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nóng)村辦紅白事,什么都不懂也沒關(guān)系,村里自會推舉有頭有臉有辦事經(jīng)驗的人來主事。公公在村里威望高,受他恩澤的人多,許多人主動來義務(wù)幫忙,小院子里一天到晚人流不斷。村支書和本家的一個大伯坐鎮(zhèn)指揮,大姑姐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掏錢。買煙的買煙,買酒的買酒,買菜的買菜,灶臺砌好,靈棚搭好,火化了公公的遺體,捧回了骨灰,又請了戲班子每天吹吹打打。此時正趕上過年,外出打工的都回了家,牽兒扯女穿紅戴綠,喪事辦得竟比平時的喜事還熱鬧。
前來吊唁的人不斷,老余和他大哥除了迎來送往,還要和大嫂姐姐姐夫作為孝子跪在靈前守靈。老余特意交待,讓我?guī)е≈蹲佣苟苟阍谖堇锱闫牌拧?p> 我剝了烤核桃端給婆婆:娘,吃核桃。婆婆捏一個放嘴里,半天不見嚼咽。我把芒果切成小塊,用叉子叉一塊遞到她嘴邊:娘,吃芒果。婆婆木然地張嘴接過。我熱了牛奶又切了蛋糕,豆豆捧給她:奶奶,吃蛋糕呀,又甜又軟。婆婆吃了一口蛋糕,又喝了一口牛奶,摟著豆豆,干枯的眼窩里熱淚長流:“豆呀,你爺他的牙不好,硬的嚼不動,最愛吃蛋糕了,琢,琢,你說,你爹任勞任怨一輩子,象老黃牛一樣苦干一輩子,咱家終于有錢蓋了這么好的房子,他還沒住幾天就走了,你們幾個都這么孝順……好日子來了他卻走了,蛋糕我一個人吃,這福都叫我一個人享了呀……”
有親戚進(jìn)進(jìn)出出,陪著哭了又哭,勸了又勸,婆婆把淚哭干了,院外的瑣吶卻吹得歡。
出殯那天,天陰陰的。大家在流水席上吃了午飯,主事人按著時辰一聲“起靈”,孝子摔盆,親人哭聲四起,放鞭炮,瑣吶吹響,抬棺拆棚,一眾人起身隨著靈棺去往村外的墓地。
送葬的隊伍足足有半里地長。二嬸說前兩年村支書他爹去世,也沒這排場。穿過村子,轉(zhuǎn)過菜園,沿著已經(jīng)泛青的麥地又走了一里地,才到達(dá)余家的祖墳。
落棺填土,起立新墳,眾人祭拜。細(xì)細(xì)的雨絲從空中飄落。
跪在我旁邊的一個本家大娘驚呼:“雨淋坑,輩輩空,雨淋墓,輩輩富,大梁二梁,你爹給你們積德,你家要興旺了?!?p> 老余他們兄妹幾人帶著豆豆重又跪在墳前,痛哭起來。
回程的時候,老余幾乎是被人架回來的。
送走了各路親戚,一家人精疲力盡地坐下商量怎么安置婆婆。窗外的雨滴滴嗒嗒地流,屋內(nèi)的人各懷心事,誰都不敢多說,誰都怕說錯。婆婆的意思是她哪里都不去,就守在自家村里獨自過活。大哥說可以把婆婆接縣城,離家近,又能經(jīng)?;貋?,大嫂坐旁邊只笑不說話。大姑姐便說她可以把婆婆帶南京,她新買了大房子,足夠住,姐夫也只笑著抽煙不說話。我便說:“娘,你跟我們走吧,等我回去把工作安排好,我?guī)闳ズD贤嫒?,海南這時候可美了,到處都是花,我?guī)闳タ春!?p> 豆豆跳著說:“嬸嬸,我也去,我也想去看海,我想去海里游泳?!?p> 老余的眼紅了,目光里都是感激。
婆婆一手摟著她的孫子,一手抓著我又哭:“琢呀,琢,你的心意娘領(lǐng)了,娘知道二梁娶了個好媳婦,這就夠了,娘在農(nóng)村一輩兒,臟哩,城里人都嫌棄,娘到了城里誰都不認(rèn)識,活不成吶……”
大姑姐隔著墻喊隔壁的二嬸。二嬸和二叔披著雨披過來,又勸了半天,最后二叔接過大哥遞過去的煙悶頭吸半天,說:“既然嫂子不想去,那就不去,現(xiàn)在不是從前,這些年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房子蓋得亮堂,家里有煤氣,有空調(diào),有太陽能,農(nóng)村人過得也好得很,你看這村里,過幾天年輕人一走,剩的就是我們這些老人,平時我們都相互照應(yīng)著哩,如今俺哥走了,咱這一家就輪到我了,我照顧嫂子也是應(yīng)該,她有啥事隔墻頭一喊,你嬸俺倆就過來了……咱村現(xiàn)在的老太太們也可會耍,她們結(jié)伴打撲克牌,溜圈,去鎮(zhèn)上趕集,等過幾天嫂子心情好些,我讓你嬸帶她去,大家嘻嘻哈哈一天就過去了,比在城里關(guān)在那鴿子籠里強(qiáng)……”
兩兄弟終于同意婆婆留在家里。當(dāng)著二叔二嬸的面,老余和他哥兩人又做了分工,大哥每星期回來一次,老余每個月回來一次,大姑姐離得遠(yuǎn),孩子小工作忙,一年回來一次看看老娘。
商量定,大哥和姐夫被本家的幾個兄弟拉去喝酒,已經(jīng)被無數(shù)電話催促的老余也和在門外苦等的二毛去了他們早就約好的同學(xué)聚會。看著男人們都走了,婆婆支使我和大嫂大姑姐把辦事剩下的菜、肉、米面和油,挑撿分裝,分頭給村里的幾個孤寡老人送去。
我和大姑姐送完回來,婆婆竟然在廚房做飯。燒了玉米糝,燉了個大鍋菜。見我們進(jìn)門,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強(qiáng)露出一絲笑容:“給你嫂子打電話,讓她趕緊回來吃飯。”正說著,嫂子領(lǐng)著豆豆甩著傘上的雨水也進(jìn)了門,幾個人看著婆婆忙碌的身影,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逝者已逝,生者還要活下去。這是中國人流淌在血液里的人生信仰。
吃完飯,嫂子拉著豆豆去洗漱睡覺,大姑姐陪著婆婆也回屋睡去了。雨漸漸地停了。我看看時間,上樓去包里拿了一捆錢,又順手捎了一把鐵扳手,悄聲出門。
我專撿僻靜的小巷走,七拐八拐走到村口的大槐樹下,余得水已經(jīng)在等。
“帶來了嗎?”
