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從克勞維爾山脈飄來。起先只是刮起了強于平日的颶風,讓城墻上的守衛(wèi)都禁不住瞇起雙眼;然后風聲止息,灰色的雨幕隨之來臨。細碎的水滴打在屋頂,發(fā)出噼啪惱人的聲響。墻縫里滲出雨水,灰爾隨手抓了條褲子——鬼知道是誰留在房間里的——把那塊縫隙塞住。
一道閃電劈下,撕裂暗沉的天空,低沉的雷鳴在蒼空響起,驅散著大道上的行人。在沙尼斯的指引下,他們住進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旅店。老板沒有過問灰爾和愛麗絲的身份——沙尼斯所言真實,這老板確是他的“朋友”——幫他們準備了一間房間,甚至連錢都沒有再收。
昏暗的房間內,女孩正坐在桌子前,借著油燈暗淡的光芒小口地抿著旅店提供的肉粥——說是肉粥,其實也就是稀粥混了點豬油——吃得津津有味?;覡柲乜粗?。聽愛麗絲說,她上一次吃東西的記憶得追溯到三天以前了,現(xiàn)在肯定是餓壞了。
沙尼斯不懷好意地暗示道,他可以帶來新鮮的面包和油膩的火腿,只要灰爾肯為此支付小費?;覡枦]有吝嗇,只不過是打發(fā)他去做了更有意義的事情——而現(xiàn)在,他就在等待沙尼斯的成果。
房門被人敲響?;覡柺疽鈵埯惤z不要反應,他走上前去,打開房門,一個披著雨衣的瘦高男人從門縫里迅速鉆了進來。這家伙真的很像一只鼴鼠,灰爾心想。
“真見鬼了,喀瑞可是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了?!鄙衬崴贡г沟?,拍打著衣服外沾上的樹葉,“我渾身都濕透了。久旱后的雷暴雨……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打聽到什么消息了嗎?”灰爾開門見山。這老蛇頭雖然狡詐、貪財且絮叨,但唯獨他在喀瑞城中的能力,灰爾絕不敢低估。
“先別急。瞧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沙尼斯神秘兮兮地從身后提出兩個酒罐,放在桌子上,“我可沒法口干舌燥地跟顧客聊天,更何況還是許久不見的老顧客?!?p> “說得真好。難得我有和你意見一致的時候?!?p> “是嗎?真是受寵若驚。”
男人們打開酒罐,將香甜的液體倒入杯中,碰杯后一飲而盡。愛麗絲喝著粥,偷偷地觀察他們。
“小丫頭,”沙尼斯注意到她的視線,打趣道,“你要不要來點?”
“我?”
“別逗她,沙尼斯。小孩子不能喝酒?!?p> “有什么不能的?我八歲就已經是酒館??土恕!鄙衬崴构笮Γ澳菚r我大概和這丫頭差不多大吧?”
“是啊。正因為你和她差不多大,所以你第一次在酒館偷東西被抓到后,只被衛(wèi)兵們用鞭子抽了幾下屁股就給放走了?!被覡栟揶淼?,“這還是你自己告訴我的。我想那些放走你的衛(wèi)兵現(xiàn)在一定后悔死了?!?p> 愛麗絲忍不住笑了起來,沙尼斯則惱火地拍打桌子。
“你跟她提這事干嘛?看在地獄的份上,你死后一定會被魔鬼拔掉舌頭!哎,不過那些打我屁股的家伙恐怕不止是后悔死了——他們大多數(shù)估計都已經進墳墓了吧?真是滄海桑田……以前那個時代多美好?世道變一次往往得花上兩代或三代人的時間??涩F(xiàn)在呢?只需要一個月,甚至一個晚上,你就不知道時局會變得多么糟糕……”
“現(xiàn)在喀瑞城的情況很糟糕嗎?”
“這已經是保守的說法了,我的朋友。事實上,喀瑞已經完全進入一級戒備態(tài)勢。要知道,上一次國王宣布一級戒備還是兩百年前和波特維亞打仗的時候呢,連我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F(xiàn)在城內到處都在搜捕‘變節(jié)者’,大街小巷都是密探,士兵們也總是晝伏夜出,搞得喀瑞人心惶惶。安分守己的居民變得越來越少,但心懷鬼胎的投機者卻越來越多……”
“你能不能盡量用淺顯易懂的話說明?我們在喝酒,不是在品茶論政?!?p> “簡單來說:喀瑞已經一片混亂?!鄙哳^下了定論,“這座城市現(xiàn)在正被陰影所籠罩——不是來自雨幕,而是來自戰(zhàn)爭。戰(zhàn)爭你懂嗎?在這個時期,就算只是說錯一句話,就算只是做出一個再天真不過的行為,都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付出慘痛的代價。知道嗎?就在剛才,我還看見士兵們把一個廚娘從酒館拖到大街上,說她是為諾澤凱亞人打探消息的間諜……”
“這座城市,”灰爾輕聲說,“只剩下了輕蔑?!?p> “是啊,輕蔑?!鄙衬崴勾騻€酒嗝,附和道,“正義,公允,秩序,人命……雖然這話不該由我來說,但是灰爾——你不是北方大劍嗎?在我聽過的傳聞里,北方大劍就是行俠仗義的代名詞。你對眼下的狀況有何看法?”
