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正南門為洪武門，位于京城正陽門內(nèi)北面，過洪武門后，為南北向的千步廊，兩邊建有連續(xù)的廊屋，由南而北。
千步廊后面兩側(cè)為“五部六府”中央官署的所在地，從吳元年開始，李善長親眼見證了，一座座殿宇拔地而起。
早年間，李善長雖外表寬厚溫和，內(nèi)心卻愛嫉妒，待人苛刻。哪怕是劉基、李飲冰、楊希圣這樣的重臣，稍有不快也是破口便罵。
可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后，李善長一改往日的驕縱，收斂了不少，處處謹(jǐn)小慎微，與人為善，在御史臺也提出了不少治國良言。
李善長今年六十八了，兒孫滿堂，富貴縈身，過去那爭權(quán)奪利的心早就淡了，只想著平穩(wěn)度日，過個安生的晚年。
今兒突然接到詔令，讓他到武英殿奏對，李善長心里打起了鼓?；实凼莻€疑心甚重的人，這殺機(jī)動起來，往往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就在他遲疑之際，卻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他一把。受驚的李善長回頭一看，原來是在四川整飭兵馬的信國公-湯和。
“老相爺，百室兄，你這不識逗啊！”
揉了揉心口，李善長無奈的指了指他：“我說信國公，人嚇人，是會嚇?biāo)廊说?。?p> 攬著李善長的肩膀，湯和笑道：“李先生，至正年間咱們一塊打仗的時候，你的膽子可沒這么小?！?p> 一提到過去，李善長是連連擺手，至正年那是什么時候事了，如今又是什么歲數(shù)?，F(xiàn)在的李善長，只要起夜不淋濕自己的鞋子，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你不是在蜀中帶兵么，怎么突然回京了？”
“我還想問你呢，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陛下手敕我半個月內(nèi)，必須返京?！?p> 出什么大事？李善長沉吟了一番，皇后病勢日沉，可這是老黃歷了。除了皇長孫的病鬧了個烏龍，其他也沒聽說什么事??！
對了，還真有一件事，二月份，皇帝擢拔翰林典籍-江西人-劉仲質(zhì)為禮部尚書，與儒臣定釋奠禮，頒天下學(xué)校。
立學(xué)規(guī)十二條，合欽定九條，頒賜師法。又奉命頒劉向《說苑》、《新序》于學(xué)校，令生員講讀。
“瞎扯！修典章，立師法，跟俺老湯這臭丘八，有什么關(guān)系！”
“行了行了，別猜了！趕緊的，皇上還在武英殿等著呢，到了就知道了?！?p> 武英殿，李善長、湯和進(jìn)來的時，就看到皇帝坐在奏折堆里，挑挑揀揀的，忙的不亦樂乎。見他們進(jìn)來，也很隨意的擺了擺手，示意二臣免禮、上前。
“有些人啊，誤解朕“以猛為政”的意思，以為朕嗜殺?？煞ǘ仍倏猎賴?yán)，也不殺守法之人。”
“況且，朕又不是混世魔王轉(zhuǎn)世，天生就愿意殺人。朕就是這么殺，還殺不退那些貪官污吏呢！”
說到律法，朱元璋還贊揚(yáng)李善長、劉伯溫，這《大明律》是他們倆帶頭編撰的。這部律典好啊，替大明朝殺了多少貪官污吏。
雙手接過皇帝賜的果子，李善長微微笑道：“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臣老了嘍，不中用了！”
“哎，話不能這么說！前兒你不是還在府中，給他們講了講了王翦、蕭何的故事么？”
話間，朱元璋還噼里啪啦的扔了一堆本章到李善長腳下。這些奏本，都是參功臣趁著大災(zāi)之年，低價在鳳陽收斂百姓田土之事。
事涉及延安候-唐勝宗，吉安候-陸仲亨，滎陽候-鄭遇春，平?jīng)龊?費(fèi)聚、南雄候-趙庸、宜春候-黃彬、河南候-陸聚。
這七個人都是開國勛貴，平時與李善長素有往來，交情頗厚。三法司在查他們，當(dāng)然坐不住了，所以自然要找本朝的蕭何討個主意。
李善長也真是為他們著想，讓他們自己把窗戶捅破，自己上表承認(rèn)了，低價收購，趁人之危的事，以自污的形式，乞骸骨歸鄉(xiāng)。
“陛下，陛下，老臣，老臣可是一番好心啊，絕對沒有半分悖逆之想?！?p> “老臣就是想著，那些老兄弟與陛下君臣際遇幾十年，想著讓他們，讓他們能衣錦還鄉(xiāng)，安度晚年?！?p> 皇帝那一番言語，別說李善長嚇壞了，就連一旁的湯和，也嚇的跟著跪了下來。問題擺在面上呢，皇帝要懲治不法勛貴，湯和就是他手中的刀。
“有你這么一位足智多謀的大才。啊，他們都學(xué)會王翦、蕭何那套了?！?p> “李先生，李愛卿，朕的韓國公?。∧阏f，朕是該歇歇手，還是該殺下去呢？”
李善長那幾句君臣際遇的感情話，在朱元璋這根本就過不了關(guān)。李善長也好，陸仲亨等人也罷，都是跟隨他從尸山血河中滾出來。
不管是爾虞我詐的朝堂，還是波詭云譎的戰(zhàn)場，這些人血喂出來的老人精，都有辦法保命。
當(dāng)然，要是他們只是想保全富貴、性命，朱元璋也樂得當(dāng)個“聾啞”。可就怕他們心里想的，與嘴上說的不一樣。
