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7
蕭侃跟隨最后一班大巴回到數(shù)字展示中心,林尋白也及時趕到。
越野車上除他之外,還有一個中年男人。
“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表叔’劉軍,剛到敦煌?!绷謱ぐ籽院喴赓W地說,“表叔,這是蕭侃。”
他方才在局里被人叫走,便是這位“表叔”到了。
蕭侃上下打量了對方一圈,虎背熊腰,濃眉大眼,與此前倒插門的那位“表叔”可謂天差地別。
“表叔是他的代號?!绷謱ぐ捉忉尩?。
蕭侃不客氣地說:“反正那兩位親戚也不是真的?!?p> “呃……”
她這么說倒也沒錯,就是有點傷感情。
劉軍輕咳一聲,稍稍端起自己身為領(lǐng)導的話語權(quán),“情況小林都和我說了,其實這案子是一個跨省聯(lián)合項目,一共分為兩個行動小組,一組負責……”
蕭侃直接打斷他的話。
“表叔,情況緊急,我們得先去救人?!?p> 她的意思很明確,第一,她不是他的下屬,第二,緊急情況下,她是決策人。
“救人?”劉軍一愣,“你是說抓人還是救人?”
既然春生是趙河遠,不是該去抓人嗎?
“救人?!绷謱ぐ酌靼姿囊馑迹凹偃绱荷勤w河遠,那么燕老板就有危險了?!?p> 蕭侃一開始不擔心,是基于燕山月并非沒腦子的小白花,加上趙河遠為了壁畫也不會傷害燕子。
可眼下不一樣,她再次想起那通詭異的視頻通話。
燕子哪里是那種會與陌生人親近的人呢?
這下劉軍懂了,但問題是——
“燕老板的手機打不通,我們怎么找人?”林尋白的雙手把著方向盤,卻不知方向。
“那天的視頻,他們是在一家酒店的豪華套房?!笔捹┓鲱~回憶,“看裝修,至少是四星級以上?!?p> 要是早個十來年,全城只有一家四星級國賓館還好說,如今的敦煌是旅游城市,哪怕自身經(jīng)濟不發(fā)達,星級酒店卻不會少。
劉軍問:“你還有別的線索嗎?”
蕭侃摸了一把鼻尖,“線索是要去現(xiàn)場找的?!?p> “現(xiàn)場?”
很明顯,劉軍對蕭侃的行事作風不夠了解,不過一小時后,當她踹開第三家酒店的套房大門時,他就了解了。
線索要去現(xiàn)場找,而現(xiàn)場是特么用腳踹開的。
林尋白經(jīng)驗十足,一路上不攔不擋,只負責掏警官證,挨個給人道歉,“不好意思,警察辦案,請你們配合!”
有時候掏自己的嫌不夠分量,還去掏劉軍的,總算把全城的酒店套房都搜了個遍。
而燕山月是真的不見了!
不僅如此,趙河遠與他那位從天而降的太太也一并人間蒸發(fā)。
“操!”
蕭侃一腳踢翻套內(nèi)的一張實木茶幾,氣得面紅耳赤。
林尋白與客房經(jīng)理溝通完畢,拿著一本書走過來,“他們是前天上午退房的,房間里落了一冊《全唐詩》,估計是燕老板的。”
“失聯(lián)多長時間了,要不報警加派人手?”劉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提出他所能想到的合理建議。
“等報警走流程,人都賣去阿富汗了?!笔捹]好氣地說,“走,去別墅看看?!?p> 燕山月被關(guān)在私人別墅做壁畫時,曾給她發(fā)過一次定位,雖說人肯定不在別墅了,可死馬當活馬醫(yī),只能去碰碰運氣。
“行。”
林尋白對她的安排沒有任何異議。
因是旅游旺季,深夜的城區(qū)仍然熱鬧非常,沿著黨河向北,喧嘩逐漸散去,過河進入西岸,那片別墅區(q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劉軍觀察了一下,估摸著是自建房的性質(zhì),四周沒有圍墻也沒有保安,僅有零星幾戶亮著燈,大部分是空置。
“有人住的可以敲門,沒人的估計要申請搜查……”
他話音未落,蕭侃和林尋白已然撈起衣袖,一個翻進左邊院子,一個翻進右邊院子,身手敏捷,動作熟練,明晃晃的兩個行家。
她不走正門就罷了,怎么林尋白也……
劉軍一時呼吸不暢。
不多會,兩人翻墻而出,快速交換信息,“不是,下一家?!?p> 好嘛,難怪她瞧不上警方的搜查,她這種效率誰能比得了!
大約翻了七八處,蕭侃叫了一嗓子,“這里!”
