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后,天已經(jīng)大亮。我睜開眼,女孩并不在身邊。忍著頭痛坐起身,發(fā)現(xiàn)她在椅子上坐著看書。她換上了黑色的連衣裙。我伸了伸懶腰,深吸一口氣,在床上挺直身體。
“早上好,遙太?!?p> “早......早上好。”我睜了睜眼睛,確認女孩就在這里。
昨天的事情好像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我開始努力回憶起昨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她流了鼻血,流得很厲害,費了半天勁終于止住了。她發(fā)了高燒,喝了酒。昨天晚上,我們抱在一起。看著認真看書的女孩的側(cè)臉,我嘆了口長氣,欣慰地笑了。
“怎么了,遙太?”女孩沒有放過這一細節(jié)。
“啊?啊......沒什么,別在意?!蔽揖o張地回答。
“嗯,這樣啊?!迸⒖粗倚α?,“果然,還是叫‘遙太’好?!?p> “啊?”
“因為遙太一點也不像哥哥。”
“為什么???”
“你自己想?!蔽液翢o頭緒,因為昨夜飲酒,頭還痛著。
我叫女孩,示意她幫我把那本《白癡》拿過來,我決定快速把剩下的看完。房間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書頁聲。
這樣也好,我想。這樣真的很好。如果能這樣一直生活下去的話就行了。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的。人生中總是充斥著問題,不存在有徹底不用為了什么擔(dān)心的時候??墒?,總會有時候,人們突然地琢磨起時光來,會感覺一切都十分溫馨且充滿幸福。即使還在為什么擔(dān)心著,也會因為這份擔(dān)心感到充實和快樂。如果身旁有一個這樣的女孩,或是其他什么能夠撫慰人心的事物的話,我們就更容易的得到這種感覺。
“‘即使是一成不變的每日也好’嗎。”我心里想著女孩曾唱過的歌詞,從床上下來。打開窗簾。
“啊,雪?!?p> “嗯?怎么了?”女孩看著我,“啊?!?p> 她也看到了。
下雪了。
大約是我睡覺那當,雪已經(jīng)停下來了。房屋像被涂上奶油層的蛋糕一樣。小橋的欄桿上也有一層雪。橋下的溪水不再潺潺流動,而是定格成天空湛藍的顏色。路上不時有前去吃午飯的學(xué)生經(jīng)過,已經(jīng)是正午十二點了。
“啊,今天我沒去學(xué)校?!蔽亦皣@。
“嗯?!?p> “抱歉,沒能做到。我啊,我還不行呢?!?p> “不,可以了哦,已經(jīng)?!迸u搖頭,笑著看著我,“遙太已經(jīng)很努力了?!?p> “為什么這么說?”
“隱約覺得。”
“什么啊,總是說沒根據(jù)的話。”我笑著起身,想去拿些吃的。
我來到走廊,敲門聲剛好響起。是相當干脆,堅決,但又十分輕柔的敲門聲。
“是誰?”
“我。”
母親的聲音。
我全身發(fā)涼,頭昏腦脹。我不敢相信,母親居然來了,不過仔細一想,確實。今天是星期一,我還是沒能去學(xué)校,母親會來是在情理之中的。歉意和悔意一瞬間充斥我的腦海,我太得意忘形了,我太得意忘形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個女孩。這下完了!我雖然內(nèi)心百感交集,可是聽到母親的聲音。我的聲音就像是接到命令的機械一樣上去開門。
“好久不見了呢,遙太?!蹦赣H道。
“啊?!?p> “你父親馬上就來,在那之前,咱們兩個先聊聊吧?!?p> 我沒有說話。我默默祈禱女孩能晚點出來,可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萬念俱灰,沒有和母親說話,想象著一會兒女孩從臥室出來后,將是怎么樣的場景。
“媽媽,去客廳聊吧。”話音剛落,女孩提前跑出來了。我心生憤恨,但也無可奈何。反正都一樣,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啊啦?雪羽,是你嗎?”
我驚訝了,雪羽?母親和這個女孩認識嗎?我開始努力處理我聽到的母親的話,從而心里感到僥幸,既然母親與她可能認識,那么情況就會有所好轉(zhuǎn)。
“嗯,好久不見了,姑母?!?p> “討厭啦,”母親笑道,“別叫我姑母了,叫我陽留未就可以哦?!?p> “對不起......”女孩低下頭??吹侥赣H的笑容,我終于松一口氣??蓜偟任议_始思考“姑母”是怎么一回事時,母親嚴肅地阻止女孩再說下去。
“雪羽,你先閉嘴。遙太,你也是?!蹦赣H拿出電話。我很驚訝,我確實剛剛想張嘴問問題。
“喂,姐姐,出什么事了嗎?”電話那頭傳來中年男子的聲音。
“終于是找到了,”母親說,“找到了?!?p> “什么?難道是雪羽嗎?”男人的聲音變得急促,“我可以和她說說話嗎?求你了,姐姐!”