我點頭,四處看看,又沿著小路往槐樹下的小土地廟后面走。余得水瘸著腿隨著我繞到廟后,又開口:“錢帶了嗎?”
我掏出錢,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塞回衣兜:“錢是帶來了,但我不能就這么容易把錢給你,你拿了錢怎么做,你知道吧。”
“我知道,這是封口費,我拿錢,閉嘴,從此這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讓二梁知?!?p> “你這是敲詐。”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是敲詐,當(dāng)年我不就是敲詐你親爹才進(jìn)去的么,這事我懂,也算我倒楣,如果你長得丑點,我也不至于見色起意,又多判幾年刑,女人哪,禍水。”
我摸了摸兜里的扳手,強(qiáng)忍著自己想要與對面的惡魔同歸于盡的念頭,冷冷地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p> “侄媳婦,話別說這么死,以前我還能開車,現(xiàn)在你把我的腿搞成這樣,重活我又干不了,輕省活我又不會干,看在咱倆以往有過那個的份上,心別恁狠,不能看著你叔餓死呀?!?p> 我的汗毛立刻乍了起來,厲聲說:“如果這樣的話,今天你一分錢也拿不到?!?p> “中中中,就這一次,我以后不找你,我把這事爛肚里,中了吧?!睂γ娴娜擞行┗牛B忙伸手,“錢,拿來,一萬,我拿錢走人,以后誰也不認(rèn)識誰?!?p> 我再一次掏出錢:“我是花錢買太平,其實我一點不怕你,也不怕你亂說?!?p> “咦,侄媳婦,你說這我就不信了,如果這事讓二梁知道,他還會要你嗎?他還會跟你過嗎?如果這事讓大家都知道了,二梁在這村里還能抬起頭來做人嗎?”
“如果這事鬧出來,你以為二梁會放過你嗎?你還能在這村里呆嗎?”
“二梁?”余得水哼一聲,“他就一書生,你讓他拿書砸死我呀,他打死我他也得償命,再說,過去的事我也受到法律的制裁了,十幾年牢不是白坐的,這是我家,我現(xiàn)在回來了,也沒見誰能咋著我,我現(xiàn)在是守法的好公民。”他從我手里奪過錢,滿意地放入口袋。
“我再說一遍,這是最后一次?!?p> “你說了不算,你親爹恁有錢,還差我這點嗎?”他終于露出無賴面目,轉(zhuǎn)身欲走。
我叫住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機(jī):“我剛才錄了音,如果你再來敲詐,我會再次把你這個守法好公民送進(jìn)監(jiān)獄?!?p> 他愣了一下,上前一步。
我往后退一步,快速說:“你搶手機(jī)也沒用,弄死我你更完蛋,內(nèi)容已經(jīng)同步上傳,只要你不再來找我,我也不會告發(fā)你,你可以安安生生頤養(yǎng)天年,如果你不老實,那你就只有去監(jiān)獄里養(yǎng)老了……”
遠(yuǎn)遠(yuǎn)地,有車打著遠(yuǎn)光,一閃一閃地往村頭駛了過來。
他低吼一聲:“文如琢,爛貨,算你狠!”扭頭快速消失在黑暗中。
我慢慢退至大槐樹下,靠在樹上,喘了半天,才止住抖成篩子的腿,慢慢往回走。
車子開到我身側(cè)停下,老余從車上下來,大著舌頭喊:“老婆,這么晚了,你瞎溜達(dá)啥?”
“我,我看星星?!?p> “星星?”二毛也從車?yán)锷祛^出來,“我說弟妹,這天還陰著,哪里來的星星,是我眼睛近視嗎?”
老余一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噴著酒氣說:“老婆,別裝了,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來村口接我來了,你說,我這么大人了,還跟著二毛哥,你還有啥不放心的呢?”老余平時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無趣、溫吞,喝了酒卻會釋放出壓抑的天性,變得又活潑又幽默。
我只得說:“是是,我不放心你,來接你了。”
二毛氣得直叫:“我說弟妹,你倆就不要在我面前秀恩愛了,是給我上眼藥嗎?太不厚道了你們,二梁,你把你的爪子拿開,我先走了,你倆在這里拉著手看星星吧?!闭f著,竟然真的一踩油門,呼地一聲把車開走了。
老余摟著我哈哈大笑。
我抬頭,烏云消散,幾顆亮晶晶的星星在夜空中隱隱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