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霧水向陶華籠罩下來。誰忘了打誰記得打,誰給誰打,誰先打誰后打,誰打得多誰打得少,有那么糾結(jié)嗎?他有些困惑地嘆氣說:“唉!對不起,我也本來想著給你打電話的,可恰巧,你的電話打過來了?!蹦饺菹暮缯f:“可還真巧,你要給我打電話,我正好給你打過來了?心有靈犀唄?”聽著這話,陶華知道她還是不信,便又“唉唉”地連著嘆了兩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是心有靈犀!你要還是不信,把電話掛了,我打給你;你要還是生氣,你就不要那么快接,我多打幾遍,好不好?”
“噗嗤”一聲,慕容夏虹笑著說:“你還真‘老實’!我就那么一說,你就又嘆氣又道歉又要重新打電話的?算了不說這個了!剛才有個人跑到我辦公室里來了,還要和我吃飯聊天,很討厭!我打電話給你,他才識趣地走了。”“什么人這么沒有眼力勁,這么淘氣,把我們親愛的校長給惹生氣了?趕明兒我跟他談?wù)勑模屗捞煊卸喔?,地有多厚,海有多闊,心有多廣。”“你這是念詩呢?又跟我拽文!好了,不說他了,等有時間再跟你說那個人。你上次來學校送給我的那一朵玫瑰花,今天枯萎了,救不活了。我拿了一個玻璃瓶給它養(yǎng)著,天天換水,剪枝,一直撐到現(xiàn)在,捱了這么多天,終于每一瓣都枯萎了。我要把它做成標本!”“枯萎了就扔掉吧。下次再給你買一大捧!”聽到送花給她,夏虹欣喜地問道:“真的要送一大捧花給我?。肯麓问鞘裁磿r候???”“明天!”
慕容夏虹心里想,這小子絕對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給個籮筐就下蛋”的實戰(zhàn)派,便笑著說:“呵呵,逗你的,不要買花了。我收到了好幾束花,有學校送的,街道送的,還有社區(qū)送的,有康乃馨、百合、玫瑰、洋桔梗、滿天星、球菊、薰衣草,回頭帶給你看。你明天有什么事情???”陶華掐指算了算,明天,周五,故意隨口回答道:“明天上班啊?!薄澳窍掳嗄兀俊薄跋掳鄾]事。”“嗯,好的,我明天下班后帶兒子一起去觀音嶺媽媽家里吃飯,大概七點可以結(jié)束。然后,我們見個面,好不好?”他心里一樂,打趣著說:“好啊。明天去媽媽家吃什么好吃的啊,都不帶我去?”“吃螃蟹啊,你想去啊?”“想!”“想得美!呵呵,下次吧,下次帶你去?!薄昂冒。敲魈煸谀囊娔??”“還是老地方,怎么樣?”一聽“老地方”,陶華腦子里閃現(xiàn)出好幾個地方,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著。沒聽到他回答,她便打著謎說:“有山,但沒水?!?p> 打完了謎語,慕容夏虹很得意,也沒有再和他多說話,便掛了電話;擔心萬老師又找過來,也沒心思在辦公室了,一邊想著萬老師再找過來該怎么應(yīng)付,總不能又打他電話吧;一邊趕緊關(guān)電腦,環(huán)視了一眼辦公室,沒發(fā)現(xiàn)需要帶著的,拿起手機和車鑰匙就走,關(guān)燈鎖門,下樓,從后門走出學校直達停車場,開車離開。