林尋白循聲趕去,率先越過院墻,從里面把門打開,劉軍緊跟其后,院內(nèi)空無一物,沒什么可看的,二樓的燈啪嗒亮起,他們匆忙上樓。
這是一間寬敞的工作室,白亮的燈光照亮屋內(nèi)所有的陳設(shè),制作壁畫的各式工具原封不動地放著,完成一半的畫稿平鋪在桌上,仿佛一切只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還真是這里!”劉軍面露驚訝,“那人呢?”
蕭侃從外面走進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樓三樓看過了,東西都在,人都不見了?!?p> “壁畫沒有完工,他們應該會回來吧?!眲④娭赶蜃郎系漠嫺?。
但蕭侃并不這么想。
“若是燕子受傷才臨時中止,為什么不派人看守?”
趙河遠向來是保鏢不離身的人,他又如此需要那幅壁畫,即便暫時停工,這里的東西也應當看管妥當。
除非,是不需要了。
林尋白在屋里繞了兩圈,沒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他費解地撓了撓頭,“莫非是吳鼎把切開的壁畫給了趙河遠,所以不用燕老板再做一幅了?”
“不可能?!彼f,“巡展是用來以假換真的,無論有沒有真品,至少需要兩件壁畫?!?p> “會不會……”
劉軍再次開口,“他們是去找真跡了,才不需要贗品?!?p> 蕭侃愣了一瞬,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劉軍緩緩走到長桌前,從挎包取出一張照片,放在畫稿的右下角。
她探頭看去。
畫稿上,一串連貫的畫面栩栩如生,而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幅完整的《得眼林》!
“這是……”
“這是我們收到的一封舉報信?!?p> 今年年初,一封匿名信寄到了省公安廳,而信里夾的正是這張照片。起初沒人知曉這照片是什么,信也被擱置一旁。
“偏巧我以前在敦煌的派出所工作過,所以認出了這張照片?!眲④娬f,“當時經(jīng)偵總隊在調(diào)查趙河遠,他出重金懸賞找畫,而你接下了這單生意?!?p> “因此你們把兩個案子合二為一?”
劉軍點頭,“那信上寫,壁畫重現(xiàn),詛咒再臨,會有許多人為此喪命,于是我們重新劃分了行動小組,一組在調(diào)查趙河遠的同時盯梢你的動向,二組負責追查壁畫盜竊案的線索?!?p> 蕭侃理出了頭緒,卻還有一點疑問。
“二十五年都沒破的案子,只因為一封舉報信就決定重啟調(diào)查?”
她問的一點沒錯。
《得眼林》被盜的頭一年,警方確實下了不少功夫,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案情始終沒有進展,加之真兇已死,案子便漸漸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
再然后,被徹底封存。
“真正讓我們決定重啟調(diào)查的,不是舉報信,而是這張照片?!?p> 蕭侃將信將疑地拿起照片,仔細觀察。
這一看,她發(fā)現(xiàn)了重點。
原來照片上的《得眼林》并非是在洞窟內(nèi)拍攝的,而是一幅被割下的壁畫。從畫面、線條、色彩上看,照片里的壁畫與燕山月做的贗品沒有任何區(qū)別,唯一的不同的是,照片中的壁畫邊角磨損得更為嚴重,仿佛經(jīng)歷過不小的顛簸與動蕩。
劉軍說:“一見到這張照片,我立刻聯(lián)系敦煌研究院,確認上面的壁畫就是二十五年前丟失的《得眼林》。”
作為一組的外勤人員,林尋白也是頭一次見到屬于二組的線索。
他接過照片,正正反反看了好幾遍,“表叔,你的意思是,這照片里的壁畫是真跡?”
劉軍朝蕭侃努了努嘴,“你不是說她的眼睛數(shù)一數(shù)二的厲害嗎?是不是真跡她一定看得出來?!?p> “那不行?!绷謱ぐ讛[擺手,“單看照片不能鑒定真?zhèn)?。?p> 然而這一次,蕭侃卻打破了自己的慣例。
“不,這是真的。”她說。
“啊?”
林尋白略有吃驚,上次看陶制菩薩的時候,她明明說過……
蕭侃苦澀地笑了一下,反問他:“世上還有第二個人有燕子那樣的手藝嗎?”
因為沒有,所以趙河遠才那么需要燕山月。
因為沒有,所以照片上的壁畫必定是真的。
“那、那……《得眼林》的真跡就在這個寄信人手里了!”林尋白激動地說,“他為什么只寄匿名信,不直接把畫送回呢?”
