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寒又將精神沉浸在《煉法真訣》中整整一天，除了吃飯喝水以及給小葉喂食以外，他再沒有一刻醒來，也只有沉浸在對功法的鉆研之中，他才能忘記外界的煩擾。
《煉心》的世界他又去過多次，但停留的時間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增加了，他對那場戰(zhàn)斗的記憶，也仍是停留在開始的階段。
此路不通，他又選擇閱讀了《技法》，不過沒有去再學(xué)習(xí)什么秘技，現(xiàn)在他身負(fù)的兩門已是經(jīng)過黑袍人精心挑選、值得他再精進的秘技了，所以他試圖再修行精神力運用的技巧。
精神力的技巧繁多，不僅僅是用來殺傷他人靈魂，也有念力這種改變自身力量形態(tài)的運用方式，而這所有的運用方式，被統(tǒng)稱為靈藝。
藝，是技藝之藝，也是藝術(shù)之藝。
哪怕是對于練氣士這種可以說已超脫物種論的人群來說，靈魂、或者說精神也是一張純白的畫布，是比所修煉的真氣或者斗氣之流更加難以理解、難以修習(xí)的力量，在這樣的畫布上作畫，某種意義上講的確是一種藝術(shù)。
柏秋寒的識劍，是精神力進入靈識凝化的境界之后的附帶品，還算不上靈藝，饒是如此，卻也讓不少修為相當(dāng)?shù)膶κ殖粤颂潯?p> 而凌星雪所教授的念力運用、精神力爆破以及柏秋寒自己所學(xué)的煉神沖擊，則都可以歸到此類。
按道理來說，以柏秋寒的精神力境界，只要不是對修為有硬性要求的靈藝，他應(yīng)該是一點就通的，就如煉神沖擊，雖然本身是運用相對簡單的靈藝，但他能在瞬間學(xué)會，足以說明他在精神力上的強大。
然而這一日下來，柏秋寒卻連一種靈藝也不曾掌握，哪怕完全可以理解精神力的流動方式，也能理解這靈藝的原理，但就是無法使用出來，盡管這些靈藝大多比煉神沖擊這樣的舍身攻擊更加復(fù)雜，但卻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結(jié)果。
柏秋寒又一次感到了煩躁，連入定的狀態(tài)也無法維持，醒轉(zhuǎn)過來。
下地將黑袍人所傳授的拳術(shù)打過一遍，柏秋寒心中的煩躁才終于平緩了一些。
只是練著這自小便會、宛若刻在骨髓之中的拳術(shù)，離開原本世界已經(jīng)快兩個月的柏秋寒，不可避免地升起了思鄉(xiāng)之情。
雖然心中知道，在那邊的世界不過只過了幾個小時，但對于柏秋寒來說，這兩個月的經(jīng)歷卻是切實存在的。
想到在這個世界還要停留數(shù)年，柏秋寒也明白為何師父來臨行前提醒他要守住本心了，而現(xiàn)在的他……
柏秋寒又將招式不多的拳術(shù)打了一遍，將那些念頭狠狠甩掉。
“但華夜前輩在這已停留七千年，尚能守住本心，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柏秋寒在心中拼命對自己說著，迫使自己相信著，但有些東西，是無法欺瞞的。
所以柏秋寒的下一招出了紕漏，明明應(yīng)該踢出的腿卻只抬起了一半便銜接了下一式，使得柏秋寒失去了重心。
按理來說，不論是運轉(zhuǎn)真氣穩(wěn)住步子還是用念力撐住身體都可以將這小小失誤化歸無形，但不知為何，柏秋寒卻沒能這么做，以他的精神力境界來說，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這一切還是發(fā)生了，所以柏秋寒就像是剛剛開始修行的初學(xué)者一般，狼狽地摔倒在地。
本來只是練拳，未出大力的情況下摔了一跤，并不會對柏秋寒此時的肉體產(chǎn)生什么傷害，但在柏秋寒記憶中，自從八歲時修成識海之后，這種最低級的錯誤就再也沒有犯過了。
這涵蓋各類兵器技巧、無比精煉的拳術(shù)，乃是黑袍人精心總結(jié)所得，在這上面失誤，讓柏秋寒感到了愧疚以及深深的羞恥，而這份羞恥，最終卻轉(zhuǎn)變成了憤怒。
就連柏秋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怒，更不知道這憤怒是對誰而生，但他卻再也無法維持自詡平和的心境，一拳向面前的墻壁砸去。
拳頭在墻面碰撞前的一刻停下了，柏秋寒喘著粗氣，本來溫和的眼中卻染滿血色，他心中的憤怒猶在，但內(nèi)心的理智卻告訴他將這憤怒發(fā)泄在外物之上不過是逃避而已。
他明白，那是……對自己的憤怒?