像極了十七歲那年,第一次收到狄風的紙條,喜悅又不安,紙條上寫著時間地點,末尾還加了四個字“不見不散”;因為明天的這次約定,恍惚又是一個十七歲,她心里不經(jīng)意間莫名地涌上喜悅的汁液,讓人感覺很舒服。到了家,她又有點愧疚,覺得最近把兒子忽略了,聽得兒子房間里噼里啪啦打電腦游戲的聲音,便對著他虛掩的房門喊了一聲:“狄子寒,吃飯了嗎?”等了幾秒鐘,房間里的男孩甕聲甕氣地回答道:“吃了。”“吃的啥?”這一次,房間里的男孩回答得很干脆:“螺螄粉?!薄俺粜∽?,又吃的這個!明天晚上帶你去外婆家吃好吃的?!被氐搅朔块g,把手機丟到床頭柜上,也不洗漱,躺下就睡,香夢沉酣。
走在家鄉(xiāng)小河溝邊,那是農(nóng)歷三四月間的一個傍晚,微風習習,細雨蒙蒙;青草的芳香和泥土的鮮腥味混合在一起,慕容夏虹深深吸上一大口,又緩緩吐出,咂摸著嘴,似乎舍不得這青草、泥土、陽光、雨露一起合作孕育出的鮮香空氣。小河溝邊的小樹木上時而有幾聲雀鳴,田地里植物因歡快地生長而產(chǎn)生的嘎嘣脆的拔節(jié)聲,河水淙淙,水草悠悠。雨中的小河溝不那么清澈,河岸邊長滿了水草,小魚、蝦、泥鰍、黃鱔、水蛇等小型水中生物嬉戲其間。
慕容夏虹走在河堤上,跟在一個青年男子后面,倆人都沒有打傘,任憑細雨濡濕衣服和頭發(fā)。男子手里提著一整籃子的釣鉤和蚯蚓,蚯蚓放在塑料袋里用土養(yǎng)著;鉤子用縫補衣服的針用尼龍線的一頭打一個扣系緊做成,另一頭系在兩根成人手指粗半尺長的短木棍上,木棍另一頭削尖,以便能夠插到小河溝堤岸的土壤中作成木樁。把蚯蚓穿到鉤子上,再選一個有黃鱔洞穴的堤岸,把木樁插到土里,把鉤子丟到洞穴附近的水草中,運氣好的話,第二天早上去收鉤子的時候,尼龍線被拉得直直的,拉起鉤子,上面的針已經(jīng)刺穿黃鱔的嘴,它只好乖乖地掛在上面,誰讓它吃東西吃得太急了,分不清南北;不會每一支鉤子都能那么幸運,大約還會有一半的鉤子與黃鱔沒有緣分、擦肩而過。
慕容夏虹一路嘰嘰喳喳,一下說這里可以下鉤子,一下說那里不要下鉤子,一下子又跑過來抱住男子,把臉貼在他的背上蹭蹭、磨癢癢。男子的短頭發(fā)都打濕了,發(fā)梢掉下一顆顆水珠子,他卻毫不在意,一面回頭跟夏虹說:“你打好傘啊,都下雨了,別打濕了,會感冒。哎喲!這地方有塊蠻硬的土塊疙瘩,小心別硌著腳,叫你出門穿鞋,你不聽,非說要跟我一樣,不穿鞋!”她也不理他,蹦蹦跳跳,跑過來抓住他汗衫后面的腰部,叫他別啰嗦,再講就抓他褲子了,一邊又催他趕緊下鉤子。男子差不多隔著六七八九米,就會選一個符合標準要求的地方插下木樁,放下鉤子,一籃子差不多三十多個鉤子漸漸地都下完了。雨也漸漸停了,西邊云層底下縫隙里透出來一絲陽光,漸漸地這一絲光線也躲進了地平線下面,霞光隱隱又漸漸退去,夜幕漸漸拉起。突然,慕容夏虹“啊喲”一聲,說道:“狄風!我的腳硌了一下,生疼!”
