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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白色之后

問理 月昇之時 4984 2023-06-15 16:19:53

  柏秋寒的眼前是一片白——說是眼前也不真切,畢竟現(xiàn)在的他是意識體的存在。

  就跟在《煉心》篇的世界中一樣!

  一樣……

  一樣?

  于是柏秋寒驚愕的發(fā)現(xiàn),在這個只有白的精神世界里,他居然能看到自己的身體。

  他穿著來靈元界前的運動服,懷中沒有襁褓,也沒有半點怨恨的瘋狂。

  但柏秋寒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氣血,感覺不到自己的真氣,更感覺不到自己靈魂所依的識海。

  “我死了?”大概只有這才能解釋現(xiàn)狀,而以柏秋寒的身體狀況,就算死在路邊也并不奇怪。

  “不對,我不可能就這樣死在這里!”柏秋寒對自己喊著話,他是修煉精神力的練氣士,他很清楚沒有什么死后世界,靈魂破滅就是靈魂破滅,哪來什么轉(zhuǎn)世輪回。

  所以他更相信是自己被困在了這個滿是白光的世界里。

  柏秋寒看向腳下,卻沒有看見影子,精神世界顯然并不用遵從外面的規(guī)則,更別說區(qū)區(qū)一顆星球所探求出的物理法則了。

  這個世界沒有方向,沒有高低,沒有盡頭,沒有極限,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沒有力量的柏秋寒不知如何逃脫,但他知道,自己來到這里絕非偶然,于是……

  “請問閣下何人,為何將我困在此處?”

  余音回蕩在這片空間之中,已經(jīng)確認自己是意識體的柏秋寒,知道他那以精神為載體的話語,會傳達到白色世界的各個角落。

  “也不算蠢到極點。”

  然后就有了回音。

  柏秋寒聽過這個聲音,或者說感知到過這個精神波動,那是在他跟著茍建名沖擊謝玉吉的軍陣前,那個聲音曾在識海中痛罵他,卻也讓他堅定了心中決意。

  但其時柏秋寒心神激蕩,而后又決心筑道,根本沒有閑暇去思考那聲音的來源,甚至他還隱隱以為,那聲音就是自己的潛意識。

  而在這個地方聽到相同的聲音后,柏秋寒就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了。

  “唉,過來吧!”那聲音的主人似乎嘆了口氣。

  隨著話音落下,柏秋寒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這片空間中移動了,雖然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方向和距離的概念,但這種感覺絕不會錯。

  然后沒有盡頭的白中,終于出現(xiàn)了些許不一樣的東西。

  還是白,但不是入眼那千篇一律、滿是死寂的白,而是帶著煙火氣的、帶著生機的白。

  柏秋寒看見一襲白袍,正披在一個白色的人身上,說是白色的人,是因為他只能看見那人的背影,看見那一頭純白長發(fā)。

  動用不了精神力的柏秋寒無法去感知那人的正臉是什么模樣,但他自忖就算能夠使用精神力,一定也無法看清那人的模樣吧!

  因為看著那道背影時,柏秋寒竟有七歲的自己第一次在井底見到師父時的感覺。

  即便那人的氣息與黑袍人沒有半點相似,但不知為何,柏秋寒心中就是有這種感覺,而隨著那人回頭、讓柏秋寒能看清他的正臉時,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起來。

  那是一個瘦削的青年男子,微微皺起的眉宇間似乎飽含憂郁,寬大的白袍有些不合身,松松垮垮地搭在窄小的肩膀上。

  他的皮膚蒼白,白眉細卻濃密,淡色的瞳孔,沒有血色的唇,讓他仿佛就和這個世界融為了一體。

  如果不是在這里,如果不是有著異常的顏色,或許他看起來更像是個失意的藝術(shù)家。

  然而柏秋寒能在那雙無光的眼中看到深淵。

  如芥子窺探宇宙——無窮無盡、無法理解,這就是柏秋寒在看到這個人之后的第一反應。

  但柏秋寒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所以他回過神,恭謹?shù)叵蛎媲爸藛柕溃骸罢垎柲鞘裁慈??我現(xiàn)在又身在何處?”

