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回我家所在的居住樓群時,已經到了傍晚。霧靄浸染了一整天的濕潮后沉重起來,飄曳在腳邊。我拎著幾尾鮮活的魚穿梭其中,就看見朦朧中亮著撲朔的燈光,越走越近,才發(fā)覺那是我們整棟樓的燈。
新紀以來資源緊缺,每月電力都有配給,除非一級區(qū)或鳳凰域,其他居住區(qū)鮮少有這種燈火齊明的時候,更何況我們這片幾乎全是年長住戶的樓群,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死氣沉沉貫穿整年才是常態(tài)。
我皺了皺眉加快腳步,不知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扯著嗓子叫道:“祁家那孩子回來了!這不回來了么!”
其實不用人解釋,我也知道了事出反常的原因。我從小五感就敏銳一些,這會兒還沒靠近樓梯口,就聽見五樓上那扇熟悉的窗戶里傳出撕裂扭曲的銳叫聲,當時滿身的濕氣就順著骨頭縫向心口鉆去。我拔腿就往樓上跑,三兩級臺階連跨過去,簇擁在樓道里的鄰居慌慌張張給我讓路,樓道空曠,回聲也多,那些竊竊的說話聲全藏不住,在逼仄的樓梯間里晃蕩著。
“都鬧了半天了,也不知道通訊號……這要出了事算什么?”“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教育所不都四點下課嗎……”“都十幾年了,這病怎么也不見好……”
我一口氣跑上五層樓,捅開鎖反手把門摔上,在震顫的余音里竄進南屋,喘息著跌跪在地,把角落里嘶喊的枯瘦身影緊緊抱住,喃喃地說:“沒事了……媽,沒事了……我回來了,我在呢……沒事了……”
母親反抗得很激烈——她的病情從沒發(fā)作到這種程度,那把嶙峋的骨骼撞在我身上,好像不惜撞得支離破碎也要掙脫出去,有一種徒勞的絕望。我咬著牙,半點也沒心軟,接著就覺手腕傳來一陣劇痛,嘶喊聲變成喉嚨間的低吼。
手腕很疼,我聞到了新鮮的血氣。我任由母親咬著,兩眼看著墻角,繼續(xù)輕緩地念著:“是我啊,是我。都沒關系,我在這兒呢?!?p> 初見緩勢的雨忽然又下起來,淋漓地打在窗戶上,沖去最后一點暮色。隔著薄薄墻壁,我聽見鄰居家中拖沓的腳步聲,頂燈開關一個個地關上,歸于沉寂。血大概是流下來了,緩緩落在地板上,一滴又一滴,血腥氣在黑暗里分外明顯。
我閉了閉眼,終于覺到手腕被松開,母親也安靜下來。我摸索著把她輕輕抱回床上,扯過被單包住她發(fā)涼的手腳,這才著手清理床前那攤血跡。
摸黑擦地實在不方便,何況一邊擦一邊又有新的血滴落,我折騰了半天才處理干凈,當下關嚴屋門,端著水盆去了洗手間。
拉開燈繩,鏡子里映出一張鬼似的臉。我跟自己冷漠對視半刻,擰開水龍頭沖著手腕。那道牙印很深,刺破血肉,周圍已經開始腫脹,涼水澆上去更是別樣滋味。我面無表情看著泛起血色的水涌入下水道,目睹著傷口終于被沖得發(fā)白,不見一點血色。
玄關傳來什么東西蹦跳的動靜,我這才想起那幾條鮮活的魚,于是扯了條毛巾扎緊腕子,走到門口去。經過幾個上級區(qū)才輪到這里的魚都是被挑剩下的,個頭小,但好歹是活魚,生命力頑強,被晾了這半晌仍然翕動著魚鰓,不時在地板上甩尾一跳,留下斑駁水漬。
魚腥、血腥、雨水潮氣,屋里的氣味很古怪,上頭地直往腦仁里鉆。我拎起那些魚進了廚房,隨手往水槽一扔,從櫥柜里抽出一柄細長的尖刀。
我攥著刀柄推開窗,迎面受著濕涼的雨,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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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那些魚花了我半宿時間,等我把最后一份魚生丟進冰柜,已經到了后半夜,我卻沒有半點困意,體內各處細胞都非?;钴S。每次處理完血食都是這樣,我早已習以為常,一邊摩挲著腕上傷口,一邊進了南屋,盤膝坐在床頭,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近在咫尺的輪廓,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事實證明,盡管我精神上不需要睡覺,但身體是明顯經受不起這種耗損的。我難得早到了一次教育所,坐在教室里等著上課,迎來的是眾多奇異目光,都在看我這張蒼白的臉。
杜晴和齊宣大概是在門口碰上,同時進門,也同時注意到我。少女感情總是豐沛的,杜晴立刻慌張過來,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問:“祁玉,你這是怎么了?昨天……齊宣說昨天他陪你去的交易區(qū),是出什么事了嗎?”
