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語一聽笑虎要給她安排住處,心里一樂,嘴上就要說“謝謝”,再一想,祠堂能住人嗎?反正老黃家祠堂三百年了也沒有聽說住過人,她也就沒有言語,只是安靜地聽著他們說話。笑虎看了看老管,見他臉上的顏色和緩了一些,便接著故意說道:“給清語安排住祠堂,金木咋辦呢?要么就讓他一直住倉庫吧?!崩瞎軗u了搖頭,嘆息著說道:“那也不合適啊!住的時間長了,在倉庫管理上也不太方便,而且有其他船工也可能會說不想回家去,就在倉庫里臨時住一下,方便上下班,那怎么辦呢?”笑虎聽了,覺得也是這個理,但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給他住,只好沉默不語。清語看看他們兩位都不說話,著急起來,生怕要把金木趕走,語氣有些急促地說道:“金木也可以住祠堂。”
笑虎和老管笑了一笑,又都皺了一下眉頭,意見一致地說道:“那怎么行?。磕信袆e,也不方便??!我們再想辦法,給他找個地方住,你放心吧!”清語為剛才語氣有些急促心里暗生懊惱,靜了靜情緒,緩慢地說道:“如果能夠找到地方給他住當(dāng)然更好。不過,我倒覺得不用再麻煩東家,就讓他在祠堂隨便找個地方打個地鋪就行,這樣我們也可以相互照顧,你把我一個人丟在祠堂也不放心吧?!毙瞪磁澹X得這姑娘說話有始有末、有理有據(jù),幾乎讓人無法辯駁,便故作冷冷的表情對老管說:“你明天問一下金木,看看他的意思?!崩瞎堋班拧绷艘宦暎逭Z搶著回答道:“不用管伯伯去問,我可以代他表態(tài),沒有問題的?!毙ⅰ班拧绷艘宦?,便說:“那好,我明天跟族長說說看,你們等通知吧。”說完,就走了,至于二毛囑托他的那件事,他覺得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問了,再問就顯得過于無聊了。后來,沒過兩天的一個夜晚,當(dāng)二毛再去他家問他結(jié)果的時候,他就是這么回答的,只不過加了一句話:“等著喝金木和清語的喜酒吧?!?p> 二毛無法接受,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回到家,又是怎么上床睡覺的,老父老母有沒有和他說什么話,第二天早晨全都想不起來。本就是內(nèi)斂和容易害羞的人,又受到這份不可理解被歪曲的待遇,二毛到了躉船,越發(fā)不說話,只顧低著頭干活,不停地干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大家都覺得他好奇怪。二毛心里的想法其實(shí)很簡單:“東家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他這一口氣造了十四級浮屠(救了倆),怎么換不來好心好報呢?要不是因為窮,不早就娶媳婦了嗎?哪里還能等到現(xiàn)在!歸根到底還是窮,好好干活掙錢吧!有了錢,什么樣的媳婦娶不到?”