青年男子名叫狄風,和慕容夏虹從小是左右隔壁的鄰居,倆人相差一歲,又在同一所師范學?!泻訋煂Wx書。因為學校在中河縣,離家比較遠,倆人都選擇了住校,放假了,一起坐車回家,一起坐車去學校;從小就在一起玩,又相互比較了解,所以關(guān)系更比其他同學要“鐵”一些。狄風比她早一年畢業(yè),分隔開來,雖然都有不舍,好在書信聯(lián)系得倒更多了,一來而去,情愫暗生,更加藏不住埋在心里多年的種子,一朝遇見陽光,再有雨露滋養(yǎng),便會野蠻生長。一到節(jié)假日,倆人回到村子里,就會膩歪在一起談天說地、捉蝦逮魚、挖藕摘菜,好不愜意。
剛下完釣鉤,雨也漸停,夜色黑將下來,狄風聽到慕容夏虹喊他,心里一揪,忙扔掉籃子,跑過來,扶著她坐在小河溝邊的草地上,輕柔地問道:“是哪只腳???”“左腳?!钡绎L自己也坐了下來,把她的左腳放到自己大腿上,輕輕摩挲著,柔柔地朝著腳底面吹氣,吹得怪癢癢,惹得夏虹咯咯笑。他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腳底板,嗔怪道:“小傻丫頭,一會兒生疼,一會兒咯咯笑!”一邊說著,一邊索性把她的兩只腳都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輕輕地呵著腳底板,弄得慕容夏虹“啊哦”地怪叫,央告求饒。狄風停住了手,靜靜地看著她,她也靜靜地看著他,一股幽暗遙遠的原始暖流在他倆之間循環(huán)流淌,彼此內(nèi)心顫抖。
從睡夢中驚醒,慕容夏虹懶懶散散地坐起來,靠在床頭,想去洗個澡,又想到,怎么會做這樣的夢?怎么會夢到子寒的老爸?那個該死的癮君子!怎么會呢?!在她的心里,狄風已經(jīng)死了,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怎么會夢到和他曾經(jīng)在一起的片段?唉,最好的青春歲月,最迷人的夢,又怎么會輕易地忘記?以后若干年,她還會不會夢到和陶華在一起的片段呢?又或者和他永遠能夠在一起?
看看時間,凌晨四點,窗外,晨曦微現(xiàn),恐怕睡不著了。那個臭小子這會兒估計還睡得挺香呢,不知道他又會做什么樣的夢,會不會夢到誰呢?她會不會入他的夢呢?恐怕還不會,他們還沒怎么樣呢?他的肉怎么會有香味呢?嗯,是的,今天下班了和他見面,一定要再好好聞聞。想到這里,慕容夏虹微微咧著嘴笑了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又躺了下來,迷迷糊糊,似醒似睡,笑意在臉上微微綻放。
夏末秋初的早晨和夜晚涼意漸濃,慕容夏虹早早地起床,穿了一條綠色長裙,外套一件白色小短衫,因為心里高興,一不小心多噴了點玫瑰花濃香水。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在十五樓上來一個中年男子,男子一走進電梯,可能鼻子有點過敏,耐受不住濃香,嘴里咕噥著說:“這個鬼物業(yè)是怎么搞的?把個電梯里面搞得像夜總會!”夏虹一聲不吭,心里委屈,不斷抱怨:“都是那個臭小子,讓我一不小心多噴了點?!彪m然有點小插曲,但她的內(nèi)心還是歡樂的,喜悅之花也豪不掩飾地在青春的臉龐上朵朵蕩漾;到了學校,和她稍微混得熟點的老師就會悄悄地對她說:“校長,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如同烏云沒有散開便看不清天空的顏色,又如同黑暗籠罩大地便看不清眼前的山山水水,迷茫的讓人暈乎乎的帶著光暈的圈圈一個套著一個地浮現(xiàn)著。陶華想不清楚到底和她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樣的關(guān)系,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他不能把握!他的內(nèi)心想要,但是又不敢要,他覺得倆人的關(guān)系完全不由他掌控,而是由她掌控,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這會讓他重陷萬劫不復!是的,黎紫央!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她和她帶來的那些霧里看花迷迷茫茫的青春歲月。
