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原之塔
穿過浩瀚的平原,一座鐵橋出現(xiàn)在前方,對面就是格朗高原。
風(fēng)塵仆仆大半日,此時又到了日落時分。
橋面布滿銹漬,踏上去沉甸甸的,吱嘎作響。
行至中央,沉煙探頭朝下望去。
溝壑深約丈許,干枯的草木一棵棵簇立著,直指天空,猶如筆直射出的無數(shù)利箭。
初冬的陽光照不進(jìn)深谷,只在梢頭染上一抹暖金,在微風(fēng)中晃動。
他感到一陣眩暈,正欲收回視線,忽然,一個黑影在幽深處掠過。
沉煙定睛細(xì)看,那影子卻不見了。
他定了定神,繼續(xù)向前走。
橋頭立著一座漆黑的哨塔,空無一人。墻上畫有一個醒目的白色箭頭。
沉煙朝著箭頭指示的方向,大步往前走。
早晨離開莊園時,路邊有個茶攤,他便坐下來休息。
期間,他和攤主聊了聊。攤主得知他打算經(jīng)落原前去莫亞得,立即勸道,“別走那條路,去另外一條。”
“怎么,難道路上有劫匪不成?”沉煙打趣道。
“可不是?”攤主正色道,“這幾年那條路常有劫匪出沒。你只身一人,萬一有個閃失不劃算。”
“什么樣的劫匪?”沉煙好奇地問。
攤主搖搖頭,“沒見過,不清楚。不少貨商貨物被搶,人也失蹤了。”
“這么說,落原之所以人人忌憚,如今是因為劫匪咯?”沉煙猜測。
“差不多。”
“我倒想去見識一下。”
攤主深深看了他一眼。
“隨你吧。如果一定要去,記住,沿著哨塔的指示方向走,中間不要停留。其它的,就看你的命了。”
沉煙瞧著攤主諱莫若深的臉色,心中的好奇更深,念頭也更堅定了。
如果影妃的確是在落原失蹤的,時隔多年,自然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跡??僧吘故峭黄恋?,他無法打消前去看一眼的念頭。
之后,他將去莫亞得,到帝陵內(nèi)探探虛實。
至于穆勒和澤德之間的糾葛,以及默熙關(guān)于格朗王位的預(yù)言等等,前者他同情穆勒,卻不想和穆勒聯(lián)手報仇,再度掀起什么風(fēng)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澤德也許性情扭曲,喜怒無常,但總的來說是個合格的皇帝。在他統(tǒng)治的十年間,格朗高原日漸強盛,就是個證明。
至于格朗王位,沉煙只當(dāng)成一個說法,付之一笑。
此刻,鐵橋和哨塔已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夕陽墜入地平線,四周一片黯淡。
常年穿行于山野間,沉煙練就了常人不具有的敏銳直覺。
他能在茫茫暮靄中嗅到十里之外的炊煙,能從沿途馬糞的新鮮度,顏色等等,準(zhǔn)確地判斷最后一個旅人經(jīng)過的大致時間。
此刻,他環(huán)顧四周,不禁警覺起來。
正如茶攤攤主所說,這條路定是許久無人走過,不但不見新鮮馬糞,甚至好多地方連路轍都消失了,代之以一叢叢雜亂的荒草。
路邊偶爾可見廢棄的馬鞍,折斷的箭支。
空氣死寂。
每一道傾斜的樹影,烏鴉的叫聲,都帶來莫名的不安。這種感覺以往還從未有過。
不知不覺中,他加快了步伐。
不多時,高原的夜晚由四面八方悄然而至。
當(dāng)右前方出現(xiàn)一動不動的黑色形體時,沉煙知道,第二座哨塔到了。
這些哨塔都是當(dāng)年澤德率軍東征軒轅后留下的。
