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AT 23
聲音依舊在繼續(xù),他搖了搖身旁的胡金水,后者睡得正香,呼嚕聲打了個急顫。
沒醒。
陳恪一巴掌拍了過去。
胡金水陡然驚醒,“什、什么事?!”
陳恪把手臺遞過去,同時拉亮夜燈,胡金水朦朦朧朧地睜眼,一頭霧水地接過來,黑色的手臺被他的大手攥著,像個袖珍玩具似的。
詭異的聲音在帳篷里飄開,“……眼睛……嗞……我的眼睛……”
沒有二話,胡金水一個猛子從睡袋鉆出,撈起手邊的應急燈沖了出去——同路即同伴,這是在沙漠行走的規(guī)矩。
夜幕下的羅布泊像沉入海底的巨大朽木,濃云遮月,繁星也不見蹤影。
白亮的燈光將不遠處的帳篷照得好似兩個規(guī)整的土丘,一大一小、安安靜靜地長在戈壁中央。
沒亮燈,也沒聲響。
胡金水心頭隱隱發(fā)毛,好在陳恪緊跟其后,兩人疾步上前,先叫的是雙人帳篷,“小林!蕭侃!”
他們一共只帶了兩部手臺,一部被胡金水拿著,另一部應該在林尋白手里。
冷風迎面吹來,讓人通體發(fā)寒,叫聲也被拉扯出扭曲的音調。
帳篷卻一動不動。
胡金水著急,擼起袖子就去扯門,許是動靜太大,把單人帳篷里的燕山月都吵醒了,她拉開一道縫,困惑地看向他們。
陳恪沖她搖了搖手臺,她茫然地攤開手掌。
雙人帳篷終于有了回應,卷門自內向外撩起,林尋白睡眼惺忪地探出半截身子,“誰啊?”
胡金水問:“手臺在你這兒嗎?”
林尋白定了定神,看清來人,“是胡導啊,手臺……手臺在我這兒呢?!彼D身摸了一把,從睡袋旁拿出一部手臺。
黑色的,巴掌大小,平躺在他掌心。
屏幕暗著,什么聲音也沒有。
“你們沒出事嗎?”陳恪追問。
“出事?誰?”林尋白顯得更迷糊了,接過應急燈往里照了照,另一頭的蕭侃比他睡得還沉,勻稱的鼾聲也只輸胡金水幾分而已。
顯然,他倆都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這……”胡金水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難道是我聽岔了?”
“你聽到什么了?”林尋白好奇地反問。
“大半夜的,手臺里突然冒出一個聲音,又像男,又像女,說眼睛什么的,我還以為你們出狀況了?!?p> 相比胡金水,陳恪聽到的部分似乎更完整些,他說:“我聽到的,是說——把你的眼睛,借給我……”
“什么?!”
此話一出,胡金水當即喊出聲來。
顧不上貴客在前,身高一米九的魁梧大漢頭發(fā)胡子全炸開了,“你、你怎么不早說!媽的!這特么是撞見鬼了呀!”
“什么鬼?”陳恪不解。
“就是盲尸!”胡金水已然慌神,臉色比燈管還白,“我之前和你說過的,在沙漠里別一個人亂跑,小心被沒眼睛的鬼抓住,問你借眼睛……操!畢蹬了,不會是孫老板盯上我了吧!”沒等陳恪回神,他撒腿就向陸巡車奔去,估計是要搬出那些保平安的家伙事了。
蕭侃也被胡金水的吼聲驚醒,半睡半醒地坐起身來,“怎么了?”
“好像是盲尸找他們了……”林尋白扭頭回答,神色亦是緊張不安。
“你們都知道盲尸?”
陳恪皺起眉頭。
那天胡金水從莫高窟折返去玉門關外認尸,回來的路上的確和他提過,不過那些話他沒有完全當真,如今見他們一個個的反應,竟是人人皆知,人人皆信似的。
甚至,包括蕭侃。
她打了個哈欠,從帳篷最里面爬出來,“干我們這行,光知道盲尸可不夠。聽說這沙漠里的第一個盲尸,叫沙衛(wèi),二十五年前偷走了千佛洞,也就是莫高窟里的一幅壁畫,從此留下詛咒,凡是闖入沙海尋找壁畫的人,都會被他挖掉雙眼,淪為無眼幽魂……”
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伴著陣陣陰風,直往人皮肉里鉆。
“像孫老板那樣?”陳恪問。
蕭侃銳利地盯著他的眼瞳,“對,像那個孫老板一樣。”
林尋白跟著補了一句:“陳先生,佛家講究因果,若是被盲尸纏上,可不好脫身吶。”
黑夜覆蓋茫茫戈壁,也不知這地上地下、千百年來,究竟埋藏了多少枯骨。
有多少孤魂野鬼,又有多少化不去的執(zhí)念?