和黎紫央初次見面,她找兼職工作,他給她面試,他讓她登記好相關(guān)信息,特地囑咐她在宿舍和電話一欄務(wù)必寫清楚點,便于能夠及時聯(lián)系到。她身體微微地前傾,一字一句咬文嚼字口齒清晰地回答他的問題。那天他有的沒的問了她很多問題,她也并沒有不耐煩,只是到后來在臉上蕩漾著微微的笑容,露出了好奇的眼神,仿佛告訴他:怎么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呢?她每說一句話,他都能聞到一股青春的身體漾出的芳香和口齒間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悠然飄來,他聞著覺得很舒服,但他也及時感覺到了女孩善意的提醒,覺得應(yīng)該盡快結(jié)束談話了,便總結(jié)著說道:“你的情況我們基本上都了解了,等通知吧?!彼⑽⒁恍Γ睦锔兄x他的會意,輕松地問道:“大概多久會通知???”“今明天吧。”“是打電話嗎?”“應(yīng)該是的?!鄙晕⑼nD兩秒,紫央有點為難地說:“我不確定你們打電話的時候會不會在寢室,因為可能在上課和自習?!碧杖A一愣,想想也是的,便問道:“你一般什么時候會在寢室呢?”紫央想了想,確定地說:“我可以把今天和明天晚上的自習放在寢室上,等你們電話?!薄昂玫?,可以。”說完,她帶著微笑飄然而去。
陶華琢磨著,今天如果打了電話給她,明天就沒有理由再打電話了,有點耐心吧,明晚再打電話。自從她的飄然而去之后,他的腦袋就不屬于他自己了,他無法控制!他的腦子里一刻不停地都是紫央的身影在里面晃動,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搞學習。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卻又不敢給她打電話通知“被錄取”,掙扎再三,只好放棄了那個美好想法,讓一起兼職的一位同學同事打電話通知她被錄取了。
第一次到廣播臺上班,黎紫央扎著兩個小馬尾,不大的眼睛笑起來嬌柔可人,走到陶華身邊,又是一字一句口吐蘭香似地說:“部長,要我做點什么呢?”他有點不好意思看她,雖然聞到了她的悠香,他還是故作鎮(zhèn)定,目不斜視地說:“哦,黎紫央,是這樣,這學期大四的師哥師姐就要畢業(yè)了,我們在廣播節(jié)目和海報宣傳上都要拿出一些內(nèi)容方案,關(guān)于海報的制作,你可以大概地想幾個方案,我們找個時間聊一下。”他為自己的這番話感到驕傲,掌握了主動,什么時候找她,有了個多好的借口啊。紫央回答道:“大概給我多長時間呢?”陶華想了想說:“這樣吧,平時又要上課和自習,今天周二,到這個周末,怎么樣?”紫央信心十足地說:“可以!你看大概需要我先想好幾個方案預(yù)備著呢?”陶華側(cè)著腦袋想了想說:“三個吧,三個也就差不多了,咱們到時再商量討論一下,確定最終方案,好吧?”
這一周周五的下午,天氣晴好,又沒有什么課,操場上到處是人;有打籃球的,有踢足球的,有練習跳遠的,有吊在單杠上蕩秋千的,有在雙杠上呆坐的,有攜著女朋友在操場邊看別人比賽的,有一圈又一圈跑四百米的;大家特別是男生們都在瘋狂地消磨自己多余而又無處花銷的時光和精力。陶華跑了三個四百米,又把自己裝進轉(zhuǎn)輪里瘋狂轉(zhuǎn)了十幾圈,還嫌不過癮,跑到操場上,撮合大家一起打比賽,四打四半場籃球賽。