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口里的“他”,是道長。
太子說,為了救十四,他說出自己姓唐,是唐潔早就暴斃的長子唐長。
而那本失蹤的《毒方》,在他身上——可當太子真的要,他卻拿不出,只說要太子先放了十四。
太子信不過他,所以才讓十四去逼供,逼他交出《毒方》,然后殺了他。
由十四來做這件事實在太合適不過了,因為道長對她有愧,她對道長則只有仇——毒殺她全家六口人命的仇。
事情還要從十七年前說起。
十七年前,十四還不叫十四,她是汴州鄉(xiāng)下佃農(nóng)的女兒,叫丁葵。丁葵上面有三個哥哥,下面有個才四歲的小妹妹,一家七口,窮,但和睦。
那年端午節(jié)前,汴州一片麥黃,全家都在地里割麥。連四歲的小妹妹都得頂著烈日撿麥穗。正午時丁葵回家做飯,再送到地里給全家吃。
那天她如往常,將全家要吃的窩頭裝進飯筐——那是個用了很久,底部被磨得黑亮,邊緣卻已經(jīng)開始破裂的舊竹筐。因為能用,所以沒有換的必要。窮人家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隔壁老奶奶央她挑水,十四就將飯筐暫放在院中老槐樹下的矮桌上。狗在一旁吠,她沒理。挑完水回來繼續(xù)送飯。
到地里時,家人停下吃飯喝水,她則接過哥哥手里的鐮刀,繼續(xù)割麥。
小妹妹亦如往常,邊啃窩頭邊跟著她,埋怨三哥毛躁,害她麥穗怎么都撿不完。她邊割麥子邊安慰,囑咐小妹妹別被麥茬扎了腳。
就是那時,小妹妹突然倒地,七竅流血。
她慌忙喊娘,卻發(fā)現(xiàn)全家都倒在了地頭的大樹下,個個七竅流血,面色灰青。
她的爹娘、三個哥哥和年僅四歲的小妹妹,就這樣死在她面前。
那一年,丁葵九歲。
她還沒來得及哭,罪魁禍首唐潔長子唐長就來了。
那時候唐潔已經(jīng)成名,但十四并不認識,自然也不知道唐長,只看到他是個衣著華麗的公子哥,十四、五歲年紀,頭發(fā)束得高高,系著跟衣裳同色的帶子,看起來意氣風發(fā)。
可就是那樣意氣風發(fā)的公子哥親口承認:是他把毒藥下在她家的飯筐里。
他說他誤會了,以為那是喂狗的,畢竟人不會吃那樣黑乎乎的東西。
十四看著還被小妹妹攥在手里的“黑乎乎的東西”,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殺人誅心。
后來唐潔也來了,卻沒理十四,反而一徑安慰兒子,說用毒之人,發(fā)生意外是常有的事。何況他是第一次出門游歷,沒有經(jīng)驗,認錯就認錯了,至少他的獨門配方效果驚人。
十四就那樣看著唐潔安慰唐長,像看另一個世界的人演繹父慈子孝。
而她全家六口人的尸體就躺在那。
死不瞑目。
日頭西移,樹影像吝嗇的被子抽走,小妹妹的身體開始被太陽暴曬。
她抓住唐長華麗到滑手的衣服,心里明明有讓他做什么的沖動,可嘴巴卻不知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唐長臉色潮紅,在烈日下開始淌汗。
唐潔卻一腳踹向她,說不就是要錢嗎。
那年十四九歲,心口被成名的唐潔踹中,三個月后仍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可當時她愣是沒撒手,沒有放掉毒死她全家的殺人兇手。她就那么死死地抓著唐長滑得該死的衣角,一直捱到東家兼里長來。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里長會主持公道。
誰知幾句之后,里長的話卻變成了:“這個關(guān)頭你弄死我六個勞力,讓我怎么辦?眼看天要下雨,我可還有幾十畝麥子沒收呢,難道都爛在地里發(fā)芽?那今年還吃個屁!官府又天天催繳糧……”
十四絕望了,手再也抓不住唐長。
耳朵卻前所未有地清晰,以致將唐潔的話記了十七年,一字不差:“那小的也能算個人?得得,你把剩下這丫頭也算上得了,七條命一共多少錢你說了算,條件我只有一個:給我兒子擺頓壓驚酒,記得換幾斤白米,他吃不慣面!”