那次東征,澤德率領(lǐng)格朗軍長驅(qū)直入,夜襲影都,將沉溺于聲色犬馬的軒轅皇帝伊原堵在后宮妃子的床榻之上。
當(dāng)夜,伊原飲毒酒而亡,子嗣盡數(shù)被殺,統(tǒng)治北方數(shù)百年的軒轅國正式宣告覆滅。
將影都財物洗劫一空,尤其將宮廷馬廄里的數(shù)百匹優(yōu)質(zhì)良馬全部裝上車,運往莫亞得后,格朗軍在城中放了把大火。那場火燒了四天四夜,影都徹底淪為一片廢墟。
之后,格朗軍一部分返回莫亞得,另一部分由澤德親自率領(lǐng)繼續(xù)南下,征服越安。
而返回莫亞得的那只隊伍,遵照澤德的指令,在落原沿途建了二十七座塔。連接軒轅平原和格朗高原之間的那座鐵橋,就此被稱作二十七橋。
哨塔間隔約五百米,以落原為中心。塔身畫有醒目的白色標(biāo)識,用以指示方向。
也就是說,從不同地方進(jìn)入落原的迷路人,只要找到其中一座,就能安全走出。
此后幾年,落原不再神秘,因為很少有人在此地失蹤。
不過,正如同茶攤攤主所說,最近由于劫匪頻繁出沒,這片地界再次成了禁地。
午夜時分,一輪彎月當(dāng)頭,沉煙已走過十三座哨塔。
他知道,自己距離落原中心越來越近了。
月光下,荒野空寂,荒涼。
遠(yuǎn)處,山崖連綿不斷,猶如起伏的城墻矗立在蒼穹之下。
沉煙額頭沁出一層細(xì)汗,感到渾身發(fā)熱。
當(dāng)視野中再次顯出熟悉的輪廓,第十四座塔到了。
他不禁松了口氣。
這座塔與其余十三座不同,塔身通體白色,箭頭卻是黑色的。塔尖高高突起,直指深邃的夜空。頂端懸著一個銅鈴。由于此刻無風(fēng),所以并無聲響。
沉煙決定休息片刻。他靠著粗糙的塔身坐下,解下水囊喝了幾口,環(huán)顧四周。
荒原一望無際,連只飛鳥的影子都瞧不見。
影妃。他心中默念。如果你曾來過這里,就給我一些啟示吧。
冥冥中仿佛靈犀一現(xiàn),他隱隱聽到塔尖的銅鈴短促地響了一聲,不禁心神一震,站起身,向上望去。
一片云掠過塔尖,大地似乎在旋轉(zhuǎn)。
他閉上眼睛。
頃刻間,一股沉沉的睡意席卷了他。
他做了個夢。
夢里,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長身玉立,頗有王者風(fēng)度。令沉煙驚訝的是,這人右側(cè)額頭刺著一個‘囚’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俊秀的眉眼仿佛在什么地方見過。
他憂郁地瞧著沉煙,久久不語。
沉煙心中疑惑,正欲問什么,忽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將他從夢中驚醒。
一伙騎著高頭大馬的大漢,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
沉煙立即明白,果真遇上劫匪了。
這時他才想起攤主的叮囑:不要在任何一座哨塔下停留。
顯然,在光禿禿的落原之上,劫匪們也容易迷路。
沉煙站起身,視線落在最前面一個人臉上,從容問道,“什么事?”
那人身量不高,戴一張白色樹皮面具,挖空的眼洞內(nèi),陰沉的目光緊盯著沉煙。
“從哪來?”聲音聽起來竟然相當(dāng)年輕。
“茉林?!?p> “去哪兒?”
沉煙瞥了眼身后,“這里?!?p> “這里?”
“不錯。”
“做什么?”
“找人。”
“誰?”
沉煙頓了頓,“一個故人?!?p> “找到了嗎?”