三分球、三步籃、立定跳投,殺入籃下背投,一個個的進球,把對方打悶了,再加上打球比較猛且人稱“球場黑煞”(還有一個經(jīng)常一起打球的同學被人稱為“白煞”),陶華的動作不免有點大,在一次高高躍起搶球的時候,對方隊伍中一個中等個子身材魁梧的男生因為被他貼著后背壓住了沒跳起來,便來個報復動作(也可能是擔心陶華落下砸到他),屁股一躬,陶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從他的臀上滾落下來,右手撐地,“咔嚓”一聲,肘關(guān)節(jié)的肱骨與尺骨、橈骨相互撞擊,鉆心的疼,小臂幾乎抬不起來。他左手托著右肘,和大家打了招呼就離開了操場,回到寢室,澡也沒法洗,就躺倒在床上;到了晚上,他想著今天是周五了,要不要給紫央打個電話呢,想著打又緊張地不敢打,又想到,她會不會給自己打電話,然后又想到自己的胳膊受傷了,卻又害怕電話鈴會響起來。
任何一家單位的一把手都會比較忙,不管是一家企業(yè)、一個政府部門或者一所學校。慕容夏虹每天的工作紛繁蕪雜,師生管理,教學安排,后勤協(xié)調(diào),校園建設(shè),評比激勵,突發(fā)事件,迎來送往,計劃內(nèi)計劃外,都得她來處理或定奪;所以,一天下來,雖然腦子里總是會閃現(xiàn)陶華的身影,卻沒有一個整塊的時間給他打電話,想著他也不給自己打電話,心里又不免氣鼓鼓。中午時分,有位領(lǐng)導說約著幾個校長大家一起吃晚飯,她想到,和他們一吃飯又會搞得蠻晚,就以媽媽家有事為由推掉了。
到了下班時間,不像往常一樣,還會在辦公室里待會兒,整理一下思緒捋一捋工作上的事情;再等一等,可能還有老師要找她談事;所以經(jīng)常老師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收拾好辦公室,打道回府。今天不一樣,一到下班的點,她趕緊收拾好,開車回家接上兒子就去觀音嶺媽媽家吃飯。
到了媽媽家,母子倆驚訝于飯桌中間有那么一大盆蒸得紅紅的螃蟹,足有二十幾只吧,旁邊擺著兩只小碟子,里面裝了蒜蓉生抽老醋調(diào)和的蘸料;桌子四周擺著紅椒鱔魚片、紅燒排骨、清炒藜蒿、紅燒魚塊、韭菜炒雞蛋、油淋茄子、三杯雞、汆豆芽、煮干絲、煙筍燒肉等幾盤菜。外公端來一盤青棗給娘兒倆嘗嘗,慕容夏虹手里拿了一個青棗就喊起了“餓”。大家坐下來吃飯,大快朵頤,也顧不上說話;慕容夏虹母子住得遠些,平時也不經(jīng)?;貋?,外公外婆便格外照顧些,會主動問一些話;可是今天老人家有一句問一句,她就有一句答一句,大家看出來她與平常狀態(tài)有出入,覺得奇怪,就問她是不是工作太累了,所以不想說話。狄子寒一邊吃東西一邊從嘴角縫里露出幾個字:“我媽今晚有約會?!蹦饺菹暮绾莺莸氐伤谎?,生氣地說:“你個臭小子,皮子癢癢是不是?吃東西也堵不住嘴巴?!崩蟼z口看她這樣也就不多說話,都只是低著頭吃東西。
吃完飯,慕容夏虹假模假式地幫著收拾了幾個盤子,就用一個一次性紙碗裝了兩只螃蟹,又拿了兩顆青棗,叫上兒子走了。她一邊開車一邊想著計劃:先把兒子送回家,然后拾掇拾掇,換一件衣服,換什么衣服呢?想了一會兒,念頭定在了那件緊身的褐紅色灑花白點連衣裙。打扮一番出門,看看墻上的時鐘,不到八點,她覺得時間搞得有點晚了,趕緊給陶華打電話說已經(jīng)出發(fā)了,老地方見。
到了地方,她沒有發(fā)現(xiàn)陶華的車,只好坐在車里慢慢地等;不多一會兒,左眼角的余光瞥到一個黑影在敲車窗,猛地嚇一跳。她打開車門,左手從門側(cè)儲物格里拿出兩個小青棗,右手關(guān)上車門,裝作生氣地說:“你個臭小子,屬貓的,悄無聲息,嚇我一跳!”陶華心想她是不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驚訝地說:“敲你的車窗不是聲息?誰知道你在想啥想得出神?怎么就突然嚇著了?”“好吧,那倒是我的不是了?!闭f著,她就走過來用右手拉上他的左手,說:“我們走走吧?!碧杖A跟著她一邊走一邊看著她說:“這個裙子好顯身材啊。噴了什么香水?好香!”