然后那一拳砸在了墻上。
不過是木質(zhì)的墻壁破開了人頭大小的空洞，而后龜裂便蔓延到了整片墻上。
夜風(fēng)灌入小小的房屋之中，吹拂在柏秋寒的面頰之上，終于將他心中的紛亂帶走了一些，村中不少房屋亮起火光，顯然是被這邊的動靜吸引，只是當(dāng)村人們發(fā)現(xiàn)響動是從柏秋寒所在房屋發(fā)出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將燈火熄滅。
柏秋寒感受著房中降低的溫度，還是暫時壓下心中情緒，作出一副笑容，用被褥將床上小葉裹緊，抱到內(nèi)室的小房間中。
就在他打算繼續(xù)嘗試靈藝和煉心的時候，樓下卻突然傳來叩門聲。
樓下的門其實沒有關(guān)，早在柏秋寒第一天來時就將門閘踢斷，只是他并不在意，如果外面真有人想進來，一道門閘也攔不住，而以他的精神力，門鎖不鎖也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但門外的人卻依舊敲著門，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大時小，顯然那人心中也充滿猶豫，柏秋寒自不需要看便能知道來者為誰，不過他卻沒有響應(yīng)的意思，而是回過頭去，將包裹小葉的被褥又掖了掖。
敲門聲依舊沒有停歇，只是聲音在逐漸變?nèi)酰笞兊眉贝俣B續(xù)。
或許是見良久無人理會，門外之人終于停下了無用的動作，卻轉(zhuǎn)而將門推開。
聽著輕微而又滯澀的腳步，柏秋寒微微皺起了眉，又用雙手強行把眉間撫平。
少女憔悴的面容從樓梯口顯露出來，一階樓梯并不高，但她卻幾乎是手腳并用爬上來的。
少女從散亂的衣物下露出的肌膚上，無不是淤青紅痕，甚至她赤裸的小腳上，有數(shù)根腳趾呈異常的角度彎曲著，加之那已經(jīng)失去神采、已看不到白日里那怨懟之色的雙目，不難想象她在這一日遭受了什么樣的對待。
而當(dāng)她看到柏秋寒的身影時，那雙無神的眼眸中竟透出兩分光芒來。
那是對生存的渴望，也正是這份渴望，讓她強撐著、忍受著劇痛爬到了柏秋寒身前。
“大人，您……您的墻壁破啦，我……我可以……為您補上……”少女囁喏著提出請求，但卻迎上了一雙明明看不出笑意、卻出現(xiàn)在正微笑著的面龐上的眼睛，她打了個寒戰(zhàn)，好像要將肺臟都呼出來一般急切喊著，“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求您讓我做點什么吧！求您了，求您了！”
然而柏秋寒只是搖了搖頭，“你走吧?！?p> 少女眼中的希冀剎那間變作更深的絕望，她又一次望著柏秋寒，希望從中找了些許可能，但她仍舊失望了，那張臉上除了假笑以外什么也沒有剩下。
于是她低下頭，用已經(jīng)不靈光的大腦拼命思考之時，她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正在床榻上熟睡的嬰孩。
想起那日里柏秋寒對那個孩子的照顧，少女那已快要破碎的內(nèi)心中升起了令她自己都感到恐懼的想法。
人在絕境之中，不論什么都會死死抓住，所以哪怕是在平時的她看來是愚蠢不堪的決定，她也會毫不猶豫去做。
于是柏秋寒發(fā)現(xiàn)，少女沒有退卻，而是掙扎著站起身來，向床榻上的小葉撲去。
少女的動作慢得可笑，就算是最弱最弱的練氣士在這里，也能輕易地阻止她。
柏秋寒不知為何卻無法感到好笑，不過他也不可能容忍讓這少女傷到小葉，只是他還沒有出手，少女的身形就突然停滯下來，然后那嬌小的身軀便無力地倒在床沿。
幽深的雙眸已經(jīng)睜開，整個靈元界，能傷到這界靈化身的孩子的人或許有，但和這個普普通通的少女絕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不要!”
界靈剛剛醒來，就以傳音向柏秋寒的識海大吼著。
但“她”卻已無法阻止柏秋寒的動作!
少女輕若無物的身體如同羽毛一般飄起，又如炮彈一般狠狠向墻壁砸去，在柏秋寒的絕大力量之下，少女的身體穿透了菲薄的木墻，飛到空中，而后在重力的作用下狠狠摔落在地。
本就飽受折磨的少女，在這樣的重創(chuàng)下更已是奄奄一息，只是那股生的欲望還支持著她，讓她沒有立刻失去意識，無神的雙眼望著無月的天空，她稚嫩的生命就如同天邊那顆閃爍的星辰一般明滅不定。
這樣的響動自然又一次將這不大的村落喚醒，燈火再次點燃，而當(dāng)見到那少女正無力地躺在地上時，終于有幾名老者走了出來，持著火把圍在少女身邊。
“賤人，總想些不著實際的好事兒，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呸!”一名老者不屑地唾了一口，狠狠罵道。
“這賤人反正也不行了，干脆就弄死了，明天好改善伙食?！庇质且蝗岁幚涞卣f著。
“好，就這樣辦!”