“當然可以!”母親歡快地拿著電話向女孩的身邊走去,“來吧,雪羽,是爸爸哦?!?p> “雪羽,雪羽,聽得到嗎?”可以聽得出來,男人努力抑制著焦急的心情,盡量溫柔地說話。
“嗯?!迸⒌吐涞鼗卮?。
“你還好嗎?”
“嗯?!蔽彝耆恢涝撛趺崔k,只能束手看著事情的發(fā)展。
外面?zhèn)鱽沓林氐哪_步聲,隨著來人的腳步,聲音越來越重,然后突然變輕,最后就像要逼到耳邊似的。
是父親。
父親掃視了房內(nèi),看到了女孩,他皺緊眉頭:
“是雪羽嗎?”
許久沒有實際聽到父親的聲音,我竟突然感到陌生,但這熟悉的聲音又與記憶中刻下的頻率回響,給我一種新奇的感覺。
父親穿著相當規(guī)整的正裝,母親也是同樣,可是母親的聲音與父親的不同很快的讓我習(xí)慣?;蛟S是因為父親很少說話的緣故吧。母親將電話遞給父親。
“喂,這里是天宮良作?!?p> “啊,良作君。”那邊的聲音幾乎是帶著哭腔。
“我待會兒會把雪羽送過去的,放心吧?!?p> “如此便多謝了。”
母親已經(jīng)和女孩擁抱起來了,電話掛掉的這當,母親突然起身,擼起女孩的袖子仔細看了。
“這個,爸爸,大概是的......”
女孩轉(zhuǎn)過頭去,滿面愁容。
“是嗎。”父親甚至沒有進屋子,轉(zhuǎn)身就要走出去,“我在下面等你。”
“知道了。”母親回答。父親就這樣離去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心生恨意,咬著牙捶了一下地面。
“遙太,你喝酒了?”母親突然問。
“嗯?!北具€憤怒的我被母親的話震懾得直接泄了氣。
“雪羽也是嗎?”母親又問。
“嗯?!?p> “媽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認識她?”我再也抑制不住,大聲喊了起來。說出這句話,我反而更慌張焦慮了起來。
“她是你的妹妹,雨知雪羽??!是你舅舅雨知晴師的女兒。我倒想問問你,你是怎么忘記的?”
“那是......”我的臉因為不明所以而扭曲了起來,確實,是的。我想起來了。我聽說過,我有個舅舅,他和死去的前妻有過一個女兒。是的!就是雨知雪羽,她曾在我家住過一年之久,為什么,為什么會忘記呢?我看向女孩,是啊!是??!雪羽,我的妹妹。兒時的記憶慢慢與眼前的美少女重疊在一起。我同這女孩相遇了,我給她買東西,我和她一起去商場,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讀書。小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和她在一起,她不擅長和人打交道,我卻總是硬要拉著她一起玩。為什么,為什么會忘掉啊。昨天,我和這女孩一起談話來著,她告訴我,她告訴我什么?我們說了很多很多......
我看向女孩,驀地想起催眠二字。女孩幾乎是同時,她大聲說:“不是的,那是因為,我把哥哥催眠了,所以......”
“停!”我阻止女孩,不讓她再說下去。我因女孩的天然發(fā)言產(chǎn)生羞恥感,這羞恥感又讓我稍微清醒過來。母親不明所以的看著我和女孩。
“發(fā)生了什么嗎,為什么她會跑出來?”母親的臉變的蒼白,她走上前,拉住雪羽,“總之,先走吧,你父親還在下面等著?!?p> 我歇斯底里地怒吼起來:“他不是我父親!”
父親冷漠地離開的樣子歷歷在目。我心有不甘,卻還是隨著母親出了門。
父親的車就在樓下。下了樓梯,地板磚上的雪刻著錯落的腳印。馬路上的雪幾乎已經(jīng)被磨平,剩余的冰塊被來往的車輪胡亂地攪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渾濁的顏色。
母親坐在副駕駛,我和雪羽在車的后座。雨刷器不停地工作著,中間擺著植物型的吉祥物,車內(nèi)非常干凈,打掃的一絲不茍。
上了車以后,沒有人再說話。我受不了這種氣氛,轉(zhuǎn)頭向窗外看去。我眼望著人來人往的大道,努力地在某處尋找一塊完整的,還沒有被人的活動毀壞的雪,看著這樣完整的東西,心就舒服起來。
“好久不見了,遙太?!备赣H說。
我看向車內(nèi),父親正操縱著防向盤。母親沒有說話,他們兩人的身體都隨車子的行走輕微的搖晃著。
“好久不見。”我雖然很驚訝,但還是下意識地回答。
“你也是呢,雪羽,長成個漂亮的女孩了?!?p> “嗯,承蒙姑父夸獎?!毖┯鹱鹁吹鼗卮?。
父親清了清嗓子,沒再說話了。三人下車,母親去訂機票了,我和雪羽坐在等候的位置上。
“噯,你果真是我的妹妹嗎?”