夏虹沉默了一會兒,遞給他那兩顆棗,一邊說道:“今天在爸媽家吃飯,有好多螃蟹,給你帶了兩只,在車上,待會走的時候不要忘了拿。這個青棗脆甜的,你嘗嘗,三瓜兩棗,嘻嘻嘻。因為怕耽誤了時間,所以吃完飯趕緊拉上兒子就走,把兒子送回家,稍微洗了洗,換了這條裙子。然后,稍微噴了點茉莉花香的香水,那個香水挺貴的,三千多呢!和去煙湖哪次噴的一樣的香水,你喜歡聞的味道?!?p> 陶華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柔和地說:“確實挺好聞的。今天忙嗎?”“還好,每天都那些事,只要正常運轉(zhuǎn),不出意外,也忙不到哪里去。過兩天還要請教科院的一位語文教研員到學校給老師講課,傳授教學經(jīng)驗?!碧杖A順口問道:“請他們?nèi)ソ涣鹘?jīng)驗要給錢嗎?”她說:“請教研員去一次,我們一般會包兩千塊的紅包。哎!我干嘛跟你說這個啊?”陶華心里偷偷笑:說都說了,后悔也沒用;再說,我知不知道也無關(guān)緊要。她又接著說:“你看那邊,那一大片小區(qū),都是還建房。離婚后,我最先買的兩個房子就在那片小區(qū)里。在那里還住過半年,后來,把那兩套還建房賣了,小賺了一把,又買了兩套商品房,那兩套房子在那邊?!彼f著,又往南邊的方向指了指,陶華也沒看清具體位置,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
“那片還建房小區(qū)旁邊有個小學,叫九嶺小學,我剛開始調(diào)過去的時候,當副書記,牽頭工作,教育局給的正職書記待遇。之前那個柳校長性格蠻憨的,沒有魄力,做事拖泥帶水,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和我商量,讓我解決,不過也好,我是愿意做事情的,而且也能夠做到一些主。有一次一個小男孩在學校里打籃球,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家長到學校里來鬧,校長讓我出面解決,我就經(jīng)常去醫(yī)院照顧那個小男孩、陪他、給他補課,也順便做家長的溝通工作,后來加上醫(yī)藥費和一些賠償,攏共也就花了三萬多塊錢。柳校長走了之后,來了個江校長,對,就是現(xiàn)在啟地小學的校長。江校長很強勢,講話都喜歡用手指對人指指點點的,后來每學期教師對校長測評,都是我?guī)椭隼蠋焸児ぷ?,希望老師們能夠支持他;這些他可能都不知道,不僅如此,他可能對我還有意見,因為每次教師對校級領(lǐng)導的測評,我的得分都很高,老師們對我還是很認可的。再后來,江校長離開的時候,我還請他吃了飯,跟他解釋,他的離開和我無關(guān),不是我要當九嶺小學的校長,而且,為了避嫌,我向教育局申請調(diào)離了九嶺小學,換了一個學校,不管是干副書記或者副校長都可以,領(lǐng)導們對我也很關(guān)心,特別是苗局長,對我?guī)椭艽?,不但答?yīng)了我的請求,還讓我做了現(xiàn)在這個學校的校長。如果不是苗局長,還是以前的那個牛局長,那我也不會干校長的,當一個普通老師就好了。其實,我是蠻喜歡教書的,也蠻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有時想想,就當一個普通的老師也挺好?!闭f到這里,慕容夏虹向遠處的那一片燈火注目凝視,似乎在回憶一些往事,又似乎在等待陶華發(fā)表觀點,只聽陶華說:“那個柳校長后來到哪里去了?”“他到教科院去了,當一名教研員?!彼纸又鴨柕溃骸澳闶窍矚g和柳校長搭班子,還是更喜歡和江校長搭班子?”“這要看個人的想法了,如果想做更多的事,和柳校長搭班子挺好,江校長太強勢了?!?p> 一陣微風吹來,慕容夏虹向陶華身邊攏了攏,看著陶華手里還攥著那兩顆青棗,便對他說:“怎么不嘗嘗呢?”“不舍得吃,我要帶回去慢慢吃。”“傻樣,吃吧,吃完了再給你帶?!彼爿p輕地咬了一口,又拿著送她嘴邊,她往后讓了讓,說:“我吃過了,你吃吧?!