老者們七嘴八舌地交談，看似如同家常閑聊的氣氛，卻是在討論著對于少女來說無比殘忍的未來。
少女的眼中只余茫茫一片，連絕望都不再有，本已無力哀求的她，在寡淡的星光之下看到木樓的破洞之后那雙平靜的眼眸，卻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支持著她大喊著：“我只想活著，活得好一點，我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
然而老者們只覺得少女的聲音聒噪，沾滿灰塵的靴子狠狠踢在她的臉頰之上，終于讓她連最后的力氣也失去了。
看著如同死狗一般被老者們在地面拖行的少女，看著那仿佛想在泥土之上留下自己最后痕跡的血印，柏秋寒眼中那份平靜、那份他自以為的平靜終于還是動搖了。
“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一點?”柏秋寒喃喃自語著，“這就是理由?這就是理由!?”
“這和野獸一般的理由難道不是錯的?難道不是?”柏秋寒低聲吼著，想在心中繼續(xù)強調(diào)自己的正確性。
然而錯的東西就是錯的。
以道德和意識的高點去定義人是錯的，徹底否認(rèn)別人的努力也是錯的，但如果自己錯了，那誰是對的?怎么做是對的?
不明白，
不明白。
不明白!
……
那么……
“靈元界是錯的，這個世界就是錯的，所以這里的人不值得相信，所以他們錯了，我應(yīng)該恨的是他們，這不是很簡單嗎……對，很簡單!”
結(jié)論扭曲而瘋狂，但柏秋寒自以為看清了前路，并對此堅信不疑——
“如果我錯了，如果懷疑自己，我怎么可能模仿出師父的勢?”——他刻意忽略了，在那短暫的明晰之后，他就再也不能使用那份勢了，而在他內(nèi)心薄弱之時悄悄將他改變的、或者從開始就在影響著他的內(nèi)心的，又是……?
“不要，停下來，停下!”
界靈試圖傳音，但柏秋寒卻恍若未聞，只是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向那拖著少女、背影漸行漸遠的老者們。
噗通，
噗通，
噗通……
那是人的頭顱掉落在地的聲音，幾名老者的脖頸上留著光滑的斷面，而后鮮血從斷裂的血管之中噴灑而出，直沖天際!
彌漫的血腥氣息刺激著人的鼻腔，而對這股味道無比熟悉的村人們，都從門縫中探出視線，然后發(fā)現(xiàn)了幾名老者的慘狀。
沒有人知道是誰得罪了那位大人，但已習(xí)慣于被強者欺壓的他們終究沒有勇氣反抗，只是有些人意識到這并不是劫掠那還有潛規(guī)則限制的事情，于是這部分人試圖逃走。
但哪怕在夜色中，也沒有人可以躲過柏秋寒的精神力。
而這些開始逃走的人，在已被莫名情緒支配的柏秋寒眼中，就是他所怨恨之人、阻攔前路之人，而對于這樣的人，他早就下定了決心怎么去對付。
隨著更多的殺戮，村人們終于失去了最后的鎮(zhèn)靜，他們開始了毫無目的的逃竄，老者們拋下同伴，自顧自地逃竄，婦人們牽著孱弱的孩童，蹣跚地試圖跑向村外。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所有人無一例外。
“不要，不要，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啊!”界靈在柏秋寒的識海中呼喊著，那混雜的聲音到最后甚至帶上了哭腔，“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求你了，停下，求你了!”明明意識深處中還存留著殺死數(shù)以萬計靈元界人的記憶碎片，但界靈卻不想柏秋寒也變成那樣的怪物，“她”知道一定是自己在無數(shù)次輪回中忘記了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只是因為“她”無法想起，所以才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界靈一遍又一遍地懇求著、哭泣著，但是柏秋寒的識海已經(jīng)聽不見任何聲音，所以也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了。
身不沾一滴鮮血、卻周身縈繞著殺氣的他，最后來到了那居然還能保有最后一口氣的少女身前。
看著那已經(jīng)開始散大、估計根本看不清他模樣的瞳孔，柏秋寒指著那一地的無頭尸體，微笑著：“你想活下去?好啊，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要殺你的人了?！?p> 似乎是聽到了柏秋寒的話語，少女干枯的嘴唇微張，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她能做的，卻只是將肺中最后一口氣呼出，然后徹底喪失了氣息。
柏秋寒注意到了，少女在最后的一刻，嘴角向上微微勾起了一些，只是她還未來得及擁抱希望，就已經(jīng)被絕望所吞沒。
看著少女的尸體，柏秋寒似乎明白了，又好像沒有明白，一片混沌中，他只能確定一點——他已看不見前路，亦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