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后退兩個時辰，正是傍晚之時。一支飛鏢穿過窗紙，結(jié)實地釘在云漠光房間的內(nèi)柱之上。飛鏢的末端涂了紅漆，鏢身上還系著一張字條。
云漠光匆忙拔下閱信，紅漆是無極門慣用的標(biāo)記。信箋之上共有九個字，字體稍顯稚嫩，像是初學(xué)者所筆，“今晚亥時碼頭見——勒喜?！?p> 是勒喜？
“勒喜學(xué)會寫字了？太好了！”云漠光驚喜萬分，連手中的紙張都隱隱升溫。在異國他鄉(xiāng)，昔日的好友陸續(xù)出現(xiàn)，給予了她莫大的幸福。只是她轉(zhuǎn)念一想，勒喜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難道戈弩是她帶來的？
亥時，碼頭。對面高臺歌舞喧囂，燈火一片，顯得湖的另一邊稍顯冷清。
一艘烏篷船緩緩駛來，?？吭诘炭冢？吭谠颇飧?。她不敢輕舉妄動，沒有上前。一名黑衣護衛(wèi)從船艙內(nèi)走出，朝她彎身致敬，說出熟悉的黨項語，“伯寧小姐！”
是沒藏岐的親信！先前她見過好幾次，只是時間久了名字有些想不起來。
一想到?jīng)]藏岐來了，她只想離開，直直后退兩步，“今晚我還有要事，勞煩告訴勒喜，我們改日再聚吧?！?p> 誰知剛轉(zhuǎn)身，黑衣護衛(wèi)果斷的攔在身前，緊接著勒喜從烏篷船鉆出來，鉗住自己的雙手，用口型告訴她，“不許走?！?p> 云漠光搖搖頭，嘆了口氣，擔(dān)憂的看向船艙內(nèi)，緊皺眉頭道：“勒喜，我很高興見到你，太高興你來找我，但里面的人……你們怎么找到我的？”
勒喜眼淚濕潤，用手比劃著，“是戈弩！”
云漠光知道自己跑不掉了，索性一次性問個清楚，“勒喜，你如今是跟在沒藏岐身邊？”
勒喜謹(jǐn)慎的點點頭，生怕她會不高興，用手迅速比劃道：“沒藏公子是個很好的人，對你好，對我也好。這次，是跟他來中原辦事，誰知意外碰上了你。高聳的天山，遼國的草原，中原的峻嶺，沒藏公子都派人去尋過，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你藏在大隱隱于世的江南。突然上門找你，你不要生氣?！彼鲿车谋葎澲?，云漠光在腦海里替她完善了修飾詞。
“我怎么會對你生氣啊，勒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船簾未合，艙內(nèi)的燈燭隨風(fēng)一動，里面的人喊話道：“伯寧楓，你就那么怕見到我，連進來都不敢?！?p> 自兩年前事變那個夜晚，內(nèi)心的愧疚時時刻刻縈繞在她心間，擴散到全身四肢百骸。沒藏岐是那晚的當(dāng)事人之一，她唯恐避之不及，仿佛靠近他，拼命隱藏的真相便會破裂。本打定主意一輩子再也不見他，誰知上天竟會讓他們異地相逢。
勒喜看出她的顧慮，重重的地比劃手勢，“他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你不知道為了找你付出了多少！”
“勒喜，可一切都無法再重來，我永遠(yuǎn)都不可能變會伯寧楓了?！?p> 勒喜滿心滿眼的失落，比劃道：“你那么選擇，真傻。”
云漠光猶豫了片刻，掀簾而入，與沒藏岐四目相對，故作鎮(zhèn)定地開口寒暄，掩飾自身的緊張和歉疚，“戈弩是你在養(yǎng)？”
看到她的一瞬間，喜悅和憤怒兩種情緒在沒藏歧的胸腔里搏斗。他的心仿佛突然從沉寂中蘇醒過來，開始希冀兩人之間未來的可能?？苫钌脑颇馐亲约菏〉蔫F證，任由他為她鋪好前路，她偏偏選擇棄他遠(yuǎn)走。此時此刻，聽到她恍若無事的發(fā)問，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刻薄，“怎么，舍不得它？很可惜，它現(xiàn)在是我的了，伯寧楓。”