因為二毛救過他,且在病中一直照顧他,所以金木對他格外感恩,也格外親近,看著他今天木木訥訥的,也覺得不便去招惹他。中午吃飯的時候,金木主動坐到二毛旁邊,把早晨在集鎮(zhèn)上買的一塊蔥花油餅撕下來一半遞給二毛,二毛白了他一眼,端著碗走開了,走到離人群好幾米遠(yuǎn)的地方蹲著吃飯。金木主動跟過去,在他旁邊蹲下,又遞給他油餅,他還是不接,又往旁邊讓了讓,兩眼瞪著看了看金木,似乎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金木看看他、憨憨地傻笑幾聲。
吃完了飯,二毛還是熱情友好地招呼金木說道:“肖師傅,你來一下?!苯鹉疽汇?,以前大家相互之間都是叫“金木”、“二毛”,顯得熱情親切,今天怎么叫肖師傅?他感覺氣氛不對,就想跟著二毛后面走,去探個究竟。倆人走了有一里多路,到了長江和梅江的交匯處,離人群已經(jīng)比較遠(yuǎn)了。二毛再要無法控制,大聲嚷嚷叫道:“老肖,你他娘狗日的!老子救你簡直就是救了條白眼狼!”金木被他這一聲喊叫,嚇得怔住了,心里覺得莫名其妙,嘴上卻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癡癡無神地瞪著兩眼看著他。二毛看到傻呆呆的金木,感覺他好像跟沒事人一樣,又接著大聲喊道:“你狗日別裝著一臉無辜,自己做的丑事!”金木實(shí)在鬧不明白二毛為啥發(fā)神經(jīng)病,但聽到他說他做了什么丑事,便也忍不住大聲質(zhì)問道:“二毛,你什么情況?我做什么丑事了?”二毛哼哼冷笑了兩聲,就往江邊上走,吹一吹江面的風(fēng),他覺得稍微舒服了一些,舒緩了語氣,壓低聲音問道:“你和黃清語是怎么回事?”金木也跟著他走到了江邊,聽他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尾,不知道怎么回答,走到他的右側(cè)稍前一點(diǎn),轉(zhuǎn)過腦袋呆呆地看著他。
二毛哈哈哈放開了胸懷地大笑幾聲,迎著江面吹來的風(fēng),覺得又舒服了一些,精神也和緩了不少,不像剛才被箍在了緊箍咒里幾乎不能自拔,他感覺金木不像撒謊,可能真的不知道自己說的啥,便扭過頭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和清語定親了為什么不告訴我?”金木一愣,這話從何說起,又該如何回答,這二毛剛才的表現(xiàn)分明是對清語有想法,他無論回答“是”或“不是”都覺得不妥當(dāng),仍舊不做聲。憤怒的小火苗再一次噌地燃燒到二毛的頭頂,氣得說不出話,往右邊挪了挪身體,照著金木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蓱z金木毫無防備,往前沖了兩步,直挺挺往前一趴,臉撞到了梅江邊的巖石,又帶著慣性摩擦著往左一滾,整個人掉到水里。二毛知道金木水性好(倆人在一起待過一段,彼此熟悉),也不去拉他,自顧自地走開了,回到躉船碼頭。