边@是一個很小的心理測試,陶華沒有感覺到她的親昵勁,心里不免有點失落,把這顆青棗整個地放進嘴里,胡亂地嚼起來,吐了核,把另一個放進褲子口袋。夏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這點心理小變化,但卻又裝著毫不在意,把記憶的片段往回又拉了拉,說道:“九嶺小學所在的九嶺街道,街道領(lǐng)導我都很熟,跟他們交往也比較多,離婚之后我就成了單身,他們也有追我的,開始都有些交往,后來他們想和我發(fā)展進一步的關(guān)系,我拒絕了,他們也就不再理我,我也不理他們。其實也有蠻優(yōu)秀的,只是我那時剛剛離婚不久,不想那么快地再走進‘墳?zāi)埂?,一門心思地都想著怎么掙錢,好養(yǎng)活自己和兒子。離婚的時候,前夫也沒給我留下什么財產(chǎn),整個家都被他吸毒敗光了。我們的婚姻持續(xù)了十六年,我如果再不離婚,可能人都死了。所以那年和狄風離婚,我是非常決絕的,甚至因為擔心節(jié)外生枝離不了,我還聯(lián)系了律師?!?p> 說到這里,陶華看了看她,她的表情略顯悲傷,記憶讓她的情緒有些低沉,便打斷她,說道:“你前夫叫狄風?”“對,狄子寒的爸爸。”慕容夏虹攏了一下頭發(fā),表情略平靜了點,接著說道:“沒關(guān)系的,那段婚姻,已經(jīng)觸碰不到我的神經(jīng)了,我只是把它當成一個故事和你說說。你要是不愿意聽,我就不說了。”“沒關(guān)系的,你說吧,我聽著呢,挺精彩的?!薄昂呛?,你想聽啊?我還不說了。”“不說也成!嘻嘻?!?p> 小山坡盡頭橫著一條寬闊的馬路,昏黃的街燈寂寞地照耀著大地;梧桐樹葉被風一吹,婆娑起舞,暗影搖曳。這時候,慕容夏虹的手機鈴聲響了,接通電話,也不知道那邊的人說了些什么,只聽她說道:“姐姐,你都這么照顧我們娘兒倆了,還要怎么照顧???!考的又不是什么好大學,你說要是考個清華北大,那我一定大擺筵席,這考了個一般的學校,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說。嗯,嗯,好,好,沒關(guān)系,那,就這樣,謝謝!”掛了電話,慕容夏虹對陶華說:“往回走吧,時候不早了?!彼龥]有管他走不走,就自顧自地往前走。陶華緊跟了幾步走上來,和她說道:“咱倆這樣一段一段地走著路,讓我想起了一首詞:‘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慕容夏虹接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蘭性德的詞寫得很美,但過于婉約哀怨了,壽也不長!其實人生走的是個過程,如果都只若初見,那也太沒意思了?!碧杖A對這個“高論”有點驚訝,但又不好和她辯解什么。倆人沉默著走到了慕容夏虹的車邊,她催著陶華趕緊上自己的車,不要磨蹭,她自己則站在原地看著他。陶華打開了車門,突然聽見她說:“就這樣走了?”他覺得納悶,她怎么突然就跑到了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這小短腿還真利索,他想了想,不這樣離開還要怎樣離開?他看了看她,她站在離他不到兩米的地方:雙手低垂,雙頰帶羞,眼若秋水似笑非笑。他站定了一會兒,伸開雙手,她快速地走過來,撲到他的懷抱,彼此摟得很緊,恨不得要把對方和自己揉成一團。陶華把手放在她的腰臀之間,順勢往下移去,她把他的手推開,依然緊緊抱著他,他也只好仍舊把手放歸原處。
相擁片刻,彼此開車離開。倆車并排走在馬路上,倆人搖下車窗,沒多一會兒就扭頭相視一笑,開得慢,惹得后面的車按喇叭閃燈;到了前面路口,就該一個往左一個直行了,這時慕容夏虹突然大聲說:“以后不管怎樣,都不要有‘恨’!”陶華聽了這話覺得好奇怪,馬上將車從左轉(zhuǎn)道變到直行道上跟了上去,慕容夏虹從后視鏡看到了他跟了上來,打電話說:“你快點回家啊,跟上來干嘛?小心‘羊如虎口’!”
