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外,走廊一片空寂,我靠墻站著,望著火紅的燈,心里的恐懼一點一點的蔓延,原來,時間竟可以如此的漫長。
燈熄滅了,躺著的人被推了出來,床頭還掛著吊瓶,晃眼的白色在我眼前跳動著。
醫(yī)生走出來,白大褂闖進視野,看著身穿校服背著書包的我,皺了皺眉頭“你是患者的家屬?”
我盡量忽視刺眼的顏色,點了下頭。
“你家大人呢?或者有沒有其他人和你一起來?”
我搖搖頭,“我媽媽去世了,身邊也沒有其他親人了。
“病人的情況,你知道多少?”
語氣嚴肅,認真。
“我爸以前也昏倒過好幾次了,每天晚上咳得很厲害。有時侯甚至會胃出血,他去過醫(yī)院檢查,醫(yī)生也和我們說過,但是他不愿住院治療?!?p> “小默”
聞聲轉(zhuǎn)頭,是冷叔,西裝革履,步伐匆忙地朝我這里走來。
“冷叔,瀾姨告訴你的嗎?”
走至我的旁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她暫時回不來,所以,打電話給冷蕭,冷蕭告訴我的。別擔心,小默,叔叔在這兒。”冷叔雙手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看向穿著白大褂的人。
“醫(yī)生,老寧的情況怎么樣?嚴重嗎?”
“暈倒是因為腦動脈狹窄引起的供血不足,至于病人身體的其他情況,需要住院慢慢檢查。病人身體是否還有其它的不適?”
冷叔看了我一眼,眉頭微蹙,然后開口。
“前段時間確診了胃腺癌,他不肯住院治療,說聽天由命?!?p> 轟的一聲,大腦一片空白,當時不是說只是胃出血嗎?
“在哪個醫(yī)院確診的?”醫(yī)生不茍言笑。
“華寧醫(yī)院和力康醫(yī)院”
“華寧和力康都是治療腺癌的權(quán)威醫(yī)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建議,先觀察觀察,等病人清醒后,可以考慮轉(zhuǎn)院治療?!?p> 醫(yī)生耐心地說完,然后離去。
“小默,叔叔去繳費辦手續(xù),你跟著護士先送爸爸去病房?!?p> 我點點頭,強忍眼里的淚水,拼命使自己冷靜,和護士一起推著醫(yī)護床。
一切安排妥當后,兩只手放到背后,靠著墻,雙腿的力氣仿若被盡數(shù)抽走,垂下頭,不敢看床上的人。
直到腳步聲響起,冷叔應(yīng)該是辦完了,用手胡亂地擦干臉上的淚水,盡量恢復(fù)神情。
冷叔看了看病床上的爸爸,然后溫和地對我說。
“小默,叔叔臨時有點事,必須去處理,你先陪著爸爸,有事就找護士,或者打電話給我,我會找個護工阿姨,處理完后馬上就會回來。”
“好,冷叔,你不用擔心,你先去忙,我可以的。”
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冷叔走后,我看著吊瓶換了又換,直到拔針,全身緊繃,眼神不敢抽離。護士說應(yīng)該是睡著了,等會就會醒過來,讓我放寬心。
沉思再三,他清醒后是不可能想看見我的,于是決定去病房外的椅子上。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閉上眼睛,幼時的一幕幕在我腦海里重現(xiàn),是痛苦亦是不堪。
直到感覺身邊有人坐下,我緩緩睜開眼睛扭頭去看,是冷蕭,又驚又喜,他沒有想開口解釋的,卻讓我無形中吃了顆定心丸。
我頻頻扭頭去看他,注意到我想問卻忍著不說才開口“我請假了”。
昨天跟他提了一嘴,我爸身體情況不太好,怕是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坐火車回來了。
沒有再說什么,視線放在病房門上。
記憶開始倒退,想起了從前。
我和冷蕭之間的感情,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缺乏母愛的惺惺相惜,他待我總比一般人要溫柔許多。
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挨得極其近。在他轉(zhuǎn)到我就讀的一中后,我們基本上是一同騎車回家。
正常情況下,都是他來我們班門口等我,有時候還大汗淋漓的抱著籃球。
“阿默,走,回家了?!?p> ”清默,你真的好幸運,我怎么就沒有遇到這樣又溫柔又情有獨鐘的大哥哥呢。”我的同桌總是會杵著下巴呆呆地對我說。
有一些男同學還會吹口哨或者發(fā)出唏噓聲。
本來我的性子就有點冷,喜好獨處,所以,十分排斥他們的起哄。
起初,還會跟他們解釋,“這是我哥哥”,后來,隨他們看熱鬧,再沒了去解釋的心思,因為姓氏不同,沒有人相信我的話。
久而久之,大家都已經(jīng)給我們冠上了‘早戀’這個名詞,見怪不怪了。
而我,每次都在想,這個年紀的人,其實都還沒真正地明白什么是喜歡,什么是談戀愛。卻擺出一副‘爺就很懂的樣子’,不僅如此,許多人心里早已經(jīng)躍躍欲試。
記得那次去籃球場等他回家,他準備打比賽,卻還是對著坐在花壇上的我大喊”阿默,包你有你愛吃的,餓的話就先吃點,等我一會兒?!?p> 籃球場上一片嘩然。
除了裝作若無其事,我別無他法。
場上,接二連三的三分球和空心球引得女生們的一片叫好。
這個年紀,單純而躁動。
比賽結(jié)束了,他大汗淋漓地跑過來,我從書包里拿出濕紙巾遞給他”你不用跑得那么急,我也沒有其他哥哥,只能等你了”。
”這不是不想讓你等得太久嗎,這么說,哥哥還做錯了?”