  “死小鬼,現(xiàn)在怎么這么客氣?被老子的手段嚇到了?”

  但那白色的人一說話,柏秋寒就感覺像是陽春白雪里夾雜了嘔啞之音,晶瑩美玉中封入了蟲豸,先前那一切神秘高遠的氣氛,都隨著這粗俗的話語煙消云散。

  柏秋寒瞠目結(jié)舌,他也完全沒想到,面前這個怎么看都是世外高人的家伙,說話竟如此不講究。

  似乎很滿足于柏秋寒的神情,白色男子毫無風度地一屁股坐倒,大大咧咧地說道:“死小鬼,那么惺惺作態(tài)的干嘛,放松一下唄,活著的時候講究這講究那,在這里就隨意點?!?p>  “那個……前輩?您是說……我真的死了?”雖然還拿捏不清面前此人的性子,但白色男子的話語中有柏秋寒在意的事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啊,你死了?我什么時候說了?你小子可別亂說??!”

  “那您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哦,我隨口說說的,哈哈!”

  在柏秋寒看來,這男子笑得無比欠扁,但他的確拿此人沒什么辦法,只能勉強擠出笑容來。

  “啊,生氣了生氣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咋都這么沉不住氣呢?”白色男子起哄似地喊著,不斷挑戰(zhàn)著柏秋寒的耐心極限。

  “這家伙沒長大嗎?還是小學生???”柏秋寒心中惡狠狠地想著,卻忘記了這是精神世界,而他也無法運用識海了,所以……

  “喲,心里罵人,可惜老子聽得見啊!”白色男子繼續(xù)嘲笑著。

  “您到底想干嘛?”柏秋寒只得無奈地說道。

  “我都說了是讓你放松點而已,畢竟……”白色男子臉上的玩世不恭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無蹤,“畢竟要和你談談心嘛?!?p>  “有您這么談心的?”柏秋寒也是哭笑不得。

  “喂,小鬼,你覺得這是哪里?”無視了柏秋寒的牢騷,白色男子仿佛又變回了那幽幽深淵,用那無神無色的瞳孔看著柏秋寒問道。

  “精神世界吧?”柏秋寒脫口而出。

  “是哪里的精神世界呢?”

  “這……是……”

  “那你就看看吧!”

  柏秋寒的眼前的白色消失了,于是他能看到其后的真實。

  那是由靈魂構(gòu)筑的海,海中本該有的精神力卻蕩然無存,只有漆黑的情緒在其中肆虐。

  “這是……我的識海!”

  能夠觀測到自己識海的精神世界是哪里?不用多想,柏秋寒便知道,自己正在《煉法真訣》之中。

  《煉法真訣》的世界是精神世界,柏秋寒在第一次來到這里時就知道了,但就算是精神世界,也不可能將他和識海切割開來,因為識海就是他的靈魂,是他意識的載體,他的意識不可能脫離識海而存。

  但若是現(xiàn)在他的意識還在那被怨恨占據(jù)的識海之中——柏秋寒不敢想象那樣的結(jié)局,所以……

  “多謝前輩?!卑厍锖虬咨凶泳瞎卸Y,能將精神力修為已達以識引氣境界的他的意識和識海剝離者,除了這個宛如深淵的男子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人了。

  “只是順手而已,因為我有事找你啊!”白色男子微笑著。

  “還是談心?”

  “有一部分吧,還有別的目的。”

  “那是……”

  “當然是罵醒你,混蛋小鬼!”本還在微笑著的白色男子,卻突然滿面怒容,吼叫的聲音在這片空間中響徹。

  柏秋寒不明白白色男子為何會突然憤怒至斯,但面對可以說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也不知該如何應對。

  “好奇我為什么生氣?”白色的男子的怒意似乎消減了一些。

  柏秋寒點了點頭。

  “當然是因為你蠢!”