“我不是大劍,”灰爾冷冷地說,“很早就不是了。”他的話引來愛麗絲好奇的目光。
“哦,對,我差點忘了?!鄙衬崴褂值沽艘槐澳悻F(xiàn)在是‘放逐者’。不過也沒事,對咱們這樣的人來說,這種混亂越多越好——因為這樣生意才會越來越多嘛?!?p> “別把我和你相提并論,沙尼斯?!?p> “就算你不愿意承認,但我們依舊算是‘同行’不是嗎?”沙尼斯譏諷道,“我們都受人錢財,然后替人消災。在這種混亂的時局下,需要幫助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生意才會蒸蒸日上?!?p> “越來越多需要幫助的人是窮人,不是富豪。窮人請不到你幫忙?!?p> “窮人同樣請不到你。窮人誰都請不起,所以才叫窮人?!?p> “你說得對。還是談正事吧?!?p> “關于那座塔里的人,”沙尼斯咳嗽一聲,他的話題轉折從來不需要過渡語,“我向地牢里通過關系的守衛(wèi)打聽了,星月之塔被捕的除了那名神秘的巫師——人們甚至不知、而我也打聽不到那人的名字——以外,還有十四個仆人,三名廚師,一名理發(fā)師兼鞋匠,兩個工匠,五名藥劑師或醫(yī)師,以及他們的部分家屬。而在這二十多個服務巫師的人中,有七名女性。那個女孩的母親可能就在其中?!?p> 愛麗絲作勢想說些什么,但灰爾伸手阻止了她。
“你知道那七名女性的名字嗎?其中有沒有叫‘艾瑞安娜’的女性?”
“不知道。她們在塔內被要求以職務名相稱,而塔里的所有人都在地牢里,因此要知道名字只能等審問環(huán)節(jié)結束,我再另行找守衛(wèi)打聽了?!?p> 沙尼斯又咳嗽一聲,他趕緊用啤酒來壓下嗓子的不適。
“等到審問結束,”灰爾低聲道,“那就太遲了,沙尼斯。你知道他們審問犯人的手段,何況是對叛國……”他頓了頓,“……疑似叛國的人。就沒有別的法子嗎,沙尼斯?你收了我的錢,總得做點有實際意義的事情吧?!?p> “別侮辱我。”情報販子看上去很不高興,“你以為打聽情報很容易?我說了,現(xiàn)在情況很危險。何況這事牽扯到叛國重罪和諾澤凱亞人,連我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再多幫點忙,沙尼斯,想想還有什么可以做的。我可以支付更多報酬,保證不會欠你什么。”
“當然?!鄙衬崴菇器锏匦Φ?,“我也不是吃干飯的。我已經托那位守衛(wèi)幫忙帶話了,很快那七名女性的畫像就會送到你手上,連帶著她們已經查明的資料一起。嗯……我記得你說女孩的母親可能是醫(yī)師或藥劑師?那我就讓他們把那幾個人畫得更清楚些。”
“你有辦法幫她們脫罪嗎?”
“要救所有人我是愛莫能助了,但只是幫其中一兩個洗脫罪名應該不是問題。我有信得過的門路和關系,等你們看過畫像后,不管你們想救誰,只需要告訴我是哪一個,那她一定會重獲清白;就算她不是清白的,我也能讓證據(jù)不翼而飛。等著瞧吧?!?p> “謝謝?!被覡柍聊艘粫海\懇地說,“真的很感謝你,沙尼斯。我欠你一個人情。”
“人情可不值錢。如果你不是我從小就聽過的故事里的‘大劍’,我肯定不會允許你賒賬。”沙尼斯擺擺手,“這兩天你等待消息就好,灰爾,保持低調。本來今晚就能拿到畫像,但王室搜查盯得也很緊,我必須動用一些非凡的關系才行。這會非常耗時,也很考驗我們的運氣……”
“你的關系和門路可靠嗎,沙尼斯?不會帶來什么麻煩吧?”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沙尼斯得意地翹起一條腿,“知道嗎?在喀瑞的小巷里,如果你遇到了麻煩,喊出‘卡戎’的名號都比喊國王陛下的名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