滾到了離岸邊沒多遠(yuǎn)的江水里,金木很快爬了上了,臉上生疼,鼻尖漂浮著濃濃的血腥味,坐在巖石上,估摸著血凝滯了,用手掬水輕輕洗了洗臉。洗完臉,金木往回走去,到了躉船,看到大家還在打盹,他便蜷縮到一處角落,靠著鐵皮墻歪著,一會兒想起二毛那個瘋樣子,一會兒又記起剛才落水的瞬間,眼前一片混沌模糊;一下又想起二毛說他做了丑事,一下又感覺臉上好疼。他輕輕舒緩了一口氣,也睡不著,只是歪斜著靠在墻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面看,其實(shí)啥也沒看見,只是發(fā)呆。不想讓清語看見傷口為他擔(dān)心,而且二毛說的那些話也讓他內(nèi)心起了波瀾,要花點(diǎn)時間消化整理一下,所以連著三個晚上,金木都沒有到管家房里看她。
黃清語感到納悶,直到第四天,她到江邊洗完衣服往回走的時候碰到了他。那時,他臉上的傷疤還很明顯,他弓著腰吃力地背著麻袋在前面走,清語拎著水桶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她問他臉上的傷是怎么搞的,他回答說摔了一跤,然后就不說話了,在他背著麻袋就要進(jìn)入倉庫前,她小跑著跟上他,對他說:“晚飯后躉船前端的江邊。”
晚飯后,清語和老管打了個招呼就往外走,一邊散步一邊往躉船前面的江邊走去。此時正值初夏,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山,浮云蔽日,霞光漫天。這是她第一次走到躉船下面,發(fā)現(xiàn)躉船簡直就是一塊巨大的可以移動的陸地,陸地浮出水面的部分比她還要高出一大截,不管有多大的波浪涌來,這塊陸地也只是輕微地動一動。她坐在躉船陰影下的巖石上,看著江面發(fā)呆,其實(shí)在她右邊不到兩三百米就是一個巨大的喇叭口,梅江水與長江水在這里匯合,喇叭口被劃了一道線,一邊水清清,一邊水濁濁,她經(jīng)常想,這兩邊的水怎么就不能混到一塊呢?一邊這樣想,一邊口里輕輕念到: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四月下旬夜,月無清輝露濕衣。清語念過私塾,對四書五經(jīng)、唐詩宋詞略懂一二;如果她能生長在新社會,接受現(xiàn)代教育,學(xué)點(diǎn)流體力學(xué)什么的,估計她就不用去猜去想,就能很好地明白為什么水清清水濁濁了。
