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掃完衛(wèi)生,上樓,吳建國在陽臺上打電話。我進了書房,將老丁交給我的一個方案寫完,他仍在打電話。我洗完澡,收到老丁回傳的修改意見:要寫出《紅樓夢》一樣的結尾,最后的分鏡頭要給人一種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那種幻滅感和虛無感......我繼續(xù)進書房,撓著頭改方案。虛無感,什么是虛無感?我忍不住與電腦那頭的方澤發(fā)牢騷:用什么來表現(xiàn)這種人類奇怪的情感?是蕭瑟大地?是茫茫人海?是無邊秋水還是浩渺星空?我毫無靈感!
方澤在那頭發(fā)一個調皮的笑:人類的皮囊下面有各種各樣的靈魂,靈魂帶著它各自不同的記憶,通過這個皮囊來感受這個世界,雖然各自的認知也是不同的,但仍有共通點。
我更摸不著頭腦:那照你這樣說,靈魂是自由的,但它被拘在這個皮囊里面了?
方澤回:當然,既是約束,也是修煉工具。
我心頭一震,想起在監(jiān)獄里的同哥,他好像也跟我說過相似的話,不禁問道:皮囊是靈魂監(jiān)獄嗎?
方澤半天沒有回我,最后給我發(fā)了幾句:姐,我很懷念跟你在BJ?足談心聊天的日日夜夜,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是你,我們之前聊的是過去,來找我,我們繼續(xù)聊未來......
我正對著電腦發(fā)呆,吳建國終于打完了電話進來。
我和方澤聊天的對話框沒有關,吳建國俯身過來,看一眼,問:“方澤現(xiàn)在在上海?”
“嗯,她最近的工作轉到了上海,邀請我去玩?!?p> “去,去找她玩,多跟她玩是好的,要不要我讓董秘書給你訂票?”
吳建國突然的熱情令我不由得多想。他是要把我發(fā)配出去,好騰出時間去勾搭小史?我敲著鍵盤沒回頭,心里卻一萬只馬奔騰,只聽得他又說:“你還記不記得方澤的那個建筑師朋友,姓高的那個?!?p> “姓高的建筑師?”我停下手里的動作,思索半天,才又問,“就是那天吃完飯,送走小舅媽,來接方澤的那個女人?”
“對,就是她,你知道她是誰嗎?”說著,他一把扒拉開我,打開搜索頁面,輸入一個名字,又將我推到電腦前,“她是中國現(xiàn)今最厲害的設計師之一,中國幾個有名的舊城改造,場館設計,都有她的參與?!?p> 我劃拉著頁面,看著她的一串金光閃閃的履歷,點頭贊嘆:“倒是一方大牛。”我仍是不明白吳建國有何用意。
“她的設計團隊也在上海,你能不能這次去上海,讓方澤引見一下,我想與她見一面?!?p> “那有什么難的,我現(xiàn)在問小澤?!蔽仪昧藥讉€字,不禁一伸腳,在電腦椅上蹬出去老遠,拿了水杯,喝口水,帶著探詢問,“你要與高見面做什么?你有什么計劃?”
“你知道西區(qū)的舊廠改造計劃嗎?”
我搖頭。
“這個項目,我準備拿下,但是這種改造不是推倒重建,需要一系列的規(guī)劃和理念注入......政府很重視,我志在必得?!?p> 我又喝口水,平靜地說:“這種項目不掙錢?!?p> 他頗為欣賞地拍拍我的肩:“做我的女人,你足夠聰明!這種項目是不掙錢,但有政府補貼,利大于弊,還有,程部長答應我,如果我能把這個項目做好,我們新上的項目,政府會給最大的政策和資金支持,這是個機會?!?p> “所以,你想與姓高的合作?”
“對?!?p> “程部長是程總的哥哥?”
“是?!?p> 我看著吳建國眼底的狂熱,我突然涌出一股虛無感,每個人為了金錢利祿營營茍茍費盡心機,最后不還是赤條條來去,一杯黃土而已?我突然來了靈感,兩腳一劃,沖到電腦前寫道:鏡頭從都市繁雜街道的每一張臉上掠過,有麻木的,有開心的,有興奮的,有悲傷的,有狂熱的,步履匆匆,交錯而過,鏡頭拉遠,再拉近,隨著腳步,順著羊腸小道,走進一片荒野,夕陽下,飛鳥歸林,一座孤墳,鏡頭再拉近,枯草在風中搖曳,鏡頭定格。
“你準備什么時候去?”吳建國又問。
我敲完最后一個字,長舒一口氣:“明天?后天吧,明天如磨找我有事?!?p> 他不禁皺眉:“如磨也快三十歲的人了,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瞎混日子,照他這樣,什么時候能成功?你也勸勸他,讓他務點正業(yè),如果他找不到工作,讓他去找小胡,讓小胡給他安排個崗位,好好上班掙錢,別一天天就知道胡思亂想。”
我也皺眉反駁:“難道所有的成功都是掙得功名利?嗎?這是你想要的,不是他的,他和別人不一樣。”
說完,我愣了一下。自從結婚,我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毫不留情面地反駁他。他也愣了一下,但他多年歷煉出來的情商使他迅速看出了我的不快,并迅速地轉移話題:“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們家的事,算我多嘴,我是俗人,行了吧,你要不要吃個芒果?今天小史拿的,看著很新鮮?!?p> 一提小史,我更來氣:“不吃,吃了會胖,我又不跑步健身,沒人家身材好,遲早遭人厭棄。”
兩個人的情緒就像機器齒輪,如果哪一下卡錯了位,就會一直錯下去。我意識到了這點,連忙閉嘴,又將方案斟酌一遍,點了發(fā)送。
趁我忙活的功夫,吳建國又打了個電話,五分鐘后,一條航班信息便發(fā)到我的手機上。
他做事一向如此,霸道,不容置喙。為了他的目標,佛擋殺佛,無所不用其極,誰也不能阻擋他前進的腳步。
我和他對視了兩秒,硬擠出一絲笑來:“你不和我一起去?”