與史上大多數(shù)豪族出身的皇帝不同，朱元璋身體力行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不怕功臣們要地，要錢，就怕有人爭相效仿。
“先生是朕的蕭何，鼎臣是朕的樊噲。與你們，朕可以說心里話。”
“朕不是不能容人，也不是舍得那點(diǎn)田土，官爵，朕連鐵券都賜了，還差這點(diǎn)么？”
“可楊憲、胡惟庸之流，包藏禍心，常有謀朝篡位之心，朕如何能容！”
“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公平、正義需要犧牲，朕也是不得已而為之?！?p> 看在幾十年的情分上，看在李善長的顏面，只要他們七個將低價購得的田土，還給鳳陽百姓，朱元璋也愿意網(wǎng)開一面。
這種恩典，可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趕上的，李善長抬頭看著皇帝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的臉，眼圈竟然泛了紅。起身后，還不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從元至正十三年，投奔皇帝開始，二十九年了！李善長從沒有想過，他這張老臉，在威嚴(yán)不可直視的皇帝面前，竟然有這么大的面子。
洪武元年，開國之后，他一直夾雜皇帝與淮西勛貴之間，左右為難，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生怕皇帝將這一眾老兄弟趕盡殺絕。
“陛下，老臣，老臣代弟兄們，謝過陛下的隆恩?！保f罷，剛起身的李善長，又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鼎臣，你也坐！”，拉著李善長入座，朱元璋開始揉太陽穴，二臣都看的出來，他頭疼，可不是因?yàn)槟瞧邆€不成器的家伙。
只要不是對老兄弟們開刀，李善長和湯和，也就沒什么忌諱了。
都拍著胸脯告訴朱元璋，別看他們上歲數(shù)了。但只要皇帝需要，上刀山、下油鍋，保證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不急，不急！八月的應(yīng)天，酷暑難耐，看看你們滿頭的大汗。”
“來來來，嘗嘗這冰鑒里的瓜果和梅子酒，保證讓你們暑氣全消。”
皇帝不說，李善長二人還真沒注意到這東西，摸起來冰冰涼涼的不說，而且里面的瓜果和酒，都冰的扎手。
二臣剛經(jīng)歷一場“驚嚇”，正好用些冰的壓壓驚，所以拱手謝過皇帝后，也一人拿了一壺梅子酒。
“陛下，這可是好東西?。∠奶煊羞@么個東西，倒是不必?fù)?dān)心中暑了?！?p> 湯和對這冰鎮(zhèn)的梅子酒，可是喜歡的緊，一壺酒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光了，舒服的喘了幾口氣，整個人都精神了。于是，又拿了一壺，小口的抿了起來，愜意的不得了。
“是啊，好東西！啊，好東西人人都喜歡?！?p> “春和殿，皇后，寧妃的寢宮，都有這種冰鑒。”
朱元璋找他倆來，就是要說這種新式冰鑒的始作俑者皇長孫-虞王-朱雄英。
三個月前，這小子在“掀了”文化堂的屋頂，太子-朱標(biāo)也奉上諭，以“徒慕虛名，不尚務(wù)實(shí)”為名，將秦庸五人貶謫到了地方。
不用讀書的朱雄英，可是解放天性了，換著法子在宮里折騰，除了寧妃，連太子都管不了他，整個就是一個小魔頭。
七歲八歲討人嫌，淘氣是孩子的天性，朱雄英是淘氣，可淘氣也掩蓋不了他身上鐘毓靈秀之氣。
朱元璋將其在文華堂言行，一一向兩位重臣敘述。他這一番話，是諸皇子王孫中出閣學(xué)習(xí)以來，唯一提出學(xué)業(yè)應(yīng)“務(wù)實(shí)求真”為主的。
“朕是莊戶人家出身，小時候沒讀過書，也讀不起書?！?p> “可不代表朕不知道，學(xué)以致用的道理。不能讓東宮的那些個腐儒，耽誤了咱的長孫。”
朱元璋將滿朝文武統(tǒng)統(tǒng)扒拉了一遍，思慮再三，權(quán)衡利弊之后，唯有李善長合適，又能教好朱雄英。
況且，李善長此人，通政略，曉軍機(jī)，開國以后制定官制、律法，在朝中、勛貴之間，都有很高的威望。朱雄英有一個這樣老謀深算的老師，對他這個沒娘的孩子，絕對是百利而無一害。
哦，李善長和湯和算是明白了，皇帝怎么突然轉(zhuǎn)性了，開了這么大的恩典，敢情是為了自己的孫兒。
不過，這也不奇怪，《祖訓(xùn)錄》里寫的明白：皇太子嫡長子為皇太孫，次嫡子并庶子，年十歲皆封郡王，授以鍍金銀冊、銀印。
要不是太醫(yī)們鬧個烏龍，再有一年半，朱雄英也該被冊立為皇太孫了?，F(xiàn)在，封這個虞王，也是為了維護(hù)天家的顏面。
既然，要定太孫，那就要著手按照儲君的標(biāo)準(zhǔn)培養(yǎng)，所以皇帝才選定了李善長。
如此來說，李善長也好，陸仲亨等七位勛貴也罷，都是沾了虞王的福分，欠了這娃兒一份不小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