就在清語望著江面胡思亂想的時候,金木悄悄地在她左側(cè)兩米的地方,找了塊在躉船陰影里的巖石坐上,清語并沒有注意到他。一陣輕風(fēng)自江面吹來,清語清了清嗓子淺吟低唱起來:春天馬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鳩叫(呀哈咳),斑鳩(里格)叫(咧)起,實(shí)在(里格)叫得好(哇-呀-子喲)。她唱到這里,略微頓了一下,金木接著唱道:你在那邊叫(喲哈咳),我在這邊聽(呀哈咳),斑鳩(里格)叫(咧)起,嘰里古嚕古嚕嘰里叫得(那個)桃花開(喲哈咳),叫得(那個)桃花笑(喲哈咳),桃子(那個)花兒開,實(shí)在(里格)真漂亮(哇-呀-子喲)。金木看了看她,示意她一起唱,清語嘆了口氣,沉默了片刻,說道:“你臉上的傷是摔的嗎?這也摔得太巧了,把個臉?biāo)こ蛇@樣?”
金木望了望躉船,這是他第一次這樣一個角度看它,覺得它沉穩(wěn)、踏實(shí)、可靠,多大的長江風(fēng)浪都不會把它怎么樣,多么堅定、頑強(qiáng)、有力量,而自己在那次被二毛罵了一通、踢了一腳之后,一直躲避,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黃清語,畢竟二毛真的救過他們兩個人的命。清語看他不做聲,追問了一句說道:“你是跟誰打架了,是嗎?是為什么事呢?咱們初來乍到,得虧了大家?guī)兔?,你怎么還跟人打架呢?”金木一肚子苦水也不知道如何去倒,只好開玩笑似地說道:“沒打架,大家鬧著玩,不小心摔了一跤?!?p> 清語沒搭理他這句話,慢悠悠地說:“今天老管跟我說,東家讓他帶個話,我們可以去祠堂住了。其實(shí)我也覺得奇怪,祠堂怎么能住人呢?原來,梁家祠堂有一個偏院,偏院里有幾間小房間,平時供確有急需的人臨時住一下,也算是樂善好施之舉;還有一間候歇廳,則是逢年過節(jié)祭祀的時候,大家在里面可以等候歇息一下。東家給了我一間偏房,他們說床柜桌椅都有,老管又說安排你在祠堂待客廳里打地鋪,怎么樣,沒問題吧?”金木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去祠堂住?!鼻逭Z以為安排他打地鋪不樂意,故意逗他說:“那這樣,我打地鋪,你睡房間,這樣總可以了吧?”
金木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這個原因,我和你一起住進(jìn)祠堂,別人會怎么看?。俊鼻逭Z一愣,深深呼吸了一口江面吹來的風(fēng),鼻子一陣發(fā)酸,把頭朝右邊偏了偏,流下委屈的淚來,久久不能說話。過了許久,清語說道:“那好吧,我住進(jìn)祠堂去。你隨便吧!”第二天后半上午,收拾行李,用自己新買的草席包裹起一床老管送給她的薄棉被和一床麻布床單,這些讓老管幫忙拿著,清語自己還是拿著包袱,去祠堂。一路上,老管開玩笑說:“我怎么感覺像是嫁女兒挑著嫁妝擔(dān)子?唉,這個嫁妝也太寒磣,丫頭,哪天出嫁了,我一定要喝喜酒的,管伯伯還會給你準(zhǔn)備一份嫁妝。”清語笑了笑,說了聲“謝謝”,也就不再說話了。老管知道她的心思,勸慰道:“我猜金木那個臭小子肯定是有人跟他說了什么,你放心,我勸勸他?!鼻逭Z搶白道:“我才懶得管他呢。”老管呵呵笑了兩聲,搖了搖頭,嘆口氣說:“你這孩子!”