  “我……”

  柏秋寒想要說些什么,卻又被白色男子打斷:“我問你,靈元界的怨恨,真的那么難以應對嗎?”

  柏秋寒很想說,如果不是難以應對,他何至于只剩意識在此,何至于要和“她”訣別。但他又想起了和自己糾纏了十多年的恐懼,那是擁有自身意識、比靈元界的怨恨更純粹、更兇險的詛咒,他又是憑什么與之拼斗的呢?

  “所以說你蠢?!卑咨凶訃@了口氣,剛才滔天的怒氣消散了大半,話語中帶上了幾分憐惜的意味,“你自以為想得很清楚了,實際上還是幼稚至極,一點小小的變故就讓你心神大亂,連怨恨詛咒的本質(zhì)都沒搞清楚?!?p>  “不就是里面有與我同源的靈魂碎片嗎?”忍受不了那份憐憫,柏秋寒忍不住反駁。

  “那你為什么早沒有發(fā)現(xiàn)?有與你同源的部分,但你是怎么做的?全當是敵人,用精神力壓制?為什么不將其分割處理呢?以你的精神力境界做得到吧!”

  白色男子連續(xù)的發(fā)問,讓柏秋寒陷入了沉思——

  為什么呢?

  那份靈元界的怨恨詛咒來自于某個與柏秋寒同源的人,

  但誰不會怨恨呢?

  這是人的情緒,就算接受那份同源的怨恨,應該也只會讓情緒波動而已,那份怨恨之所以能夠支配柏秋寒,是因為其中的雜質(zhì)——來自靈元界人的怨恨,數(shù)十萬年間,無數(shù)人的、對于各種事物的怨恨強化了這份詛咒,也讓其變?yōu)榱斯治锍砷L的母巢。

  于是在六千多年前,怨恨的詛咒因為某種原因再次成長爆發(fā)的時候,界靈的意志誕生了,也注定了“她”會變成怪物,注定了那無盡的輪回。

  柏秋寒接受了“她”的詛咒,也接受了那份雜質(zhì),所以會被怨恨支配。

  不對!

  如果是普通練氣士,的確會變成這樣,但柏秋寒連更加強大的恐懼都能對抗,為什么會敗給這只是由雜質(zhì)構(gòu)成的怨恨詛咒呢?

  是什么時候被攻破了心防?

  然后柏秋寒想起了背后的傷,于是他苦笑著——有些事情想要忘記,是為了不再面對,然而即便精神力強大如他,也終究未能解開心結(jié)。

  “啊,對,就是這里了!”白色男子突然大叫,讓柏秋寒從自省中回過神來。

  “你干什么?”被打斷思考,柏秋寒一臉不快地看著白色男子。

  “你是不是太傲慢了?”

  傲慢?

  柏秋寒第一次聽人這樣評價他,于是他一臉疑惑地看著白色男子。

  “背叛?沒有回報?你想不明白?你肯定想不明白!”白色男子嗤笑著,“因為你從沒分清過敵友?!?p>  “你想要保護,所以要殺死敵人?可你要保護的是什么?”

  “你要保護他人,要維護信念?那真不是你自我滿足的工具?自以為看清一切,卻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想法加諸他人,這不是傲慢嗎?”

  “那你說我怎么辦?”柏秋寒痛苦地抱著頭,“難道不去救嗎,就當一切沒有發(fā)生?”

  柏秋寒的思緒又回到那個夜晚,看著被他放棄的少女,看著在念力下噴灑的鮮血,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不少時日,但當時的情景卻仍如剛剛發(fā)生一般。

  “我怎么知道?”白色男子很不負責任地說道:“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嗎?我只能把問題擺在你的面前,然后嘗試把你叫醒,但最終能不能醒過來——我說過,那是你爹媽親人都決定不了的,老子又怎么決定?!?p>  見柏秋寒還是一臉痛苦,白色男子臉上終于再看不到怒意,他到了柏秋寒身前,憐惜地撫摸著柏秋寒的頭頂,柔聲道:“你這孩子才修煉幾年?這么點微末修為就想承擔一切?為何要給自己設(shè)立束縛呢?既然決定要前行,那為什么要憐憫擋在前面的東西,他們愛站在你的對立面,那殺死他們有什么錯?放開束縛吧,想要保護什么只是你的自私,因為你羨慕信念的光輝,但那些都不是你的東西,你該看清楚了。”

  他說的好像沒錯?