齊宣在稍后一點的距離停住腳,皺了皺眉:“你沒事——你母親沒事吧?”
我其實到后半夜那陣才明白過來,這人平白無故說我情緒不對是什么意思。經過一夜沉積,我也察覺到了異樣,但我更好奇他為什么比我還清楚我的情緒變化。
“我沒事,我媽——也還那樣吧?!蔽逸p松說,“半夜那會兒有些情緒激動,我就守了些時候,現(xiàn)在已經好了?!?p> “也是,又到五月了……”杜晴輕聲道,拉起我的手,“伯母要緊嗎?不然,我讓父親差幾個人來檢查一下吧?”
我對她笑了笑?!安挥茫易约簯兜脕?。雨季,正?,F(xiàn)象,一年總得有個一兩次的。你回去吧,大小姐——別人還等著你討論課表呢。”
我如愿打發(fā)走杜晴,看她跟同桌討論之余頻頻向我看來,破天荒地對她生出些愧疚來。我記起她的生日就在下個月初,是蓓蕾般的十八歲,我應該送一些別出心裁的禮物——最好是親手制作的,我記得在哪本書里看見過,這是正常朋友間表達友情深厚的上佳方式。
也有不少人盼著齊宣回去給他們講題。齊宣視若無物,倚著我旁邊的空課桌審視般看著我,然后靜靜道:“俞老師轉職去C13區(qū)了。我剛送他回來?!?p> 我手里轉的筆掉在桌上,又滾到地上,一路到了齊宣腳邊。我看著他俯身撿起來,端端正正擺回到我手邊,才木然地回答道:“是嗎——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個老人昨天還關懷著父親和母親,憂心著我的將來,他的轉職實在突然。齊宣垂著眼,平靜又說:“新來的老師會在周五到。聽說是外調來的,我想他應該不會清楚這里的情況。周五晨誦,你早些來,馬上就是核準考,至少別扣印象分。”
“……周五啊?!蔽艺f,慢慢地拿起筆,但沒有接著轉,“我看情況?!?p> 周五晨誦后就是歷史課,歷史課后接著思想課,好巧不巧,三堂都是我缺勤率最高的。三天時間里我也想過,是不是依著齊宣給新老師一個面子,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大概是我一語成讖,頭天晚上母親再次病發(fā),我放心不下趴在床邊淺睡,在半夜于睡夢中驚醒,混沌里被扼住了脖子。我在呼吸輒止的一剎那竟然克制住反抗的本能,只是靜靜看著近在咫尺一雙癲亂的眼,心頭一時空白。
死亡的影翳突如其來,又突然離去,母親松開手,嗓子里是紛亂的呼喝。我十分不解,沙啞地吐出一個“媽”,就見母親恍惚一顫,巍巍地沖我伸出一只手,我一時不知她是要繼續(xù)掐住我的咽喉,還是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應驗,她終于記起自己還有一個女兒——
我沒動,靜靜看著那只手又縮回去。意料之內,不算失望。我自力更生地爬起來,習慣性說著安撫的話,將母親送回床上,然后意料之外地又被狠狠咬在手上。
這次遠沒有上次那么深,只是微微有些洇血,但新傷舊疤相疊加,看著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皮開肉綻,到底是疼的,但我沒有掙扎。我為母親咬下來時近乎哀慟的眼神愣在當場——這是我十七年來第一次看見那雙渾濁眸子里有了能稱之為“感情”、甚至是“人性”的東西。