祠堂所在的村子叫清水口,沿著長江和梅江大堤夾角而建,大約也有一兩百戶人家,村里主要住著兩戶大姓,梁姓和安姓。是的,這兩個大姓之戶后來都出了和慕容夏虹有千絲萬縷關(guān)系的區(qū)域性知名領(lǐng)導(dǎo)人物:梁志遠(yuǎn)和安友金。除了兩戶大姓家族,這里還分布著幾戶少數(shù)姓人家,有的在這里扎根有幾十年了,有的則是最近幾年里逃難逃荒流落到此,比如后來的小蓉一家。閑話少敘,還是回到清水口村。在大堤內(nèi)三角形的區(qū)域里,井然有序錯落有致地分布著一排排一條條的茅草屋,茅草屋的西北邊是十來戶青瓦白墻的高門大戶。青瓦房與茅草屋之間是相隔半里的草地和樹林,北邊緊挨著梅江大堤,南邊是一條兩米來寬的土馬路把東西兩邊群屋連起;再往南,則是連成一排的一塊塊方形打谷場。
兩家大戶祠堂建得尤其軒敞大方,一溜的青磚建筑、黛瓦雕檐,兩座祠堂正門牌匾分別題字為“梁家祠”和“安家祠”,只不過梁家祠堂旁邊緊挨著建了一座偏院,給有急需之人臨時居住之用,“祭祀祖先”與“樂善好施”是梁祠的主要功能,與一般人家祠堂專注“祭祀”又有別樣情懷。三角區(qū)域村落的西南面則是莊稼地,種著玉米、小麥、芝麻、高粱、土豆、蠶豆、青椒、西紅柿、葫蘆、絲瓜、豆角、瓠瓜、冬瓜、萵筍、空心菜、香瓜等;再向遠(yuǎn)處望去,則是一大片遼闊無際的農(nóng)田。此時,早稻苗長了雖有一尺多高,禾苗之間還比較稀疏,近處看,綠色被一條條土黃色分割開來,綠意斑駁;遠(yuǎn)處看,綠色已然連成一片,一陣風(fēng)起,綠浪一波接一波涌向遠(yuǎn)處連綿的山腳下,那是一片丘陵地帶,連接五華山脈。
清語一邊跟在老管后面走,一邊東瞧瞧,一邊西看看,覺得這里的土地風(fēng)貌、氣候植物、世俗民情、飲食居家和自己的家鄉(xiāng)別無二致,甚至地形地貌、水道江河更加開闊,溝渠湖泊、平地良田縱橫交錯,真正是一處魚米之鄉(xiāng),心里越發(fā)喜歡。不料,她卻又想起父母被綁在家門口那兩棵枝葉如巨傘粗大的槐樹上,父母連同那兩棵百年來福佑族人喜樂安康的大槐樹一道化為一縷青煙,飛入云霄,升入天堂。清語一陣鉆心的疼痛,腦袋一陣眩暈,站立住了。老管沒聽見身后有跟來的腳步聲,便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已距離八九米遠(yuǎn)的清語,問道:“是不是累了?走不動了?”清語緩慢地移動腳步,走到他跟前,點(diǎn)了點(diǎn)頭。老管便指著前面十來米遠(yuǎn)的欒樹樹壇,對清語說:“到前面那個樹壇上坐著歇會兒?!?p> 到了祠堂偏院,老管放好行李,又幫著清語整理收拾了一下,叮囑道:“這里除了油燈,其他的明火都不能有,特別是不能有柴火,免得影響了祠堂里的香火氣。一定要注意,一旦發(fā)現(xiàn)了明火,就可能被族長請出去,不讓住的,這是東家特地讓我囑咐你們的?!鼻逭Z嗯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聽到他說“你們”,覺得怪怪的,也就不多說話。老管接著說:“吃飯、喝水、洗漱可以跟旁邊的梁小嬸家搭伙,有什么問題也可以找她。她家是祠堂工人,負(fù)責(zé)打掃管理祠堂,東家跟她們家都說好了,說你要住一段時間,請他們務(wù)必照顧?!闭f完,又問了清語還有沒有什么事,看著差不多了,就要往回走,臨出門了,又站住,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錢遞給清語,說道:“這是我和東家一起湊得一點(diǎn)零花錢,管你們兩個月生活費(fèi)沒有問題?!闭f完,把錢放到房間的小圓桌上,不等清語開口,就走了,清語反應(yīng)過來,老管已走出去八九米遠(yuǎn),她大聲喊道:“謝謝管伯伯、東家!”