“去,我讓董秘書訂的機票是兩張?!?p> 看來,我不去是不行了。吳建國這種人,就像嗜血的野獸,只能讓他嗅到一絲血腥,便會聞風而動。
就像姓高的建筑師,那天的飯局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我只隱隱記得散場的時候有朋友來接方澤,但那個人長什么樣子,姓什么,做什么我都不記得。今天如果不是他提醒,這個姓高的人可能在我的記憶里就徹底消失了。但他記得。他好像天生帶著無數(shù)個觸角,在他經(jīng)歷的每一個時間和空間里,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會被他的敏感觸角迅速捕捉抓取,并將有用的信息和營養(yǎng)悉數(shù)吸收,以供他長大,變得強壯。
對著電腦,看著方澤的聊天頁面,我遲遲打不出一個字,有些擔心地轉頭問:“你合作的也有建筑師,不一定非要找這個姓高的來做,再說,如果方澤從中引見不成,你豈不空跑?”
他沖我神秘一笑:“她們關系不一般,放心吧?!?p> 他手里的電話又響了,他看了眼來電,轉身出了書房。對于他這種忙碌,我已經(jīng)習慣,我給方澤回道:好,機票已經(jīng)定了,后天到。
看完方案的老丁再次給我回復,這次沒有一大堆的修改意見,而是一個大拇指。這表明,這次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我長舒一口氣。
打完電話的吳建國又進來:“如琢,后天,秦春和稚友也跟我們一起去,可以嗎?”
一向總是以命令的語氣說話的吳建國什么時候求過人?也只有為了孩子,才肯這樣低下他斗士一般的頭了。我看著他帶著期待和討好的笑,狹促心起,故意板著臉說:“是不是人太多了點?”
吳建國的臉色變得不太自然:“秦春說她找了一個老中醫(yī),據(jù)說很厲害,她想帶稚友去看看,她剛打電話說要去上海,正好咱們也去,也是趕巧了,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忙生意,忽略了孩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逗你玩,還當真了,一起去好了,這樣大家可以相互照應,你忙完還能陪秦春一起給稚友看醫(yī)生,好多天沒聽稚友彈琴了,聽稚友彈琴是一種享受,我想聽呢,三姨也夸,稚友去她畫室彈琴的那幾次,她畫畫都比平時有意境。魏老師說他已經(jīng)快教不了他了,正在給他推薦更好的老師?!?p> “我倒是一點也聽不出來,聽著都像彈棉花,他彈得有那么好嗎?”
“當然,他天賦異稟,如果俞伯牙還活著,一定引他為知音?!?p> 吳建國的眼光亮了,搓著手轉圈圈:“這孩子,這孩子,沒想到,沒想到,以前是我眼界太窄了,總盯著他的不好,總覺得他不是個正常的孩子,原來,我的孩子不是不正常,因為他是個小天才!”
我笑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你是天才父親,你是偉大的父親,行了吧?!?p> 他的目光重新重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如琢,我要怎么謝你呢?自從與你重逢,我的運氣突然變得不要太好,我說的不是錢,”他眉頭微皺,斟酌了一下說,“好像你把我的下半生又重新定義了,如果沒有你,我這下半生有再多錢都是失敗的,有缺憾的?!?p> 我變得矜貴起來,頗有些挾天子以令諸候的架勢:“謝么,好說,這次去上海我要住金茂君悅的江景套房,我要你帶我去南京路看著江景喝紅酒,我要你帶我去旋轉餐廳吃下午茶,我要你帶我去上戲劇院看演出......”
吳建國先是一連聲地答應,聽到最后,連連拱手求饒:“吃吃喝喝買買買的我會,那些唱歌演出戲劇什么的,你還是讓方澤帶你去吧?!?p> 我得理不饒人:“不行,沒有誠意?!?p> 他抬手關了燈,不由分說擁著我去臥室:“我會給你誠意,今天我就給你我的誠意,一定讓你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