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跟“運氣”這個東西沒什么緣分的。
我從出生就在錯過,錯過了難得的新世紀初期的平安繁榮;錯過了跟在父親身邊無憂無慮的機會;大大小小,數不勝數——
我對類似事件并不很在乎,因為我從骨子里帶出來的感情淡薄,但今天不一樣。我等了這些年的、日夜期盼著、唯一的希望,就這樣失去了,我做不到等閑視之。
或者說,我不應該等閑視之。
但眼下情況有些出入。我知道我是痛苦的,我能覺到心腔里的絞痛,我是想要不顧一切放聲哭出來的,但我的意志卻凌駕在我的情感之上,使我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是靜靜地蹲在輪椅前,仰臉看著我死去的母親。
雨忽然下大了,被風吹著從窗外打進來,很快打濕了我后背。我這才慢慢站起身,一邊合了窗,一邊摸出通訊器,調出置頂號碼撥過去。
“阿姨。是我,祁玉?!蔽衣犚娮约狠p輕地說,“不好意思打擾您,但是我母親出了些問題……媽好像死了。嗯……不確定,我也是剛到家……好的,那麻煩您了?!?p> 通訊斷開,我關了終端,順手捏一把滴著水的衣角,瞥眼便又見了那張灰敗面孔。這種沒有生命的顏色我見了太多次,該是麻木的,這會兒卻看得呼吸都亂起來,又實在挪不開眼,拉扯了好一陣我才探過手去,慢慢攏上那對眼皮。
杜夫人一行因為查找杜晴下落的事仍然滯留三級區(qū),所以來得很快。我再度面臨了擁抱和眼淚,副域長級別的陣仗驚動了左右住戶,窺探和議論聲透過風和雨,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
“可憐的,可憐的……”杜夫人撫著我的頭,哽咽地在我耳邊喃喃,“你母親能熬這些年是不容易的,只是你啊……往后你可怎么辦呢……”
我又被玫瑰香氣圍禁得密不透風。我別無選擇,只能閉上眼,低聲說:“我想見父親。我……我想要看一眼父親?!?p> “我們會通知你父親的,但需要時間?!倍欧蛉苏佌伒卣f,“倒是你,你往后……可該怎么辦呢?……你沒有親人了啊……”
我漠然地聽著,心里只在想到底能不能等到父親。
我從未這樣急迫地渴求過什么。莫名生出的惶恐已經蓋過了傷慟,我急需看一眼父親,哪怕聽一聽他的聲音也好,聽他溫和憂悒地叫一聲我的名字,這樣我就能確定這世上仍有什么是緊緊牽著我的,我并沒有被丟下,被拋棄在這個浩大的世界中。
奈何我總是妄想,從未實現(xiàn)。直到當地駐察會派人來收殮走母親,我等到的也只是杜夫人一聲飽含歉意的“你父親進入試驗區(qū)無法通話”做答復。
父親眼見得是聯(lián)系不上了,我身為死者唯一親屬,便在處理書上簽下了自己名字,看著他們將母親送進熔爐火化。
“是倉促了些,但是沒辦法?!倍欧蛉税谚F盒交給我,難過地摸著我的臉,“你也知道,你母親到底是……感染過的,六小時內處理是州陸法明文規(guī)定,就是副域長也沒有特例。你一直是個很好的孩子,以后也要一直堅持下去……你父親回不來的時候,盡管來找我們,沒關系的?!?p> 我抱著盒子點了點頭。確實是倉促的,倉促到現(xiàn)在我還有些恍惚,那樣大的一個人,最后交在我手中,一只方方正正、冰冰涼涼的鐵盒就能全部容下。
有雨斜斜地打在我眼下,順著臉往下流,然后落在盒蓋上。我看著慢慢散開的水漬,默默想道,現(xiàn)在我就剩下這一只盒子了。
——
熔爐在隔離帶中單獨辟出的荒地,跟居住區(qū)遠遠地拉開距離。我坐著杜夫人的懸浮車來,又搭著車回。我們飛快地穿梭在街道上,平穩(wěn)寂靜,仿佛飄浮在空中,很快就回到家所在的樓下。杜夫人又安慰我一陣才送我下車,親眼目送我上樓去。
家里依然是安靜的。我走到陽臺窗前,看見懸浮車緩緩離去,周圍燈光也依次熄滅,這場變故帶來的人人好奇便告一段落。
我的影從回家后就保持沉默,這會兒才開口。
“你就不傷心嗎?”它不解地問我,“那可是你母親啊,你唯一放在心里的、推到那樣一個無可比及的位置,現(xiàn)在你沒了,你就不傷心嗎?”