在沒藏歧硬朗深邃的面龐上嵌著一雙微紅發(fā)燙的眼睛，這雙眼睛死死地盯住云漠光，像是要在她心上挖出一個洞。
深深的內(nèi)疚如藤蔓一般纏緊云漠光的喉頭，她開始回避對方的注視，目光垂落到隔著的小桌板上，“不，戈弩被你照顧的很好，我沒想把它要回來?！?p> “你就是這樣，上一秒還珍惜不已，下一秒便可以放棄?！睕]藏歧眼神一痛、喉頭一苦，用黨項語微微呵斥道：“伯寧楓，你抬起頭看看我，靠我近一些?！?p> 即便沒藏歧換了裝束，身穿一套玄青寬袍宋服，卻毫無宋人半分的風(fēng)雅，乍看之下仍是熟悉的寬绔霸道。
“沒藏岐?！痹颇饣貞?yīng)的也是黨項語。
多久沒有聽到她呼喊他的名字了??！
久違的聲音令沒藏岐一笑，瞬間眼睛紅潤，胸腔積聚萬千感慨，“真是懷念啊?！彼朴频暮仙狭搜劬?。
“我——再也不是伯寧楓了。”既然魂歸神山，就要忘卻的徹底。
美麗傳奇的祁連山在兩人之間豎起了天然屏障。沒錯，他們的婚約是過去的事情了。
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變得怨恨，“是啊，一切都來不及挽回了。每每夢回那個夜晚，我就在思考，是不是一開始你便做好了趁機毀婚的打算？一切都因為薛檀樅，對不對？”
云漠光的眼睛漸漸紅透，淚光在眼眶里閃爍，“但凡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決，我都不會把死路留給自己。身為伯寧族人，我珍視我的姓氏，珍惜我的家人，珍惜家族聲譽，絕不會因為薛檀樅而背棄。我也總夢到那個夜晚……”她言語哽咽，碩大的淚珠滴落在衣襟，“夢到所有的事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萱兒毫發(fā)無傷，真是太好了?！?p> “跟我說這些，你真是狡猾，仗著我會心疼你。”
“沒藏岐，我的辦法是不夠周全，但可以保證任何人不再追究李弗哲之死，秘密也隨之封存在地獄?，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我們還能相見，證明所有人都因此相安無事，不是嗎？”
“可惜，我們的婚約被廢是唯一付出的代價?！?p> “現(xiàn)在你調(diào)查清楚了沒有，是不是千利神弦做的？”
“表面上是神弦，暗地……”沒藏岐唇邊笑意幽冷，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沒藏岐，我深知你內(nèi)心藏著雄心壯志，是做大事的人。所以，不要困于兒女私情，你的人生即便少了這些點綴，依然不會遜色?！?p> 聽到她的安慰，沒藏岐反倒更有一種被利用的感覺。他一時神情難測，眉間盡是狂狷之色，“伯寧楓，你好黑的心！”他猛然拉過她的手臂，大力一拽，迅速將她傾倒的身子壓到地板上，只給云漠光留了一寸鼻息的空間。
“沒藏岐，你做什么？”云漠光圓睜怒視問道。
“伯寧楓，聽聽你說的話！滿口為自己開脫，置我于不顧！從你進來到現(xiàn)在，你連關(guān)心都沒有，也不問我過得如何。那天晚上，我一再告訴你，不要輕舉妄動，凡事一定要等我回來。你做了什么？以死謝罪，徹底葬送了我們的可能！”
云漠光倔強的眼睛中有了淚花，“沒藏岐，當(dāng)時我只想快速了結(jié)此事，讓萱兒平安。”
沒藏岐的下巴繼續(xù)下探，彼此之間呼吸可聞，嘆道：“你要是真的死了，反倒省心了，你為什么不死？”
云漠光剛一閉眼，兩片柔軟的唇瓣便包裹住了她的呼吸，輾轉(zhuǎn)掠奪著她的味蕾。她猛然受驚，強力推開他，“沒藏岐，你瘋了！”
沒藏岐卑鄙的一笑，“伯寧楓，這是你欠我的！你別忘了，如果我將這個秘密泄露出去，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化為烏有。伯寧城主手握重兵，連連獲勝，朝中人人覬覦，不知有多少死敵?！?p> “我真不該來見你?！?p> “晚了，伯寧楓。”沒藏岐熾熱的雙唇重重的吻在她冰涼的櫻唇上，一手緊攬她纖細(xì)的腰身，一手抵上她的胸口。她緊咬牙關(guān)，用力掙扎，反倒令他更癡迷、更沉浸、更瘋狂。攻占不下，他終于離開她干澀的唇瓣，扯開她的衣衫，滑向她誘人的頸窩。