書房里還壓著鳳凰域一級醫(yī)師的診斷書,上面言之鑿鑿地敲定了母親此生都不可能恢復神智,又慮及父親在白樓的重要程度,添了一個概率幾乎為零的可能性。我第一次翻到這張紙的時候不過八九歲,立刻撥過通訊號去問父親,隔著亂響的電流聲,聽見父親溫和而憂悒地答道:
“只要有一線希望,百分之一和百分之九十沒有太大區(qū)別——只要有一線希望,你母親總會醒的?!?p> 我為這一線希望等了九年,終于抓住了希望的線頭。我坐在如煙如霧的雨絲里,坐在破敗的斷壁上,一遍又一遍地調出父親的通訊號撥過去,顯示都是“號段處于屏蔽區(qū)內,不可接通”。
我關了通訊器,低頭看墻腳下漣漪回蕩的水溝,沒來由地覺到呼吸窒悶。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因而煩躁起來,這時就聽身后傳來錯雜的腳步聲,我偏了臉去看,意外地看見三個人一前一后邁過廢墟里的殘垣,走到斷墻前。
“……程宇。你剛回來就跟著他們逃課,還是新老師的第一堂……”我語重心長地說,“你不是這么沒數的啊。還有你們——一個個的都怎么回事,全勤分不要了嗎?”
程宇推了推眼鏡,諾諾道:“不是啊……我沒關系的,反正這個考核季也都在外面比賽,我就是聽他們說你最近——”
“我還忘了?!蔽椅⑿χ鴨査氨荣惤Y果怎么樣?核準考還有半個月,你排名多少?能加分嗎?”
程宇又推一把眼鏡,神情顯而易見地沮喪起來。杜晴拍了拍他,寬慰道:“程宇排第五。不過沒關系,畢竟是三級區(qū)總賽,第五加分也還是挺可觀的啦?!?p> “閑聊可以中午繼續(xù)?!蔽艺\心地說,“你們回去吧,就當是去了趟洗手間。有我一個當靶子就夠了,沒必要扯上你們三個?!?p> “我可以替你跟老師解釋?!倍徘缯f,毫不在意地踩進水洼里,皮鞋上的緞帶濺了幾滴泥水,“我昨天晚上跟父親聯(lián)絡了,但白樓畢竟是重地,即便父親也不能隨便打聽消息——父親說今天會遞申請,你明天來祖父家曬太陽,應該就能一道收到回信了?!?p> 我垂著眼看她懇切關懷的表情,半晌后從墻上跳下來,投桃報李道:“行吧,回去了——免得你們啊,一定要在這兒陪我淋雨?!?p> 我們還是晚了一點,從教室后門進去時,歷史課已經開始,不偏不倚被老師逮了個正著,坐實了堂而皇之翹課的違紀行為。
講臺上這位年輕的、書卷氣還沒散盡的老師固然是初來乍到,但也一定經所長介紹過班里學生情況,譬如杜晴的父親是鳳凰域副域長,齊宣從小到大十年來年年穩(wěn)拿區(qū)頭名——這在我們這所三級區(qū)的教育所里是高度關照對象,其實就算他們天天陪我曠課也未必能有記過處分落在檔案上,但我不同。正如我剛才戲笑似的話,他們三個可能沒事,我會是那個靶子。
我們各自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我剛拉開椅子,就聽講臺上年輕老師把講義一摔,咄咄地說:“站著!曠課缺勤,無視晨誦,你眼里還有沒有紀律處?!”