“遙太不想讓我做你的妹妹嗎?”
“都什么時候了!”我加重語氣,很不爽她開玩笑的態(tài)度,“為什么沒有早點告訴我?”
女孩不再說話了,只是一副難受的表情。我看到她的表情,突然想起,明明就是我把自己的妹妹給忘的一干二凈。
我再也難說什么了。移開視線看別的地方。今天天冷,身旁的人穿著臃腫。我瞧著遠處裝上用一次性杯子裝著的咖啡出了神。
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是母親。我抬頭向母親的方向望去,身邊穿了響聲。我轉(zhuǎn)頭看,女孩倒下了。她斜著身體趴在地上,我救助般的向母親望去,又急忙把腳邊的女孩抱起來。她一副痛苦的表情。我看著她的臉,這是我的妹妹。母親已經(jīng)打起電話,是父親:
“快點出來,去醫(yī)院,雪羽暈倒了?!?p> 母親轉(zhuǎn)身向廳外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我抱著雪羽,跟著母親走?!扒鐜?,你現(xiàn)在來吧,雪羽倒下了,我先送她去醫(yī)院?!?p> “什么?我馬上就到!”
母親還想說什么,電話就掛斷了。父親的車剛好開出來。見我抱著雪羽,父親站著看了我一會兒,我與他對視。
母親替我把車門打開,我再抬頭,父親已經(jīng)進去了。我也進了車子。
母親關(guān)上副駕駛車門,引擎發(fā)動,車子明顯以比剛才略快的速度開往了醫(yī)院。
還未到醫(yī)院,母親就已經(jīng)打電話開始聯(lián)系了,所以到了以后,立馬有擔(dān)架出來接。我為父母的辦事效率感到驚訝,坐在冰涼的凳子上,低頭看著地面。
好快。
一切都好快。
生活的事情總是這樣,說發(fā)生就發(fā)生。不時有醫(yī)生在走廊里走動,父母不知道去哪里了。進出的病人穿著相同的服裝。帶著白色口罩的護士推著輪椅正把一個昏昏欲睡的患者送到哪里,便式拖鞋中隱約看到她的腳骨。
我焦急地轉(zhuǎn)過頭去,排隊掛號的人們玩著手機,穿著牛仔褲的母親輕輕地搖著她懷中正欲哭鬧的孩子。除了女孩,我只看到過一個被擔(dān)架抬著的中年男性。我一昧活動著身上的身體,卻不知為何而焦急。深吸一口氣稍微坐定后,才意識到,女孩正生死未卜的接受治療。
我想起昨夜她酣醉迷昏時朝我吐出的勾人的酒氣,手心更加捏一把汗,我后悔我昨夜的作為,頭開始疼起來。掛完號的父親向我走來,站在我的面前,我不再坐著。
“走,我去送你上學(xué)吧,這里交給你媽媽。”
我看著父親堅定嚴肅的眼神,又朝周圍的病房門看去。我不知所措。我想留下,我想得到女孩的消息??墒敲媲暗娜?,給我一種絕不可能也不允許討價還價的壓迫感,我不時駐足回頭,最終還是上了父親的車。
一路上,我坐立不安,父親也不能成為談話的對象。我無言地坐在車上,望著搖晃的窗景發(fā)呆。從前坐在車上,我總會焦躁不安,聞著車內(nèi)獨有的氣味,頭開始慢慢暈起來。這次也是,逐漸的,額頭處好像被蓋住了什么東西,可是我只是坐著,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遙太,為什么不上學(xué)?”
“不知道?!?p> “這能算是回答嗎?”
不能啊,我當然知道不能。我咬牙切齒起來,忍住捶座位的沖動。
“對不起,爸爸,我做不到?!?p> 父親沉默了,沒再說什么。下了車,父親和我一同去學(xué)校見班主任。已經(jīng)是下課時間,校內(nèi)一片吵鬧。正在聊天歡笑的陌生同學(xué)見到我和父親讓出道路,弄得我好不尷尬。我們來到辦公室。班主任與父親打招呼。父親為我的事情道了歉。
“對不起,老師?!蔽译S著父親一起說。
“沒事的,遙太君。你能想明白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我不明白啊。眼前的場景漸漸模糊了,身旁的人的聲音失去了意義,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我能想到的全是女孩,名為雪羽,是我的妹妹的女孩。昨天晚上在我懷里梨花帶雨的女孩。
“遙太,努力去做吧。”父親拍我的肩膀,我看向父親。
“去教室吧。”老師笑著說。
“那我告辭了?!蔽覜]有看父親的表情。直到我進入教室,父親的聲音都一直像一座古鐘一樣地在腦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