老管回到碼頭已是中午時分,有的工人已經(jīng)吃完了飯歪在一邊休息,有的還在吃飯,看到金木在一處墻蔭下蹲著,右手拿著一塊玉米餅在嚼,左手端著一碗水,吃一口餅喝一口水。老管挨著他蹲下,金木把玉米餅在他前面晃了兩下,使勁往下咽了兩口,說道:“吃飯沒?”“你不用管。我有話跟你說?!崩瞎芸戳私鹉疽谎?,接著說道:“當(dāng)初你和小黃丫頭是一起逃難跑出來的。你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真正是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們還能夠在這里重新遇到,真正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我猜你是不是聽到別人說了什么,所以和她疏遠(yuǎn)了?”金木咽了一口餅子,喝了一口水,打算說點(diǎn)什么,卻又突然發(fā)現(xiàn)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看著地面。老管看他這樣,覺得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便接著說道:“那天東家提到要跟族長說說,允許她搬到祠堂去住,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讓東家也同意你搬過去,她一個姑娘家都不怕羞,不避諱啥,這么勇敢!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怕啥?”老管看著金木還是低著頭不說話,就接著說道:“她當(dāng)初沒有醒來,你就在那跪著哭爹喊娘,呼喊她的名字?,F(xiàn)在她好了,搬到祠堂了,你讓她一個人住在那邊,你放心?”說完,老管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管家房。
當(dāng)天傍晚下班后,金木揣著半塊玉米餅,一邊吃一邊走路,去梁家祠堂。此時太陽西沉,霞光璀璨,照耀在茅屋和青瓦白墻上,黃色里又帶點(diǎn)紅色,村落有致,一片光芒籠罩,一叢一叢的小樹林里歸鳥啾啾啼鳴、歡喜打鬧,道路旁的屋檐下、茅草邊蟋蟀開啟了狂歡夜音樂會;村莊邊上的地里蔬菜瓜果玉米長勢喜人,遠(yuǎn)方的田野里的綠浪一直蜿蜒至山腳;水塘湖泊縱橫;好一處田園美景、人間樂園!金木覺得這里比自己的家鄉(xiāng)更加親切舒適,讓人感覺更加美好,好一個稻香魚肥;又想到了故鄉(xiāng),不知道老娘怎么樣了?金木嘆了口氣,心里想道:”在這邊如果能夠安頓下來,到時就把老娘接過來住,和我們一起住?!币幌氲健拔覀儭保鹉镜哪槻蛔匀坏丶t了一下,加快了腳步。
躲到了祠堂前面那棵粗大的老柳樹下,眼睛瞧著祠堂偏院門口,他下定不了決心走進(jìn)去找她。他左思右想,決定學(xué)斑鳩鳥叫,引她出來,咕咕咕地叫了幾聲,偏院門口也沒見到人影。清語正在梁小嬸家搭伙做飯,她既不會切菜也不會炒菜,添柴燒火還總把火弄滅,只好在一旁站著,遞遞鍋碗瓢盆,端菜上桌。一家四口加上清語五個人,平時吃一頓飯兩個菜,清語交了伙食費(fèi),小嬸覺得需要再添一個菜,三道菜上桌:清水蔥香豆腐、絲瓜炒蛋、清炒四季豆。剛好菜上齊了,準(zhǔn)備吃飯,聽到門外有咕咕叫聲,小嬸咕噥一聲說道:“斑鳩怎么叫得這么近?”清語也沒在意,給大家每人盛了一碗糙米飯,低頭吃起來,吃了一半,門外的咕咕咕聲又響了起來,她這一次仔細(xì)聽了聽,會意一笑。小嬸看到她笑,也不知為何,只問她菜的咸淡是否合適;清語說“蠻好、蠻好”,加快了節(jié)奏,沒一會兒就吃完了,丟下碗,看大家還沒吃完,就說道:“小嬸,你們慢慢吃,我出去一下,碗等我回來收拾。”梁小嬸心想她在這里也沒認(rèn)識別的人啊,吃著飯就笑了起來,這么快吃完了又說出去一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抬起頭笑笑說:“你去忙吧,不要你撿碗?!鼻逭Z沒有回答,笑了笑,走了出來。