我低頭看了看胸口前的盒子。盒子是金屬質地,一路走來沾了雨氣,便透著冰涼,甚至穿過衣服貼近了胸膛,連帶著胸腔里也是空洞一片,好像我失去了什么。
“這有什么好傷心的?!蔽覍χ巴馄岷诘挠暾f,“死去就自由了?!?p> “……你不應該是這樣啊?!蔽业挠罢税胩觳培卣f,“那可是你的母親,你怎么能不難過呢?”
“是啊?!蔽逸p聲重復道,“我怎么能不難過呢?!?p> “難過”這種情緒,它只驚鴻一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確認母親死亡的剎那,之后任我怎樣努力都無法再調聚起來。我似乎根本不為失去母親感到悲傷。
“你難過嗎?”我問我的影,得了個忸忸怩怩的“好像有一點”的答復。我笑了一聲,慢慢走回我的窩,將鐵盒放在我的被褥旁邊。
“你是一只獸,一個衍生的意識,居然學會了難過。”我說,“而我,有著一個人的完整自我意識,卻眼看著母親死去而沒有半點動容?!?p> 我的影蹲在我對面,跟我四目相對。“你這是什么意思?”它茫然但敏感地問我,“我聽不太懂。你這話是有些意思的吧?”
我對著它笑了笑,說:“是啊,我大概知道母親為什么突然死去了?!?p> 它很捧場地追著問:“為什么?”
“大概是因為,母親放棄我了吧。”
我輕飄飄地說出口,便轉而去鼓搗柜子上的唱片機。這是父親留下來的老古董,就算在舊世紀末期也是裝飾性勝于實用性,但母親喜歡,父親也喜歡,便連同成箱的唱片保存下來。
我從小就有夜深人靜時放一張唱片的習慣,那些舊世紀的旋律奇異地有著撫慰人心的作用,我時常夜半不能入睡,就蜷縮在我的窩里放空意識,隨著旋律天馬行空地描摹著舊世紀。
但自從我有了這個衍生的獸,我已經很久沒回來聽一聽旋律里的故事了。
第一首雨似的旋律流淌出來時,我便坐回了床鋪的角落,并拿過鐵盒緊緊抱在懷里。臺燈從上方斜斜照下來,我的影便落在我身旁,就像跟我依偎在一起,耳鬢廝磨般的密不可分。
“父親一直堅持,即使腦葉摘除,但一定還有殘存的意識留了下來,只是不足以控制軀體而已,因為人腦一向是最神奇的,就算是被捧上神壇的曇花紀,也沒人敢說完全窺破了人腦。”
我絮絮地說著閑話,越往后聲音就放得越輕。
“所以母親一定是看見我變了?!蔽覈艺Z似地說,緊緊抱住鐵盒,“母親一定是察覺到我變了,我失去了我的人性,走上了跟她一樣的路,卻還在沾沾自喜。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明白……早在你出現(xiàn)那天我就該明白的……這些天……這些天啊,我這樣在母親眼前晃蕩,母親一定是痛苦至極才放棄我的。你看見了嗎,母親最后是哭過的,說明父親的猜想沒錯,只是我們沒等到——只是母親不想讓我們等到罷了。母親一定是……對我失望透頂才丟下我的?!?p> “……這不對。”我的影遲緩地說,“那只是意外。被異變體侵占過,本來就不能延續(xù)太久生命。再說你剛才說的話,不是很有感情在的嗎?如果說你沒有人性,那你又一直跟我對抗什么呢?”
我突然偏了頭去看它,看了半天才露出哂笑似的表情。
“你現(xiàn)在……”我慢慢地說,“你現(xiàn)在倒是比我更像個人了。你會共情,會寬慰,有了自己的邏輯思維,獨立意志,不管面對杜夫人……還是母親,你的反應都比我更能符合一個‘人’的標準。你學得……進化得很快啊?!?p> 它聽了我的話,怔了怔才貼過來說:“這樣的話,豈不是我很快能取代你了?”
我并沒有費心去分辨它說的是玩笑抑或如實陳述。我只是笑了笑,瞇了眼去看那臺唱片機的輪廓。
“但是我不一樣?!蔽艺f,“我從出生以來就缺了點什么,我心里清楚。我一直都慶幸母親是沒有意志的,這樣就不會因為我天生少了共情而難受。
“……是這樣啊?!彼墩卣f,“但我學會了啊。”
我轉過目光,輕輕一偏頭,就跟它額角相抵。
“真是奇怪啊?!蔽亦?,“你明明附生于我,卻有這些我完全陌生的情感。同情心,同理心,居然會生在你這樣……一只獸的身上;而母親……母親卻為我這樣不通人情,連眼淚都不會流的人,扼殺了最后一點生機??墒悄恪瓕W得這樣像一個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們是要活下去的?!蔽业挠罢f,“我們要活下去、不被抹殺,就要模仿寄生的宿主。而且像人有什么不好?你總是對人有偏見——你不也是人嗎?”