沉煙搖搖頭。
“如果想去死人堆里找的話,我可以幫忙?!泵婢呷斯致暪謿獾卣f。
“不必了?!背翢熣f,臉色平靜。
此時,月亮墜向塔后方,他背對月光,而眼前這些人恰好映著月光,于是,他有機會將他們看的更加清晰。
眼前這個面具人氣度從容,說話淡定,顯然是這些人的首領(lǐng)。
他胸前掛著一串形狀奇怪的白色項鏈,那是古老的格朗教義符號,用狿的獠牙磨制而成。至于那些符號是什么意思,沉煙就不得而知了。
令他驚訝的是,它打磨得如此精美,驚人的耐心和精良的刀具缺一不可,非尋常人所能為。
緊握韁繩的右手中指戴著一枚紅瑪瑙戒指。月光映射下,那紅色格外濃烈,仿佛滾燙的血在指上沸騰。
其余那些人或腰佩長劍,或肩背長弓,身形彪悍。馬蹄不停踐踏著堅硬的地面,發(fā)出咚咚聲響。
月光投下奇怪的影子。
荒原的夜,仿佛被拉長了。
“如果是親人,這么快就放棄,會令他們傷心。”面具人說。
“沒有放棄?!?p> “那就繼續(xù)呀,我可以幫忙?!泵婢呷瞬怀雎暤匦πΑ?p> “這是我的事?!背翢熎届o地說。
“可你遇上我了,這就沒那么簡單了?!泵婢呷死^續(xù)說,“世間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正如這落原之塔。你以為它指示的是生的路徑?不,是地獄的大門。”
“哦?”沉煙抱起雙臂,嘲弄道,“我以為它通往莫亞得呢。”
“莫亞得就是地獄?!泵婢呷祟D了頓,“你要去莫亞得,對嗎?”
沉煙自知失言,掩飾道,“隨便說說。至于我嘛,已經(jīng)說過了,就是這兒?!?p> 面具人向旁邊人做了個手勢。那人立即下馬,在沉煙身上搜了搜,并未找到什么。
不過,他將沉煙的長弓和箭沒收了,呈到面具人面前。
面具人抽出一支箭打量著,“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箭羽。無翎箭更要求力道和精準(zhǔn)?!?p> “是我父親留下的,還給我?!背翢熍?。
“哈!敢命令我的人,你是第一個?!泵婢呷损堄信d趣地瞧著沉煙。
“不會是最后一個?!背翢熀喍痰卣f。
面具人定定瞧了沉煙一會兒。
“做了他吧,頭兒,既然沒油水,就用他的血祭天?!币蝗颂嶙h。
面具人“嗯”了一聲,“照規(guī)矩辦吧。”
那人翻身下馬,朝沉煙走來,手里掂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沉煙握緊雙拳,兩腳穩(wěn)穩(wěn)地踏著地面。
沒人發(fā)現(xiàn),他緊握的右拳掌心藏著一粒石子,是方才起身時悄悄撿起來的。
昨夜在胭脂邑救澤德時,掌心的傷口還未愈合,發(fā)出絲絲痛楚。這讓沉煙的自信減少了幾分。
他凝神靜氣,盯著朝自己走來的那個人,等待最佳時機。
就在這時,塔尖的銅鈴忽然叮咚作響,瞬間響徹月夜下的荒野。
那聲音如此清越,猶如泉水般悅耳,卻又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神秘感。
眾人皆一愣。
因為,此刻并沒有風(fēng)。
“慢!切莫動手!”面具人忽然說。
“頭兒,這人留不得。”那人舉起匕首,對準(zhǔn)沉煙眉心。
話音未落,只聽‘噗’的一聲,他一頭栽倒在地,一動不動。
一支無翎箭穿過他背心正中,將他牢牢釘在地面上。
血,在他身下蔓延。
沉煙驚訝地望去,見面具人坐在馬上,正撫弄著手掌。
“我說過的話,從不說第二遍。”面具人平靜地說,揮了下手,“先帶回去?!?p> 說罷,他掉轉(zhuǎn)馬頭,看也不看身后,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