  在內(nèi)心的痛苦之間,白色男子的話語就像是惡魔的誘惑,只要順著那里走下去,他就不會再迷茫了吧!

  不用守護,不信光輝,只要在練氣士的道路上走下去,無視規(guī)則,掃除一切障礙,然后……

  “不對……”

  柏秋寒低低說道。

  “哪里不對了?”白色男子嘴角露出了笑意。

  “如果是那樣,和我所厭惡的、想要與之斗爭的對象有什么區(qū)別?”

  柏秋寒想起了海防七團的血火,想起了慷慨赴死的人們,殺死那些人的兇手們或許有溫柔的另一面,卻無法改變他們在那一刻沒有了身為人的光輝的事實。

  想到自己要變成那樣的人,柏秋寒就忍不住戰(zhàn)栗,幾欲嘔吐。

  柏秋寒想要見到練氣士的更高的風景,卻不是作為那種自詡為“神”的練氣士,而是在他自己的道路上,作為“人”去看。

  即便迂腐,即便不合時宜,但他絕不后悔。

  這樣才能無愧于心,這樣才能與她并肩。

  所以柏秋寒說道:“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能夠束縛自己,用道德也好、用法律也好、用信念也好,所以人會迷茫,會犯錯,也有可能失去束縛從而泯滅人性,然而正因如此,人能爆發(fā)出那些所謂的‘神’沒有的光輝,我就是想成為那樣的人啊!前輩為我指出的路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不喜歡?!?p>  “那么,你要怎么做?”白色男子臉上的笑意更濃。

  “我不知道!”柏秋寒也笑著,毫無迷茫,“正因為不知道,所以要去追尋,正因為犯錯,所以要去改正,不去正視錯誤,就會一直錯下去。”

  哪有一開始就明晰的道路?哪有一眼就能看透的未來?哪有一開始就知道答案的提問?

  柏秋寒自以為看清了前方,那的確是傲慢,但知錯能改,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那份怨恨,還難以應對嗎?”白色男子問出了和之前相同的問題。

  柏秋寒看著漆黑一片的識海,那份在之前的他看來無比厚重的怨恨,此刻卻變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部分。

  那些雜質(zhì)原來如此脆弱嗎!

  于是他笑著回答道:“當然不是!”

  “筑道之路,還看不清楚嗎?”白色男子又問。

  “無比明晰。”柏秋寒可以感覺到,前方那些他以為滯塞的路已變成了坦途。

  “那就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白色男子打開了封閉的路,柏秋寒感受到了自己識海的呼喚。

  “多謝前輩!”柏秋寒向白色男子行了最真摯地一禮,他仍不知道這男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煉法真訣》之中,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創(chuàng)造出這個純白的世界的,但這些都無法妨礙柏秋寒察覺到他對自己的關(guān)心,嬉笑怒罵之下,最后真的只是為了談心而已!

  “等我做完眼前的事,再回來問前輩吧!”柏秋寒笑道。

  白色男子只是輕輕招手,將柏秋寒送進了那條道路。

  但回到自己戰(zhàn)場的柏秋寒卻沒能看見白色男子欣慰的神情,也沒能看見那逐漸黯淡的身影,更沒能看見那崩潰的白色世界。

  “最后的影子還能為你鋪路,真是太好了,好想看到你們的成長啊,可惜,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于是借助此界殘留的氣息才能從寂滅中暫時醒來的他,終究還是閉上了眼。

  而在某個枯井的井底空間內(nèi),卻有兩滴水珠砸落在地,碎作最純凈的能量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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