走出了小嬸家,向門外左瞧瞧右望望,哪里有那只大斑鳩的身影!只有一片紅色的光芒映照在樹梢屋頂、田地里的禾苗上。清語一看那顆大柳樹,猜到八九分,估計那里是斑鳩的所在;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金木蹲在樹下,咕咕幾下又歇一會兒。金木突然聽見身后有一只“雌斑鳩”的咕咕聲,嚇了一跳,心想還真的把母斑鳩給招來,回頭一看,這是他用命去喜愛的那只母斑鳩。金木站起來,手抓著頭,嘿嘿地笑,有點(diǎn)不知所措。清語也學(xué)他嘿嘿地笑兩聲,便讓他跟著她去參觀新居。到了新居,清語招呼他進(jìn)房間看了看,雖然不大,一應(yīng)用具都還齊全,感覺挺舒服整潔的,然后又帶他去看了看待客廳,客廳蠻大,足可以同事容納十幾個人歇息喝茶,放下一個鋪位沒有問題。清語一邊帶他看待客廳,一邊故意逗他說:“你還是別來住了,待客廳太大了,給你一個人住太浪費(fèi)。金木傻呵呵地笑著說:“我在走廊上打地鋪也可以。”清語“切”一聲,說道:“那冬天呢?”看著金木憨憨傻傻的樣子,又說道:“東家說了,你就住待客廳,以后也不會安排其他人住,就你一人,踏踏實(shí)實(shí)的。”
金木回到了倉庫,和老管說他晚上就要搬到祠堂去,免得在倉庫待時間長了影響庫容。老管聽了很高興,表示自己正好閑著想散步,可以幫他順道拿點(diǎn)東西。金木用被單裹住了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搭在背上,兩床薄被子用繩子捆好,一壓一系成了一個不大的包袱,老管主動要求背包袱。一邊走一邊說說笑笑。老管說:“今天是我第二次挑彩禮了?!苯鹉菊f:“挑什么彩禮?”老管呵呵開懷大笑,說道:“你不懂,你去問丫頭!”金木當(dāng)然知道他嘴里的丫頭是誰,也就不再追問,想著有的是時間和她閑聊。
金木才收拾好床鋪,清語便走進(jìn)了待客廳,兩人在一張八仙桌邊坐下。金木問清語剛才去那里了,清語不回答,反問道:“這就開始管起來了?”金木抓了抓頭,傻笑著說:“這哪是管你啊,是關(guān)心你嘛。”清語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剛才去隔壁梁小嬸家坐了會兒,小叔和小嬸都是好人,他們同意咱倆搭伙。”金木站起來,走到幾件衣服旁邊,從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了兩張皺皺巴巴的錢,遞給清語說:“我明天再跟老管提前支點(diǎn)工錢?!鼻逭Z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說道:“你不要再麻煩老管了。他和東家一起給咱倆湊了一個月的生活費(fèi)?!苯鹉居职彦X遞給她說:“你收著吧。”清語說:“不用,你自己留著買點(diǎn)啥東西,我還有錢。”
白天,金木上躉船干活,清語在梁小嬸家?guī)兔Ω牲c(diǎn)力所能及的事,經(jīng)常向小嬸請教這請教那,對什么事都新鮮好奇,對什么活都想學(xué)會,小嬸也樂于和她相處,教會她居家過日子田地勞作一些事情,小嬸心里經(jīng)常這樣問自己道:“這么神仙似的姑娘,以后誰能取得上哦,得有萬貫家財才能好養(yǎng)活!”其時,清語告訴她金木是她哥哥,如果她和他倆多交往一下,估計不會再有萬貫家財?shù)南敕?,就這么一個窮小子,掠奪了神仙姑娘的芳心。
那時的夏天,家家戶戶一到傍晚,便會點(diǎn)起干枯的艾葉熏走蒼蠅蚊子。農(nóng)歷六月初,沿著村落一帶的水塘湖泊里長滿了齊人高的荷葉荷花,金木早晨會起個大早,采一些蓮蓬藕帶;晚上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待客廳和清語的房間用艾葉熏干凈,晚飯之后就去溝渠湖泊里釣黃鱔、抓蝦子、捉泥鰍。每天晚飯時分,梁小嬸家的餐桌上都有藕帶蓮子水鮮產(chǎn)品,惹得小叔和小嬸嘴上不停地跨金木能干。聽到別人的夸獎,金木只知道傻呵呵,清語卻說:“你們別夸他了,再多夸幾次,他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薄靶招?。”金木回答道。
一個有火燒云六月底的傍晚,金木依舊將清語的房間熏干凈,吃了午飯,她說要和他一起去捉泥鰍釣蝦,他不太放心,心想她一個千金大小姐萬一不小心走路崴了腳,再一崴又掉水里,那可就不妙了,本能地想拒絕,可一看她堅定的表情,便服了軟,輕輕地說道:“好吧,跟著我后面。”其實(shí),夏天穿著簡單,此時的清語打扮得和一般村里小妞沒啥區(qū)別,跟在他后面,幫忙拿著簍子,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才回家。一回到祠堂偏院,金木就洗完了澡,穿了條褲衩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拿著芭蕉扇不停地扇,卻仍然汗直淅,光著膀子,眼皮打架。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自從他搬過來,這么晚了,沒人敲過門,覺得很奇怪,便警惕地問道:“是誰啊?”
