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的賓室內(nèi),白丕也與三人講起了“開家之爭”與“滅家之役”。
只是從他嘴里一說,這些學(xué)術(shù)爭端立刻變得庸俗不堪,所以爭議都變成了利益之爭,搞得像立山頭一樣,你圈地為王安營扎寨,總會被周圍的山大王找上門。
將百家爭鳴矮化到這種程度,別說姒青篁和嬴越,連檀纓都聽不下去了。
“白學(xué)博你過火了……”他連連搖著頭道,“總也有不少只論學(xué)不問利的人,像司業(yè)與祭酒那樣?!?p> “嘿嘿,司業(yè)如你所說,祭酒么……你敢說自己懂祭酒?我待這么久了我都不懂的?!?p> 姒青篁爭道:“縱有利益使然,但一家之說,立得住就是立得住,便像我等今日立論一樣,只要能服眾,當立則立,誰敢那么不要臉去武論?”
“你不就是?”白丕瞪目看著她說道,“你不剛把人家唯物家給滅嘍?”
“我這……我不是說理的時候滅的,是私仇!私仇武論不丟人?!?p> “呵?!卑棕б恍χ弥疤煜轮?,一曰名,二為利,再無三。如光武那樣心系眾生的圣人又有幾個?”
檀纓聽得便要擼袖來辯。
名利之外,就不許只為學(xué)習么?
他就此駁道:“白學(xué)博,先不說名利之外的事,我且問你,百家來滅我,利益何在?”
“自是要噬了你的道。”
“哈?”檀纓傻了。
“唉,所謂噬道么……”白丕說著忽一搖頭,“算了,說的我嘴都酸了,等等聽祭酒與你說吧,我這舌頭還要留著做更重要的事?!?p> 檀纓還想問,卻聽到周敬之叫門的聲音:
“老白,請他們來吧!”
……
午時整,檀纓再次回到了問道大堂,白丕也關(guān)門而去。
列席后,范伢向他送上了學(xué)宮的決斷。
是否昭告天下,由檀纓定。
檀纓若不宣,便自此以學(xué)士身份在學(xué)宮修學(xué),待天文之說落問成書后,再決定是否冠以唯物家之名。
檀纓若宣,學(xué)宮可以提供清談場地,接待前來論辯的百家名士。
除此之外,再不會有任何官方支持,范伢與韓蓀更不可能助他,甚至有會以法官墨客的身份來駁他。
至于其他學(xué)博學(xué)士,若愿以個人名義相助協(xié)論,這學(xué)宮不管。
檀纓自是連連點頭示謝。
在嚴峻的開家之爭面前,能做到這一步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更何況還有那百余副資材。
范伢將主體說盡后問道:“檀纓,在你決斷之前,能否先釋道說明,何為‘唯物’?!?p> 檀纓聞言,沉吸了一口氣。
這的確是個問題。
從曾子說出格物與致知,到羅素筆下的《哲學(xué)問題》和《數(shù)學(xué)原理》。
從墨翟只身扛起整個東方的科學(xué)啟蒙,到馬老師的辯證唯物與歷史唯物。
如此龐大廣博而又深邃的思想,自然不是檀纓所能理解概括的,甚至就連說一說都是一種褻瀆。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詞。
即便,或許這個世界并不是“唯物”的,那也無礙。
只需要種下這顆種子,讓這兩個字出現(xiàn)就夠了。
只要它有那么一部分是對的,自然會生根發(fā)芽,向著正確的方向生長。
思緒至此,檀纓不覺已回到最初的基點,雙目蕩出的氣亦已純粹無他。
那么。
就與這個時代一同,向著天道探索吧!
檀纓至此言道:
“唯物,即只論客物。
“承儒學(xué)格物之道,循墨家數(shù)理之學(xué)。
“不干涉他人的思想,不指導(dǎo)他人生活。
“不論神明,不近王政,不聚學(xué)眾,不束規(guī)矩。
“百家皆我?guī)煟f物皆我學(xué)。
“大到天文星象,小到螻蟻稊稗。
“我只論物。
“此即唯物?!?p> 檀纓至此無言,詮釋亦止于此。
泱泱唯物之學(xué),當然比他剛剛所說的要多得多,多到他連十中之一都未能參悟。
他自己都不懂的事,又憑什么教別人呢?
正因如此,這初始的種子,才小的不能再小——
只探討客觀物質(zhì)。
甚至就連“世界是客觀的”,“物質(zhì)先于意識”這樣的主張都沒提。
畢竟,這個世界是否客觀,物質(zhì)是否先于意識,這正是今后要學(xué)習研究的問題。
而眼下,這顆唯物的種子,只求最低的姿態(tài),從最小處開始,在這個滿是靈氣的世界,從頭探索,一點點生根發(fā)芽。
至于將來是長成參天大樹,還是沉溺于歷史的長河,自有天道應(yīng)之,亦有后人為之。
毫無疑問的是,這顆撒下去的種子,從來都不屬于檀纓,也不屬于任何一個人。
檀纓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位天道之下的學(xué)生。
更高遠一些,他或許會將自己的參悟?qū)懗蓵?,想學(xué)的來學(xué),想看的來看,想論的來論就是了。
至于集眾開館,佐王參政,爭鋒天下這類事,已經(jīng)有太多人在做了,檀纓并沒有自信會比別人做得更好,更沒有興趣去做。
家道會崩殂,帝業(yè)會腐滅。
但知識不會。
知識只會被傳承。
以兩千年的尺度來看,這才是檀纓唯一要做的事情。
唯一值得做的事。
遐思至此,檀纓忽一恍然——
光武。
你也是這么想的么?
另一邊,諸學(xué)博聽到檀纓如此的詮釋之后,并無震驚,唯有沉靜。
氣形雖有天塑,武德雖有天賜。
但如何詮釋自家之道,卻是開家宗師可以自決的。
這也將是一家的基礎(chǔ),決定太多太多的事情。
眼下檀纓此釋,只于天道之海中取小小的一隅。
實在是過于簡單,過于純粹了。
好的是,如此的唯物家,與各家都再不會有大的利益沖突,將自己的道展現(xiàn)得如此狹小卑微,開家之爭的壓力會小很多。
糟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不親政不聚學(xué),不教民不牟利,又該如何在這個大逐道時代生存呢?
倘若光武帝尚在,他定會喜歡這樣的唯物家,以天子之尊,鼎奉天學(xué)宮之力相助。
但現(xiàn)在,又有幾個這樣既純粹無他,又權(quán)資傾天下的偉人呢?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只聽范伢長長一嘆,似是喪親一樣,遠遠與檀纓哀聲道:“若非天道塑汝開家……我必請汝入我墨家,助汝立唯物道,此必大業(yè)……必大業(y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