唱片機里流淌出的旋律已經到了末尾,像雨季末期難得暴雨傾盆的收梢時刻,聲勢浩大之后的疲憊倦怠,滂沱聲音都慢慢潰散在朦朧雨霧中。
我幼年時每逢父親回家,都會一邊聽父親放的旋律一邊想象這背后的故事,而這首曲目被我認定為音樂中的夜鶯之歌——那只誕生于英格蘭詩人筆下、義無反顧死在薔薇花刺上的夜鶯最后的歌。我從幼年就好奇于這種感情和勇氣,我到現(xiàn)在也無法理解。
“我是人,只因為我生而為人。父親要我用自己的人性去遏制本能,但我的人性本就是殘缺的,我無法理解那些被舊世紀的先人大加頌揚的美好感情,道德綱常于我只是一紙空文,但我還是愿意拿來做一下自己的底線,因為我想藉此換一點父母的溫情,即便我給不出回應,即便我流不出一滴眼淚?!?p> 我跟著最后一段余音慢慢說完,又在沙拉拉的唱片轉動聲中低低地說:“你看,做人就是這樣艱難,我只能慶幸……這樣卑劣地慶幸著母親沒見到我更加不堪的境地,父親……父親也不必為我不知悲傷而憂愁難過……”
我的影同樣壓低聲音,輕輕地問我:“你在后悔嗎?”
“我沒有后悔?!蔽逸p輕地回答,“我只是有些……遺憾吧。我十八歲了,有在努力地、真的很努力地想要做一個很好的、正常的……讓母親的保護和父親的堅持不算白費的一個人,但我好像實在做不到。我缺少的補不齊也學不會,我只能這樣殘缺地活著?!?p> “那沒關系。”我的影呢喃道,“你有我。我可以替你補一補,既然你說我學會的比你多——我可以替你難過一下?!?p> 我無可奈何地翻了下眼皮。
“知道你學得多,但你并沒有學透徹?!蔽夷托牡?,“感情上的事,替代不了的。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好像只有你了?!?p> 隨著這話說出口,我也跟著恍惚了一下,生出些自嘲的濕涼。我確實只剩下這樣一個……立場與我相悖;曾經與我不死不休;眼下唯一陪在我身邊、真正無法背棄的……
一個衍生的意識,一個理應被抹殺的存在。
一只獸。
——
那天晚上我的影陪著我聽了十二張唱片,從交響樂到大彌撒,從四重奏到協(xié)奏曲,我蜷縮在窩里抱著骨灰盒,心中放空,卻不自主地一遍遍回想熔爐中的漫天火光,那顏色亮得突兀,在暗沉夜色里耀眼刺目,無處不是,無處不在。
我坐了一整夜,天明后居然精神絲毫不減,爬起來抹一把臉就扯上書包去教育所簽到。今天有歷史,照以往我必定逃學的一門課,但我深思熟慮后發(fā)覺即便溜號也無處可去,便犯懶地繼續(xù)癱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朦朧的雨。
我向來這副冷淡性情,只是隨著母親昨晚突然過世的消息在班級里飛快傳開,我這習慣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議論指摘。有幾句落到我耳中,毫無意外地說著我怎會如此冷血,母親過世也不見哀容。
我的影替我打抱不平?!澳悴簧鷼鈫??”它驚異地問我,“你聽啊,竟然有說你不配為人的,這你也能忍嗎?”
“他們說得又沒錯,我有什么好生氣的?!蔽覒猩⒋鸬溃种搁g轉著筆,“況且我現(xiàn)在還養(yǎng)著一個你,這種組合叫什么?反正不叫人。”
我的影無法辯駁,于是沉默下來,陪我看雨耗著等下課。
這個視角的雨我看得太熟悉,兼之有太多目光注視,我很快覺得煩躁起來。上上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后不出三天,我就異變生出了獸;上次情況后不出一天,我就親手勒死了杜晴;綜上所述,我頗有先見之明地收回目光,往桌上一趴開始睡覺。
睡覺確實能阻斷所有感官,加上我熬了一整夜的緣故,這一覺我睡得特別安穩(wěn),最后是被下課鈴吵起來的。
老師大概也聽說了我的喪母消息,并沒有對我在課堂上公然睡覺的行為指責扣分,拿起講義便宣布下課,教室里一群人轟隆隆地收拾課本筆記,又三兩成群擠出門去。我落在最后,慢吞吞地出了教室,等到我踏出教育所時,街上已經空蕩蕩一片——除了對面屋檐下?lián)蝹阏局某逃睢?p> 看見他主動在這兒等我,我還是挺意外的。畢竟在他得知我異變后就盡量與我保持關系,又唯恐疏遠太過令我惱羞成怒、給自己招來跟杜晴一樣的下場,因此維持得相當艱難。
出于理解,我便露出跟以往無二的笑容來,走過去對他打個招呼:“你找我啊。有事嗎?”