門外那人停止了敲門,安靜了一會兒,一個聲音說道:“金木,是我!”金木嚇一跳,怎么她來了,趕緊起來,撿起一件破背心穿上,開了門。清語咧咧嘴笑笑說:“太熱了,睡不著,找你說說話?!币贿呎f話一邊往里走,只見她只罩了一件短袖齊膝連衣裙,胸部的兩只小兔子隨著她一擺一擺的走動,一上一下的跳躍,天熱,貼身短衣都省了。在八仙桌旁坐下,看著金木還傻傻呆呆地站在門口,便咯咯地笑著說:“干嘛傻站著?關(guān)門!別讓蚊子跑進(jìn)來?!苯鹉救绲眉奔比缏闪睿s緊關(guān)上門,走到八仙桌旁和清語對角坐著,拿起蒲扇一下扇扇她一下扇扇自己。清語說:“這天怪熱的,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也該熱了,在咱老家,現(xiàn)在也熱了。”金木不說話,只一個勁地扇。
清語拿過來金木的杯子,看到里面還有一點(diǎn)水,便一仰脖子喝光,又讓他在搪瓷壺里倒出一杯,清了清嗓子,抹了一下下巴上的汗,悠悠然說道:“咱們搬過來有一個多月了吧?”金木看著她沉思片刻,嗯了一聲,接著說道:“這么算一算,還真一個多月了,時間過得真快?!鼻逭Z對他笑了一笑,心想這人怎么今天還感嘆起來了,時間對于他來說確實(shí)過得快,畢竟都三十歲的人,所以也就順著他的感慨說道:“是蠻快的。想想當(dāng)初,得虧大家?guī)兔让?,不然咱倆現(xiàn)在可能就在…。”說著,用自己的右手食指指了指房頂,金木會意,若有所思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是啊,大家的這份恩情不能忘?。 鼻逭Z又接著說道:“咱們東家雖然有時講話刻薄,愛發(fā)脾氣罵人,笑瞇瞇的,叫人看了怪難受,其實(shí)是好人咧。要不是他幫忙說情,咱倆現(xiàn)在能上哪兒去住咧?還有老管,人也很好咧?!闭f到老管,金木似乎想起來什么事,慢悠悠地說:“那天晚上老管送我來的時候,跟我說:‘今天是我第二次挑彩禮了。’我問他挑什么彩禮,他說你知道,讓我問你?!?p> 清語噗嗤一笑,說道:“他跟我也說過這個話,說像是挑著彩禮嫁女兒,還說等我結(jié)婚了,他要喝喜酒,還要送我一份彩禮。”金木呆呆地聽著,似乎在想啥,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到時咱倆結(jié)婚了,要把大家都請來喝喜酒?!彪m然聲音很小,還是被清語聽見了,她臉一紅,啐了一口,問道:“什么叫咱倆結(jié)婚?誰說了要嫁給你嗎?”金木本來就老實(shí)本分,剛才只是順著她的話就那么一說,結(jié)果被她這么一反問,臉紅了一大截,訕訕地笑了一笑,也不說話。清語看他那憨憨樣子,越發(fā)覺得可愛,走過來,奪過他的蒲扇,給他扇風(fēng),膝蓋幾乎抵著他的膝蓋。
金木聞到她的芳香,熱血涌動,不自覺地把臉往前送一送,舔著嘴唇;就在鼻尖快要觸碰到她的衣服時,清語“呀”一聲低聲叫喚,腳步未動,身體往后讓了讓。這“呀”的一聲把金木從混沌狀態(tài)中撈出來,往后靠了靠,收攏舌頭,鎮(zhèn)鎮(zhèn)心神,趕緊側(cè)著身子從椅子上挪開,站起來,與她保持著一尺的距離。
隔壁梁小嬸家傳來兒子的哭喊聲,聽得出來,兒子一邊跑著躲什么,一邊哭天喊地,不一會兒又聽見小嬸在喊叫:“他大大,你拿個這么粗的棍子使勁打二娃,你不怕把伢子打死么?”接著聽到一位中年男人喘著氣說道:“打死才好!全天下哪里有這樣的伢?八九歲了還他娘的尿床,一泡尿直接往我身上滮,怎么喊都喊不醒!你就只能看著他那泡尿往床上滮完為止!”
聽到這里,祠堂偏院待客廳里的倆人笑得左右搖晃勾著腰捂著肚子,差點(diǎn)站立不穩(wěn)。又聽見梁小叔帶著慍怒說道:“老子待會把你***減掉,看你還尿不尿?”清語聽到“***”三個字,臉一紅,看了看金木,他卻不敢和她對視,把臉偏向外面,似乎對小嬸家的說話內(nèi)容感興趣,又或者真的想看看小叔是否會剪下二娃的***。
清語看著他一臉的羞澀和木木的樣子,把那一尺距離又進(jìn)一步縮短了一點(diǎn),仰著頭看著他。金木忽然聞到從他腳下的土地里突然地生長起來一朵開放的花,花色正濃,散發(fā)著幽香悠悠地飄向空中,他吸了吸鼻子,轉(zhuǎn)過頭也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