一雙細(xì)手突然扼住他的后頸，指尖大力滾熱，令沒藏岐疼痛異常。
“沒藏岐，我容你言語過分，但你不要欺人太甚?！币挥涰懥恋亩獯蛟跊]藏岐臉上。
沒藏岐的唇角溢出一絲鮮血，用手背一擦，乖乖從她身上讓開，嘴角掛著一縷得意的微笑，“伯寧楓，你的心臟狂跳不停，身體僵硬的很，就好似我是第一個貼近過你的男人。這大宋矜貴自持的禮儀待我不薄。”
云漠光直直地瞪著他，拿衣襟擦干凈嘴唇，輕輕譏笑，“我原以為毀人清白的事只有李弗哲那廝無賴才會做，沒想到你也干得出來。憑實力得不到的女人，今后休想讓她高看你一眼?！?p> 沒藏岐正欲幫她整整凌亂的額發(fā)，意料之中換來云漠光的偏頭一閃，他無視她的輕蔑，繼續(xù)幫她攏發(fā)，“高看低看你以為我真的在乎？只要伯寧城主在朝一日，只要勒喜還在身邊一天，你就是一只飄在半空的風(fēng)箏，而線牢牢地攥在我的手中。你想不想知道遠(yuǎn)方的家人過的如何？”
云漠光調(diào)整了下語氣，“我的家人還好嗎？”沒錯，這才是她最關(guān)心的事。
沒藏岐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才選擇告訴她，“伯寧萱的婚事定了，明年開春便會嫁給梁元輔。梁家是漢臣，迫切需要黨項族的接納，諒他們不敢傷害伯寧萱。伯父伯母正當(dāng)壯年，身體硬朗，一如往日，不必?fù)?dān)心。我這里有一封萱兒寫給你的信，你想不想看？”
云漠光激動的情緒稍稍恢復(fù)，這簡直是近日最好的消息了，“給我?！?p> 沒藏岐的語氣變得柔和，“我可以給你，但伯寧楓，不要在此地久留，更不要與宋人交往過密，你明白的，對嗎？”
“嗯，我知道了?！?p> 沒藏岐摸了摸她的頭，“明白就好。眼下朝內(nèi)政局穩(wěn)定，皇帝也不揪著世子身故的舊賬不放。我想，很快，你便可以秘密回到黑水城與家人團聚。”
仿佛黑暗中透出了一道光，云漠光滿眼希冀，“真的嗎？”
“你不恨我了？”
“沒藏岐，今后我不欠你什么了?！?p> “父親為我談了新的婚事，我要成親了，還是臘月初八，沒變?！边@原本是他要迎娶伯寧楓的日子。沒藏歧笑著，笑意里充滿無奈和嘲諷。
“衛(wèi)慕莘？”云漠光恨恨的念出這個名字，如果所料無差，那么當(dāng)年之事便是她一手策劃。
“你總是這么聰明?！?p> “我依稀記得，沒藏皇后很喜歡她?！?p> “折騰半天，最后還是稱了姑姑的心?！辈辽矶^，便是滄海桑田。
交談之時，突然從后方傳來破空之聲。一排暗箭射破烏篷，直沖云漠光的后背，沒藏岐見狀挑起桌板，將她拉到懷里，“小心?！奔?shù)釘在案幾之上。
“怎么回事？”
勒喜掀簾而入，手上握著一支箭，箭頭隱隱泛著藍(lán)光，面色焦急，打手勢道：“又是他們，公子，我們該走了?！?p> “是刺殺我的人，已經(jīng)跟隨一路了。”沒藏歧狠狠道。
“什么人？”
“主戰(zhàn)派的殺手?！边@幫刺客從沒藏岐入境便尾隨其后，隨著人數(shù)越來越多，行動也越來越毫無忌憚。
云漠光從縫隙向外看去，原來他們已經(jīng)駛至湖心，宛如一座孤島。而快速駛進的對手，齊齊拉起火箭，對準(zhǔn)了這里。若是船著了火，就麻煩了！
沒藏岐道：“伯寧楓，你先走。”
“什么？”
“我不許你死，你身手不錯，找機會先離開?！?p> “我若走了，你們勢單力孤，難以應(yīng)付這么多的殺手。還是你們先走，我來斷后。”
“你做什么？”沒藏岐拉住她的手，“別用這種方式償還你的歉疚?！?p> 云漠光甩開他的手，孤身沖了出去，“沒藏岐，想到能回故鄉(xiāng)，我一定不會死。你好生幫我照看家人和勒喜，這是你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