“……我聽說,阿姨……你母親,昨晚去世了。”程宇磕磕絆絆地說,“你……你還好嗎?”
他竟然——應該還是有些關心我的。我心里豁亮了一點,笑容也帶了幾分真情實意,答道:“我還好。沒什么事,多謝你關心了啊?!?p> 程宇攥著傘柄,忽然問:“你……你不難過嗎?”
我霎時間察覺到什么,笑容收回去,沒有回答。程宇呼吸發(fā)著顫,戰(zhàn)栗著繼續(xù)追問:“我今天一直在看你……你母親死了,你怎么……怎么竟還能,還能睡得了覺,笑得出來?”
我了然地點點頭,揚了下頜說:“怎么,我不能睡覺嗎?”
“——那是你母親??!”程宇脫口道,又匆忙壓低聲音,顫巍巍地說,“你之前那樣關心她、照料她,說將來要去白樓做研究,找到讓你母親恢復意識的辦法……你都忘了嗎?現(xiàn)在她死了,你……你怎么能不難過……你怎么能不難過!”
我不能理解他表現(xiàn)出的激動和憤怒緣何而來,也不明白我難過與否跟他有什么關系。我這樣想著,也這樣問了,結果得到一個雜糅著震驚和失望的瞪視。
“你已經異變到這種程度了嗎?……”程宇紅著眼看著我,“你之前對杜晴動手,齊宣還這樣那樣地為你解釋,也好,就當是杜晴當真對你不起,但你母親……現(xiàn)在你連你母親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嗎?祁玉……祁玉你不能這樣放任下去,你得自報到安全部,你得接受治療,你不能不管??!”
“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殺杜晴。”我說,“她一定要我去試驗區(qū),她要我主動踏入那個囚籠?,F(xiàn)在輪到你了嗎,程宇?你也要學著杜晴那樣,一意孤行地來逼我嗎?”
程宇愕然地瞪大雙眼。
“我……我是為你好,我沒有逼你,我只是為你好!”他語無倫次道,“我只是勸一勸你,我們同學了這些年,我只是不想看你這樣……衛(wèi)生部第一條文,異變……異變的主要癥狀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沒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越來越喪失人類感情、喪失人性了嗎?祁玉,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就是這樣?!蔽掖驍嗨脑挘拔也恢滥阋粠樵傅亟o我加過多少感情,又自以為是地曲解過多少我的舉動——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從未有過喜悅,也從來不知痛苦。我一直都是這樣,跟異變與否沒有任何關系,更不用你為我打算什么?!?p> 程宇眼中的紅潮漫去了耳根。聽說人憤怒到極致會口不擇言,我大概這輩子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但現(xiàn)在我親身經歷了這一轉變。
“你……你怎么能……”程宇顫了半天,連連后退。他看著我和默默跟我牽起手的影,眼底情緒終于從驚惶化作了厭惡。
“你……怪物?!?p> 他含混地吐出兩個字,匆匆轉身逃也似步入雨霧。我靜靜站在原地,在心里咂摸了會兒程宇冠以我的惡名,覺得這個形容倒還貼切,但我的影卻沒這耐心。
它自從昨晚說了替我共情的話,便自作主張地施行起來。它先為我的喪母難過,又為同班同學的議論不平,這會兒因這惡名憤怒,剎時便化作一片猙獰影翳,倏然竄向程宇離去的方向,卻在我出聲喝止之前,戛然凝滯。
我胸腔里那顆心劇烈地跳起來。我跟這附生的獸的意識一霎共鳴,清楚地感知到它的恐懼,它是獸,恐懼便是獸性中面對天敵的瑟縮,我費盡心力才安撫住它,也看見了阻攔住它去向的……
另一片影翳。
那道影翳源自前方暗巷,界限分明地橫亙街頭,壓制住我的影的去向。我瞇起眼,看見巷子里走出一個人。
那是齊宣。
淇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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