我反手推回椅子,往窗臺一靠,望著無盡的、灰暗朦朧的天空,盡力想象它是父親口中的瓦藍色。今天的雨很小,云霧難得稀薄了些,露出昏暗的太陽輪廓,很像一顆死魚眼珠,蒼白地吊在空中。
眼前這位正當氣盛自滿的新老師想來被我十分不配合的態(tài)度氣得不輕。齊宣昨晚又給我發(fā)了幾段信息,幾乎把新老師的履歷抖得一干二凈:新紀學院的特優(yōu)生,畢業(yè)前來我們這處小而破敗的三級區(qū)混些資歷。這身份放在這兒就是可望不可及,北方州有不勝數的三級區(qū)住民,誰都盼著自家孩子在成年核準考過線,被新紀學院錄取,從而獲得進入鳳凰域的特準證——所以他確實有高人一等的驕傲資本。
“——祁玉。”他翻開名簿,點著我的名字,“你這新學年的出勤數真是嘆為觀止。說真的,你要是跟教育所老師相看兩厭,不如趁早遞上來退學申請,也免得占用資源?!?p> 我不為所動。老師皺起眉,抬手一推鏡框,一看就是高極品的金屬邊框帶著細鏈一陣晃動,將背后投影屏的幽幽藍光反射到教室的四面八方。
“我都好奇你是怎么混到二級班,還成功通過了參加成人核準考的申請?!彼灶欁缘卣f,“鳳凰域有著北方州最好的資源,但這些資源不是供給給那些不求上進、只知貪占的住民的——成人核準考就是為了把這種人篩掉,把機會留給那些真正有價值的人;你們如今能接受這種教育都是決議會慎重考慮才做出的決定,是把曙光和希望寄予在你們身上!倘若連這種恩賜都不懂得珍惜,那她連居住在最低等的三級區(qū)的機會都不應該有!”
他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連隔壁班的日常誦讀都銷聲匿跡。我能猜出整座教學樓里的情景,這是歷年來頭一次有老師對我大加申斥,樓上樓下一定都支起耳朵聽這邊的動靜,我不由自主就淪為了眾人焦點。我剛壓下去的煩躁又開始涌動,我緩緩摳著窗臺,忽然漠然一笑,抬腿就走。
老師敲了敲講臺,在我身后高聲道:
“今天是我給你們上的第一節(jié)課,我選了歷史課——為什么歷史課的分數在核準考里占比最多呢?因為我們必須清楚,先輩們是如何在浩劫里艱難求生,最后奠定下如今雙州陸共治的基礎,給予我們慢慢喘息、努力生存的機會!我作為你們的老師,希望你們能記住我的話——鳳凰域需要的是無畏和堅韌,不是怯懦和墮落,我們應該時刻懷存感恩之心,盡一切努力讓人類文明再次復興,而不是龜縮同伴背后,坐享先人齊心鑄就的和平!”
我腳下一頓,霍然轉身把背包丟在桌上,桌腳被慣性沖擊,在地板上磨出一聲相當刺耳的銳響。數十雙眼都凝聚在我一人身上,杜晴連使眼色,程宇滿含憂心,齊宣微微蹙眉——我知道他們怕這事鬧到紀律處從嚴懲治,但有些話我不能忍。
“‘我們應該時刻懷存感恩之心’。”我重復一遍,面無表情,“憑什么?雙州陸的建立是為了所有人不假,但每個人都為州陸的建立付出了血和生命。新歷三年的雙城動亂、新歷八年的鳳凰域暴動,哪一次的起因不是決議會內部意見不同蓄意挑起的爭端——”
我本可以說完,卻詭異地冒出一種近乎哽咽的聲音。我慢慢呼出這道梗在喉嚨口的氣息,抬起眼盯住了講臺上的老師。
“……這種踏著本可避免的流血才建成的和平,憑什么讓幸存者對它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