陶華只是默不作聲。
她只好在拐角的地方將車停下了,在車里坐了一會兒,看著陶華將車在后面停好,她走了下來,往車后面走去。他站在她的車子屁股后面,雙手插在褲兜里,臉上似有慍色。慕容夏虹說:“你怎么又跟上來了,這么不舍得我啊?”“剛才說的那個‘恨’,是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啊,就是以后分手了不要有‘恨’啊?!薄凹热贿€沒開始就想著以后分手了不要有‘恨’,那干脆就此打住吧,以后不要來往了!”慕容夏虹走近他,和他對面貼著,將他抱緊,跺著腳嬌嗔道:“不,不,不!你能不能不要這么酷啊!”說著,就把陶華的手從兜里拽出來,放到自己的腰上。兩人就這樣嘰哩咯楞了一會兒,各自回家。
狄子寒聽到媽媽回來的聲音,主動打開房門,迎了上去,抱住媽媽,倒把慕容夏虹嚇了一跳,把他的后背拍了拍,說:“你個臭小子,哪個神經(jīng)出了問題,想干嘛?”子寒說道:“媽媽以后都會把時間去陪那個叔叔了,沒時間搭理我了?!薄笆裁囱?,起開!你是我兒子,誰也不能把咱倆分開?!薄澳莻€叔叔怎么樣,是不是特別帥?”“對,不僅特別帥,身材也很好,就是工作一般,掙錢也不多?!弊雍爧寢屵@樣講,便說道:“那老媽還是離他遠點,又不會掙錢,咱們要他干嘛?”“你個臭小子,怎么說話呢?人家還不一定瞧得上你呢?他要真的跟咱們在一起了,老媽會幫幫他,憑他那么優(yōu)秀那么有能力,掙錢應(yīng)該沒問題的。”“那個叔叔叫什么?。俊薄皠e打聽了,等時機成熟了,我?guī)湍阋娒??!?p> 慕容夏虹還想說點什么,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時長三秒,一看來電姓名,她倒吸一口涼氣,這人怎么還這么糾纏啊,有完沒完啊,不行,和陶華在一起之前,必須解決掉這個問題。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主動撥通了對方的號碼,響了兩聲,竟然被對方掛了,她又撥了過去,響了四五聲,對方終于接了電話:“喂!張老師。”“哦,范總,你說!”“呃,說什么?”“你剛才不是打我電話了嗎?”范正想了想說:“呵呵,不好意思,剛才好像是撥了什么號碼,嘿嘿,對不起!”“哦,您是誤撥了我的電話,是吧?那,我不好意思,就這樣。”
掛了電話,慕容夏虹感覺自己好像犯了個錯誤,心里自思道:范正只是撥了一下她的電話,響三秒鐘就掛了,說明他雖然想和她說話,但還是克制住了,她這么主動打過去兩遍,會不會又讓他誤會呢?這個家伙怎么就陰魂不散呢,他怎么還好意思和她聯(lián)系呢?難道分手的時候說的話還不夠明確,他打她打得還不夠狠嗎?怎么總是感覺有點藕斷絲連?上次還威脅說如果她不和他復合就要去學校掛橫幅,這還真的有點難辦!還有那個秦局長最近又放出話來,說她如果不和他見面,不陪他吃飯,就要她好看!還有那個誰,最近動不動就發(fā)紅包,退了一次發(fā)一次,不知道他要干嘛?這都是些什么人啊?男人們怎么都這德行?整天都想些無聊的事,就不能想點有意義的事情嗎?多點時間想想怎么掙錢不好嗎?討人嫌!哦,不!陶華不是這樣的男人,他很坦誠,對我也很好。對,和他在一起之前,必須把這些問題解決,踏踏實實、全心全意地只和他在一起。
她心里想著必須解決掉這些問題,腦袋瓜里就開始盤算起來:這里狠一點、那里柔一點,這里剛一點、那里磨一點,就這樣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