陳恪思忖良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因果、因果,自然是先有因才有果的,總不會無因而得果?!?p> “那倒也是?!笔捹┬α诵?。
他提起應急燈,轉身去找胡金水,“今晚天氣不好,打擾了?!卑坠鈱⑺挠白幼У美祥L,像一筆洇開的墨。
蕭侃望了一眼對面稀里糊涂的燕山月,半哄道:“睡吧,燕子?!?p> 燕山月毫不猶豫地躺了回去。
帳篷的卷門重新合上,林尋白靠在一角,雙臂交疊,他在看蕭侃,蕭侃也在看他。
觀眾散場,兩人在黑暗中對視。
方才那出戲,他倆一唱一和,為的就是試探陳恪,然而無論是他的表情,還是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捉摸不透,他像是對盲尸一知半解,又像是對壁畫無動于衷。
有疑問,卻不深究,有思慮,又不袒露。
可有一點他還是大意了。
“他沒有問你,偷的是什么壁畫?!绷謱ぐ渍f。
蕭侃點頭。
陳恪或許不了解《得眼林》與盲尸的詛咒,但他一定是知道《得眼林》的,否則一個手握藏經洞真品的人,怎么會不好奇千佛洞里丟失的壁畫?
除非,他一早就知道。
知道丟了什么壁畫,知道壁畫是怎么丟的,甚至更多。
莫名的,蕭侃有一種感覺,她覺得陳恪和自己像是兩塊拼圖,各自為營,實則殊途同歸。只是不知道,他為何而找,為誰而找。
林尋白卻是另一種感覺。
同樣是老狐貍,他覺得蕭侃這種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直性子,要比陳恪那種裝腔作勢的好相處多了。
“還真是撞上同行了?!彼浜咭宦?,竟有幾分不期而遇的興奮。
“蕭老板,今晚就要做了他嗎?”林尋白蠢蠢欲動地搓手,也跟著興奮起來。
“為什么?”蕭侃挑眉,“我還指望賺他的修復費呢?!?p> “???”
“再說了,做了他?怎么做?你想殺人放火不成?”
林尋白整個人都傻了。
“等等……蕭老板,你對我可不是這個態(tài)度啊,你、你……”他抬手比劃出抹脖子的動作,暗示她當初是拿刀抵著他威脅的。
講道理,這一路林尋白是給了她不少幫助,但是——
“人家手里有那么多值錢的東西,你只是個小導游啊?!?p> “……”
“放心,留著他是為了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p> “那留著我呢?”
蕭侃抿嘴想了想,大實話也不能說太多,還是得鼓勵鼓勵,“留著你……當然是因為你能做倒插門,保不齊你的未來岳父喜歡古玩字畫,不就成了我的新客戶嘛。”
林尋白想撤回自己之前的想法了。
一番鬧騰后,時間也不早了,蕭侃鉆回睡袋,看樣子是真打算睡了。
“晚安。”
她難得溫柔地說了一句。
林尋白沒回應,被一個游移在半空中的聲音搶了先。
“嘶……嘶……等等我……”
“林尋白,你特么玩上癮了?”借來的溫柔,短得僅有三秒。
“蕭老板,不是我?!?p>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手臺毫無征兆地閃出紅色的微光。
的確不是林尋白。
“……嗞……你別走……我看不見……嗞……”
***
黑夜的火光像烙鐵般紅燙,胡金水把全部家當一一鋪開,香爐里插著三根筷子粗細的長香,一柄桃木劍貼滿黃色符紙,三清鈴搖得叮咚作響。
他一邊燒符,一邊敲木魚。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弟子胡金水一心向善,還請佛祖保佑,不要讓盲尸挖走我的眼睛……神歸廟,鬼歸墳,妖魔鬼怪歸山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陳恪立在他身后,一時分不清這人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我之前帶團去莫高窟,看過一個西魏的洞窟,那窟里塑著一佛二菩薩,窟頂卻畫著雷公電母,還有坐鳳車的西王母,所以佛道不分家!”胡金水如是說。
尤其是在妖鬼作祟的時候,誰知道哪個更厲害。
陳恪說:“那十字架呢?”
“中國不歸上帝管?!?p> “……”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嗡嘛呢叭咪吽!”
符紙在空中化作灰白的碎片,沿著風吹的方向,落到林尋白腳邊。五分鐘前,蕭侃咬牙切齒地說,一定是陳恪發(fā)現他們裝神弄鬼,才反過來嚇唬他們,而現在,他清楚地看見手臺被胡金水放在香爐前供奉驅魔。
她高估了陳恪的敏銳,也低估了引火上身的可能性。
因為林尋白握著的另一部手臺,仍在嗞嗞啦啦地發(fā)出聲響,無名的恐懼是黑麻麻的螻蟻,一瞬間就爬遍全身。
“嘶……嘶……眼睛……嘶……”
他想起一些聽過的老話。
——人在陽間走,鬼在陰河游,陰陽一線間,人鬼一口氣。
——莫玩鬼、莫玩鬼,人玩鬼,鬼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