十四全家七口人的命,就這樣在里長和唐潔的一來一往中被定了價。
后來村里人幫忙收尸,十四只記得小妹妹臉上趴著三只蒼蠅,黑得令人作嘔。小妹妹是最討厭蒼蠅的,說它們好壞,老來撓她癢癢……
那三只蒼蠅從此亙在十四心里,揮之不去。
在第一次出任務(wù)殺完人回去的路上,她就特意繞道回鄉(xiāng)殺了里長。
但是對唐潔一家,她卻遲遲未能下手,一來自然因為唐潔是聞名江湖的毒圣,她劍術(shù)初成,沒有殺他的十足把握。
二來,她全家遇害沒多久唐潔就對外宣布:長子唐長突患惡疾,不治身亡。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唐長的消息。
十七年間她不斷打聽,除了唐長被宣布暴斃當年,唐潔派人往五臺山送過一次東西后,就再沒異常。不過十四也因此懷疑唐長沒死,而是被父親藏在了五臺山。
但她后來又想:唐潔是江湖大佬,自己不過鄉(xiāng)下村姑,后來進殺院也早改名換姓,所以唐潔根本沒有防她的必要。八成也早就忘了她這個人。
那便只剩最后一種可能:
唐長良心不安,內(nèi)疚出家。
她努力回想十七年前慘案發(fā)生的那刻,唐潔自是對她全家人命視若草芥,但唐長確有悔意。
當然,全家六口人命,血海深仇,她才不會因為唐長有悔改之心就心軟放過。只是,她后來去五臺山,卻根本沒找到唐長,也沒打聽到有關(guān)他的任何消息。之后十七年亦是,唐長仿佛人間蒸發(fā),連和親生父親唐潔都再無聯(lián)系。
所以十四才蹉跎了十七年,一直等到院主讓他去殺唐潔奪《毒方》,才感覺機會到來。因此故意透露消息,以便讓自己的失手中毒更顯自然。
而中毒雙目失明,卻是實打?qū)嵉摹?p> 她在賭。
賭唐長沒死。賭他確有悔改之心。賭他得知全家被殺不會無動于衷。賭他知道兇手是個年齡恰當?shù)呐瞬荒懿粦岩伞Y€他會來找她。
這其中,每一步她都沒把握。
每一步失敗,她的眼睛都會白瞎,還可能因此被十七年間結(jié)下的各路仇人追殺。
可她還是賭了。
因為報仇,是她從九歲開始十七年來唯一真正想做的事。
甚至,是她活著的唯一理由。
為了這個理由,她愿意堵上一切,包括性命。
好在,她賭贏了。
唐長真的沒死,也真的來找她,甚至給她治眼睛。
十四知道,所謂污醫(yī)凌源,不過是擋在唐長前面的障眼法而已。真正為她解毒治眼睛的,就是唐長。所以才能前晚抱怨看不到豆兒,睡一覺直接雙眼復明。一切都是唐長。
她唯一沒想到,是他棄佛改道。
所以枉她天下大小佛寺走遍,尋不見他。
她早就打算殺他,等豆兒的事一了,眼睛一好,就殺了他,報仇雪恨。
即便現(xiàn)在,得知他是為她才陷身太子掌中,她仍然沒有憐憫之心。
小妹妹尸身上的蒼蠅,十七年如一日地縈繞她,折磨她。
血海深仇,切膚之痛,她忘不掉,也抹不去。
永遠。
所以唐長必須死。
且必須死在她手里。
她甚至,開始感激太子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