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的葬禮上,一想到他在冰冷的牢房里孤獨地死去,我就心如刀絞萬箭穿心。眼淚像開閘的水龍頭,不停地流,怎么關(guān)都關(guān)不上?;貞浿械母赣H好像在夢中,連回憶里他那張依然英俊的臉也模糊得如同做夢一般。寒風(fēng)在夢中都能刺穿我的肌膚,使我感覺冷如骨髓。
倉促中,我和吳建國在南郊買了一塊墓地,將父親的骨灰安放。因為他此時的身份,平日里眾星捧月圍著他轉(zhuǎn)的狐朋狗友各路親戚以及各色女友都一概不不見蹤影,出席葬禮的人除了我和老吳,老爸的獄友丁叔,還有叔叔嬸嬸以及如磨。一輩子奉行及時行樂的父親生前風(fēng)光無限,死后凄涼至此,在他的墓前,我長跪不起。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我大病了一場。
在病中過完了春節(jié),等我將像破船一樣的身體,收攏成形,勉強能出門,發(fā)現(xiàn)寒風(fēng)中已經(jīng)有了一絲暖意,柳樹發(fā)了芽,迎春花也開了。
我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物,搬去了三姨的畫室。
繁瑣巨量的工作使我專心其中,不用去胡思亂想。每日伏案不綴,一抬頭,花開花落,春天已過完。夏季天長,溽熱難當(dāng),在案前揮汗,看著陽光從廊下一點點爬上案頭,再一直腰抬頭,畫室外的欒樹林被秋風(fēng)染出一大片轟轟烈烈的黃色云霞,幾天連綿的秋雨過后,黃色小花細碎寂寞地落了一地。
偶爾,魏來會帶著孩子過來過周末,周末過來給我們送補給的還有如磨,如果碰上從BJ過來看稿的方澤,大家就更熱鬧。
魏來和大白在學(xué)生時代經(jīng)常跟我在三姨畫室廝混,頗得三姨喜歡。三姨欣賞大白鋒芒外露不服輸?shù)膭蓬^,更喜歡魏來的克己溫潤。小疆和小遠一個活潑脫跳一個乖巧可愛,被三姨奉為至寶,他們一來,便成了她的貴客,一老兩小能去畫室后面的小樹林一玩就是半天。
吳雅妍和方澤同齡,經(jīng)歷和見識相近,志趣也相投,很快成了好友。方澤一來,吳雅妍就會拉著她出去,白天游山玩水,夜里找耀哥卓哥他們廝混。吳雅妍和耀哥他們都是突然暴富的富二代,又野又瘋,方澤與他們不同,我真怕吳雅妍把方澤帶壞了。和她們同齡的如磨卻與她們玩不來,一心要做安靜的美男子,他來了就是廚子,做飯,洗碗都是他的,還不敢有怨言。他敢有怨言,我就罵他讓他滾。這些比我小的弟弟妹妹們,我能隨意拿捏的,也只有如磨了。
工作終于告一段落。又到周末,我和魏來隨著日光搬著茶桌在院子里喝茶曬太陽。中原的秋天有它的美,陽光溫暖,空氣干燥,秋風(fēng)清涼,看著魏來沉靜的笑臉,我總有錯覺,恍惚對面坐著的是嘿嘿傻笑給我講各種奇異故事的吳老頭。四處云游的他今年是不是又回BJ過秋天了呢?
魏來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用草帽蓋著臉,半躺在搖椅上一邊嗯嗯啊啊地應(yīng)她,一邊和周公若即若離地追逐。朦朧中聽到院外有車停在了門口,便喊如磨:“如磨,你去看看,是不是小雅和小澤回來了,她們買的東西多,有啤酒,你去幫著拎一拎?!?p> 有腳步聲推門進來,卻聽得魏來站了起來,用很生澀的聲音向來人客氣地打招呼:“呃,來了,您坐,坐?!?p> 我拿起臉上的草帽,來人背光而立,臉沉在陰影里,我瞇著眼半天才聚焦對準(zhǔn),終于看清是誰,一下坐起:“你怎么來了?”是吳建國。
他只笑不語。陰影里的臉,模糊了輪廓,只剩一口白牙閃著野獸般的寒光。
我下意識地喊如磨。這些天,我餓了喊如磨,渴了喊如磨,需要倒墨了也喊如磨。他快被我磨成一塊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磚。如磨的頭在畫室門口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連招呼都不打。這孩子,看著傻,其實脾氣又臭又倔,鬼精得很。
魏來慌忙倒茶,召呼吳建國坐下。
吳建國坐下,將小院環(huán)視一圈,問:“怎么就你倆,她們都去哪里了?”
我又倒下,用帽子蓋住臉,裝睡。
早已看出不妥的魏來替我回答:“宋老師帶著孩子們在屋后玩,小雅妹妹和小澤妹妹出去購物去了,我們晚上準(zhǔn)備吃火鍋?!?p> “宋老師倒是會生活,院子里種了這么多菜?!?p> “哦,您不說我倒忘了,那個,吳......哥,“對于吳建國,魏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稱呼,只得含糊其詞,“您先喝著茶,我得去拔幾根蔥,摘些青菜,再把鍋底準(zhǔn)備一下,一會兒小雅她們就該回來了?!闭f著,魏來起身走了。
我感覺魏來是被吳建國的氣場頂跑的,跑得有些慌不擇路。原本做飯的活都是如磨的,她為了不與吳建國虛與委蛇,寧愿去她最不愛去的廚房。
我不用掀帽子,也能感受到吳建國那無聲的壓迫感,即使他已經(jīng)很努力地放低姿態(tài),在聊天氣哈哈哈了。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動物,孤獨是它的宿命。
半天,吳建國那邊沒有任何動靜,我的胳膊腿保持一個姿勢久了,覺得酸疼,我用放在胸口的手把帽子抬起一點,略轉(zhuǎn)過頭,卻發(fā)現(xiàn)吳建國像等待獵物的獵人,正大馬金戈地坐我面前,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訕訕地拿開帽子,抹了把臉:“小雅一會兒就回來了?!?p> 吳建國只笑不語。
“我們晚上吃火鍋,你不愛吃?!?p> 聽出我話里的意思,他的笑容冷了一下。
一陣風(fēng)過,院子里的樹嘩啦啦地往下掉葉子,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但我一想著原本可以高高興興吃一頓飯,因為他的加入,大家要在尷尬和冷場中吃出胃病,便硬著頭皮,放軟了語氣,半是懇求,半是玩笑地說:“你是大人物,突然駕臨,大家都會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