他彎曲手指敲了下我的額頭,接過濕紙巾胡亂地擦擦前額和臉頰兩邊的汗。
我們相視一笑。
記憶繼續(xù)倒退,回到初識。
我媽名叫夏沁,我爸叫寧巖墨,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媽,因為我出生的那天變成了我媽離開人世的日子,我的生日變成了她的忌日。
出生時,我爸當時幾乎沒有看過我一眼,唯恐避之不及。
心愛之人的死讓他幾乎崩潰,對我更是恨之入骨。
而后,又不知為什么,昏昏沉沉中把我?guī)Щ亓思摇?p> 在我八歲的時候,隔壁空蕩許久的房子里搬進了我當時還不認識的冷叔叔和冷蕭,那時,彼此還沒打過照面。
直到十月二號那天,我和爸爸去墓地祭拜母親,正好遇到了他們父子。
那天的冷蕭讓人感覺很不易接近,一身黑衣黑褲,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子高冷,手里捧著一束郁金香。
很多種巧合往往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席卷而來。
他們要祭拜的人也在這座墓園里。
祭拜過后,冷叔叔和我爸感覺兩人相見恨晚,一直在交談著。
不知過了好久,冷叔叔拍著身旁之人的肩膀說:“這是我兒子,冷蕭。冷蕭,這是你寧叔?!?p> 冷蕭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我爸打量了一下他,“老冷,你這兒子養(yǎng)的隨你??!”
有些感情來得很莫名其妙,明明才剛剛相識的兩個人,卻好像是故友。
話題從商業(yè)轉(zhuǎn)到政治,從政治轉(zhuǎn)到娛樂,切換自然,當真有一發(fā)不可收的架勢,所以決定轉(zhuǎn)戰(zhàn)飯桌。
兩個大人的笑聲充盈在雅致的隔間里,場面略有一些溫馨。
冷叔看我爸絲毫沒有想介紹我的意思,主動出聲詢問,“老寧,這是你閨女?”
被問的人臉上沒有什么值得細究的表情,語氣平淡,“嗯”。
冷叔以為我們父女吵架了,準備勸和,我知道這可能會讓局面更僵,硬作活潑的樣子,連忙插一句“冷叔叔好,我叫寧清默”。
“好,好,小默今年幾歲了???”他笑得極為隨和。
“我今年九歲了,冷叔叔?!笨粗麖潖澋拿佳郏业哪樕弦舱孤冻鲂σ?。
“老寧,你這閨女的性格我倒是喜歡的緊,冷蕭,你長小默三歲,凡事要讓著妹妹?!?p> 我爸沒有看我,只是對著冷叔叔笑了笑。還是一旁的冷蕭說:“菜上齊了,我們吃飯吧?!?p> 點了很多菜,山藥排骨,清香辣藕,蒜炒竹筍,青椒牛柳,辣子雞,鮮味蝦………
我盯著那盤清香辣藕,然后瞟了我爸一眼,他的確把目光放在那盤菜上面。我看見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溫柔,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為哀傷。
盡管年少,但是那刻我卻讀懂了我爸心里的那份感情。
飯后,我們驅(qū)車回家,冷叔叔的車跟在我們的后頭。我從來都沒有坐過副駕駛,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因為那個位置是留給我媽的。
小心翼翼地從后面偷看駕駛座上的人,今天他笑了,真好,盡管不是對我。直到車快到了,我才移開視線。
“老寧,我們下盤棋吧?!?p> “你那兒還是我這,呃,我家里沒有老式象棋,還是去你那吧?!?p> 冷叔叔家的布置風格和我家的大相徑庭,歐風的家具,白色居多,看起來簡潔干凈,菊花的清香時不時的飄進來。
向外望去,各種植物星羅棋布,郁金香,青藤,鐵樹,剪夏羅,鶴望蘭,冬青,朱槿………
有的搖曳盛開,銜華佩實,有的枝葉扶蘇,郁郁蔥蔥,有的,毫無生機。
兩位父親已經(jīng)在客廳開始了“楚河漢界”。
“冷蕭,你帶著小默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我和你寧叔下會兒棋。”
冷蕭走到我身邊“走吧”,我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后,零零碎碎的步伐聲混雜著樹葉的婆娑聲,九歲的我卻只到十二歲的他肩膀。
“你們要開學了吧?”他斜靠著茱萸,雙手抱在胸前問我。
“嗯,快了,還有一個星期?!?p> “你和你爸爸吵架了嗎?”
