自委派的任務,耗費了眾人的精力,不過臣在其中……”
“既然你全權(quán)負責其編修,為何出現(xiàn)了如此多明顯的錯誤,你卻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呢?”柳長彥微擰眉頭,唇瓣緊抿,似是不悅。
望著柳長彥舉起的那本《西域史志》的其中一頁,許策難以置信地用視線輕掃過上面鮮紅的勾畫——
“胡荽”
“這胡荽是何時從西域傳入我大周的?你覺得你書籍上標注的這段話正確嗎?”柳長彥淡淡道。
他放下舉起的《西域史志》其中一頁,將一整本已經(jīng)裝訂好的書籍推到許策的眼皮下,“整本書類似這樣的錯誤我已經(jīng)圈畫出來,你拿回去修正。”
許策臉色微微發(fā)青,拳頭在寬大的衣袖里死死攥緊,書籍編修過程中的遺漏和疏忽是必不可免的。
可柳長彥的口吻分明是覺得他對此絲毫未曾上心,好似這樣的錯誤布滿整本書,嘔心瀝血整理的書籍乃是敷衍了事之作。
這怎么能讓他甘心咽下這口氣?
等他與永嘉長公主定下婚約,即使是入了燕誠帝的眼又如何?他可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駙馬。
他飛快地抽走柳長彥壓在上面的手指還未起來的《西域史志》,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臣知道了?!?p> 柳長彥緩緩褪去臉上的錯愕,低頭盯著自己微麻的指尖,幾聲愈來愈遠的腳踏聲傳入耳內(nèi),倏而從嘴角綻出一抹笑意。
搖搖腦袋,似是無可奈何。
——
弘文館內(nèi),岑玉皎百無聊賴地從桌子上爬起來,微微張嘴打著哈欠,毫無形象地伸了個懶腰。
這里空無一人,也不會從哪個角落里突然沖出幾個面色嚴肅的老嬤嬤斥責她毫無淑女貴族之儀態(tài),糾正她的動作。
自然是隨心所欲。
那日她一時沖動,指著柳長彥說出了那句驚世駭俗的話,讓在場的人幾乎都驚掉了下巴。
尤甚是柳長彥那如一潭死水般的冷漠表情,竟然也被岑玉皎窺探到了幾絲碎裂的痕跡,好像潭中央泛起的層層漣漪。
明白前因后果的人都知道她說的是氣話,但岑玉皎并不知柳長彥是否清楚。
畢竟他剛進殿中,不了解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便當頭迎來岑玉皎那句突如其來的話,隨后她抱著尚有余溫的手爐就沖出殿外。
簡直是無頭無腦的一場鬧劇。
誰知道柳長彥是否知曉其發(fā)生的前前后后?若是讓他誤會了,自己當朝永嘉長公主的名聲豈不是毀于一旦?
岑玉皎一有這個念頭,便迫不及待地來到弘文館,美名其曰地稱自己來讀書。
柳長彥沒有來,她又在桌子上趴著無聊,只能起來閑逛起這歷朝歷代的皇子公主們讀書學習的弘文館來。
周朝的皇子公主們的教書先生通常皆是一位先生教導多個皇子公主,聚在書院里聽教,唯有太子不同。
不僅是一位先生親自教導,更是獨有弘文館其中書籍典藏最多,筆墨紙硯等文房書寶最為名貴的一間書房讀書學習。
燕誠帝雖然子女眾多,但是正宮皇后嫡出的孩子唯有岑玉皎一人,再加上他偏寵于這位永嘉長公主,這弘文館獨一份的殊榮便落在了她的頭上。
幾近皇太子的殊榮,讓朝中的臣子也亂了陣腳,再加上前朝也有公主登基稱女帝的先例,他們對岑玉皎的關(guān)切更甚。
奈何岑玉皎并無這個想法,她貴有自知之明。
她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連書本上的字都看不進去的人能掌管好疆域遼闊的大周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岑玉皎雖然在這個冠有殊榮的書房里學習了多年,但心底油然而生的抵觸讓她從未仔細觀察瀏覽過這里的模樣。
她心生好奇,手指在裝滿各地收集的寶貴書籍上劃過,大多數(shù)都是些她一看見名字便頭疼的晦澀艱深的書本。
偶爾有趣些的也是些游記小說,被高高的擱置在書架的最上層,踮起腳尖也夠不到。
岑玉皎蹙著眉頭,從一旁的書案邊抽出一張木椅,然后小心翼翼地站在上面,自是輕而易舉地拿到了那本《名苑游記》。
她站在椅子上大致地翻著書本,嘴角上揚,耀武揚威的踮起腳尖,她這樣連最頂層的書本也能拿下來。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岑玉皎正踮著腳尖沒有站穩(wěn),手中的書本更是“啪嗒”一聲被她驚嚇之余手一松直直墜落在地。
她驚呼一聲,手臂想要拉住一旁的書架反而扒拉下來更多的書籍。
于是一聲驚呼之后,她便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地栽倒在地面上,被她無意間扒拉下來的書本更是直沖沖地砸在她的面上。
岑玉皎雙手緊緊捂住臉,也不管屁股上的痛意,誓死捍衛(wèi)自己艷絕無雙的容貌。
等一切歸于平靜,她才想起來尋找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那個突然發(fā)出聲音嚇到她,害她栽倒在地的兇手!
她不顧屁股的劇烈痛意,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向后轉(zhuǎn)去,“誰害本宮掉下來的?”
還不管本宮的死活!罪加一等!
抬眼對上柳長彥平靜漠然的目光,岑玉皎忽然卡了殼,瞪大了眼睛,嘴里干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你…你……”
柳長彥卻直直掠過她,蹲下身撿起來那些掉落在地到處的書本。
“你就不問問本宮有沒有事情嗎?”岑玉皎漲紅了臉。
他卻只留給她一個冷漠單薄的背影,撿拾起書本后又整齊地歸類整理,更不用踩著木椅就輕松將它們放歸原位。
岑玉皎啞然,愣神半天才反應過來。
那些書籍居然比她堂堂大周永嘉長公主還要重要?
“柳大人升了官,卻是膽子漲了不少,對本宮有敬畏的意思嗎?”岑玉皎咬牙切齒道。
“微臣沒有不敬殿下的心,微臣能升官,是托了殿下的福氣,在此謝過長公主?!绷L彥沒有辯駁,語氣淡然。
……謝她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