“我也納悶,要是一心藏畫,何必寄信告訴我們,要是不想藏,干嘛如此迂回?”劉軍攤手。
就好像……
“就好像他在一步步指引我們?!笔捹┙舆^話說。
突然間。
她的雙眸猛地亮起,“那本書!”她大喊,“你從酒店拿到的那本書呢?”
“在這里、在這里!”林尋白趕忙從背包里把書拿出來,“經(jīng)理說當時書是攤開的……”
“是哪一頁?”
她飛快地翻書,如果他們真的是去找壁畫,燕子必然會給她留下線索。
“不知道,只說有一頁卷成了一個圈……”
蕭侃的手停住了。
卷成圈的書頁被對折壓住,藏住里面的內(nèi)容。
她將書頁打開,這是一冊《全唐詩》,被折起的那頁是“詩鬼”李賀所作的一首邊塞詩。
五言絕句,兩行,二十個字。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
林尋白當場傻了眼,目瞪口呆地說:“蕭老板,這詩……”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這句詩的意思是、是……
蕭侃的臉上沒有出現(xiàn)與他相似的震驚,相反的,她甚至有一種果真如此的豁然。
林尋白一下子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在羅布泊時,她的幾度遮掩到底是為了什么,以她的聰明才智,早就應該發(fā)現(xiàn)端倪。
她只是不想說,她只是不想認。
因為對方是她最信任的搭檔,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愿意懷疑對方。
直到事實不容她回避。
離開若羌前,他們曾去過一趟玉緣坊對面的樓蘭博物館。
那是一家以樓蘭文化為主題的博物館,館內(nèi)藏有在羅布泊地區(qū)的古城遺址中挖掘出的各類文物,鎮(zhèn)館之寶是樓蘭古墓與小河墓出土的八具干尸。
最出名的當屬“樓蘭美女”。
據(jù)說這具女尸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仰臥在一座風蝕土臺中,身著毛織物,腳穿毛皮靴,眼窩深邃,鼻梁高挺,尤其是面部皮膚豐潤而有彈性,不似其他干尸猙獰可怖,故而名揚天下。
蕭侃隔著展示玻璃,一一拍下每具干尸的全貌、近景與特寫。
林尋白打了個激靈,“這種瘆人的玩意,你拍那么多干嘛?”
“之前老李不是問我來西北找什么嗎,我說找樓蘭干尸,說話得算話?!闭f著,她打開微信,嗖嗖地發(fā)了四十多張干尸照片給老李。
末了,加上一行文字——樓蘭美女,與君共賞。
燕山月從她身后走過,冷不丁地科普:“這女尸小腹隆起,身下的衣物沾有血跡,是難產(chǎn)而死,準確的說,她是樓蘭孕婦?!?p> 蕭侃從善如流,把最后那句話改成——樓蘭孕婦,祝您早生貴子。
林尋白感慨,“我要是死后能留這么久,也算是一種永生了?!?p> 燕山月回他:“干尸能保持是因為棺木埋得淺,外加氣候干燥,少有雨水。這幾年溫室效應嚴重,連塔克拉瑪干都會下暴雨,你要是埋進去,存不了多久。”
“那……”
“會臭。”
“……”
蕭侃接茬,“西北這地方天然適合放文物,別說是干尸,千佛洞里的壁畫換到東南地區(qū),早化成爛泥了。
“但干燥地區(qū)風沙大,沙粒對壁畫表面的撞擊會造成褪色與開裂,而且人為的破壞也不小,旺季的游客大量涌進洞窟,空氣的濕度和溫度都會改變……”林尋白趁機拾起自己丟失的顏面。
“等等?!?p> 蕭侃驀然想到什么。
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得眼林》二十五年不見天日,理論上,是不是要比洞窟的其他壁畫更鮮亮些?”
林尋白跟著一驚,兩人將目光投向燕山月。
后者神態(tài)自若,隔了半晌,她回頭一瞥。
“放心吧?!彼卣f。
林尋白心里犯嘀咕,畫都做完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真的能行嗎?
蕭侃想了想,篤定地點點頭。
“我信燕子?!?p> 誠如蕭侃當初的信任一樣,燕山月制作的壁畫的確沒讓他們失望,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有她那樣的手藝,世上也沒有一個人能在沒有真跡做參考的前提下,做出連專家都看不出真?zhèn)蔚内I品。
換而言之,《得眼林》的真跡一直在她手中。
而她就是消失了十五年的沙雪。
無數(shù)過往翻涌而來,蕭侃握緊雙拳,她知道,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望向林尋白與劉軍。
“沙衛(wèi)……”她說,“沙衛(wèi)是死在魔鬼城的,他們一定是去了魔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