“不是,他只是恨我”
我看著前方,語氣淡然。
“你有時候一個人在園子里畫畫,而且畫的都是同一個人,你媽?”
“嗯”
對于陌生人,此刻的一問一答,遠遠超出了我的預(yù)期。
他沉默了一會便說“你爸討厭你,是因為你媽嗎?”
“嗯,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p> 他問什么我答什么,就像個被老師提問的學生。
氣氛突然陷入沉默,我以為他是覺得揭開了我的傷疤而不知所措,便出聲,“沒關(guān)系,九年都過來了”
“我曾經(jīng)見到過你爸,在醫(yī)院里,他哭得很傷心,我想也許是那天吧?!?p> 無法言語的詫異,我媽去世的時候,他應(yīng)該還很小吧,僅僅一面就記住了嗎?
“我媽那天突發(fā)哮喘……搶救無效離世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無法遮掩他眼底的難過。
這一刻,我心中的疑惑消散了,看到和自己一樣痛哭流涕的人,應(yīng)該是很難忽視吧。
鶴望蘭在不停地的搖曳著,微風吹起我額前的發(fā)角,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他,正出神地望著前方。
心里彌漫著苦澀,原來,看起來如此冷漠的他,和我有著一樣的經(jīng)歷。
兩顆冰冷的靈魂,成熟得太早,孤獨了太久,都想要汲取陽光。
我們沿著鋪著鵝卵石的小路,走走停停,很少交談,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冷叔叔的聲音,“你看你,天還沒黑就累了,回去早點休息?!?p> 回到家,他直接上了樓。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才會向別人一樣得到父親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
但,只要他還肯讓我呆在他的身邊,也就心滿意足了,好過獨在異鄉(xiāng)。
畢竟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
洗漱完后,躺在床上,睡意全無,輾轉(zhuǎn)反側(cè),懷里抱著媽媽的照片,想著冷蕭說的話,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xiāng)。
在睡夢里,我看到那個從出生就被送到保育院的我,一直寄宿在外地學校的我,發(fā)著高燒打點滴身邊沒有一個人的我。
從來只知道往賬戶里打錢,九年了,和我說過的話不超過一百句。因為討厭,所以從小到大把我送到很遠的地方寄宿,假期和過年都不允許我回家。
直到他突然來學校給我辦轉(zhuǎn)學手續(xù),知道可以回W省,可以呆在他身邊,我高興了好久。
第一次當走讀生,興奮得不得了,但爸爸卻早出晚歸,每天忙著公司的事,就算回家也不會和我說話,白天整個房子里,只有我和他請來照顧我飲食起居的瀾姨。
轉(zhuǎn)眼我已經(jīng)高三了,而冷蕭也已經(jīng)快大四了,數(shù)年的相處,他成了我最無法失去的人。我們很少吵架,就算有,也都是他先低頭。
他對我的好幾乎是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可以讓我和他發(fā)脾氣。
因為冷蕭的到來,這世界好像在慢慢變得美好。原來,我也有資格被人寵著,有機會感受到幸福,我才知道,在這冰冷的世界里,有一雙溫暖的眼神會注視著我。
畫面一轉(zhuǎn),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媽媽,一個綰著發(fā)髻的高貴文雅的女子。
纖細的手似乎在呼喚著,我伸手想要抓住,但卻發(fā)現(xiàn)她的身影在慢慢地變模糊。我拼命地喊媽媽不要丟下我,但任我如何歇斯底里,那道我渴望已久的身影還是徹底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冷蕭的肩膀上,他右肩的衣服有些許潮濕。
醫(yī)院的白色重新映入眼簾,走廊依舊寂靜。
我伸手隨意地抹了把眼角的淚水,心中的不安慢慢地消退。
原來只是一個夢,冷蕭低頭看著我,抬手擦了擦我沒抹干凈的淚痕,指尖溫暖,眸子心疼,輕拍我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