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玲瓏
月夜,格朗高原。
天氣驟然寒冷。真正的冬天到了。
茫?;脑?,一隊官兵押送著一名囚犯,頂著寒風,朝吉良雪山方向艱難行去。
沉煙兩手捆著繩索,踉蹌地走著,每邁出一步都格外艱難。
肩頭的箭傷正在愈合,這使得他能支撐到現(xiàn)在。每次想到這些,他心里就暗暗感謝阿吉。
而左手痛得鉆心,纏在上面的布條已經(jīng)被血浸透,凍結(jié)成冰。
一輪漸趨圓滿的月亮,掛在半空。
再有幾天就是十五。他想起默熙說過的尼爾河。
然而時至今日,他還未見到蒾蝶,不曾告訴她。
獵夢者。他苦笑。就讓所有的夢都被盜走吧。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需要夢了。
就算需要又怎樣?當你置身死亡邊緣,連夢都會將你遺忘,剩下的唯有不堪的回憶而已。
馬蹄踏著凍硬的土地,發(fā)出陣陣踢踏聲,此刻聽起來像一種悅耳的音律。
他昏昏沉沉,被拖著前行,感到冰冷粗硬的繩索正層層剝?nèi)ナ滞笊掀と?,初始痛疼鉆心,漸漸的,他麻木了。
一名中年兵士低聲和隊長卓格商量,不如停下來搭起營帳休息,天亮再走。
“我看他就快堅持不住了?!北客榈赝翢煛?p> “到西盟再說?!弊扛駶M不在乎地說,“前面不就到了嗎?”
果然,月光下,一道高低錯落的斷崖,在前方地面投下不規(guī)則的陰影。
“西盟”兩個字落進沉煙耳際,他精神一震,抬頭定睛望去。
不錯,冬夜下,那片凸起的山崖,不正是數(shù)日前,自己跟隨澤德來過的地方嗎?
他凝神望著著。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這是他唯一能近距離感受生身之父的所在。
他甚至從那片陰影中隱隱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
無數(shù)激烈搏斗的身影,刀劍揮舞掠過的一道道寒光,狿憤怒的嘶吼聲響徹荒野,一張張沉著應(yīng)對的緊張面孔,濺滿血污。
當年就是在這兒,扎博格與那只老狿相遇,浴血搏斗,最終雙雙斃命。
一代格朗王,渴望以這種方式證明自己依舊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卻最終悲傷隕落。
沉煙的心顫抖著。
斷崖下,兵士們點燃一堆火,煮了一鍋熱湯。
那個好心的兵士將沉煙手上的繩索解開,領(lǐng)著他走到火堆旁,盛了碗熱湯遞給他。
“暖和暖和吧,”兵士示意沉煙坐下,“攢點力氣,不然,我怕你熬不到雪山啦?!?p> 沉煙感激地笑笑,無力地坐下,啜了口熱湯。
“聽說,你曾是皇上的近身侍衛(wèi)?”兵士好奇地打量沉煙。
沉煙點點頭。
“怎么落到這個地步?”兵士繼續(xù)問。
“命運吧。”沉煙苦笑著說。
“那倒是,命運這瑪事兒,誰也說不準?!崩媳胶偷?,從腰間解下一個酒袋。灌了一大口。
沉煙望著老兵,感到嘴唇發(fā)干。
“來點兒?”老兵問,將酒袋遞給他。
沉煙接過,連著喝了幾大口。
一股強烈的辛辣感順著喉嚨而下,他激烈地咳嗽起來。
左手纏著的布條被剛涌出來的血染得更紅了。
“這樣可不行啊。”老兵有些擔憂。
沉煙笑笑,將手藏在腿下。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沉煙問。
“羅科。”
沉煙端詳著,判斷羅科應(yīng)該有四十多歲,相貌老成,言談穩(wěn)健。
“一直在兵營當差?”沉煙問。
無論在皇宮還是格朗軍隊,四十幾歲依然只是個普通兵士,這種情形并不多見。
“不記得了。”羅科回答,即歉意地笑笑,“除了名字,其它什么都不記得。他們說我得了失憶癥。我也這么想。因為過去的事,包括年齡,我啥都想不起來了?!?p> 沉煙心中同情,不再說什么。
“你多大,進宮多久了?”羅科問。
“二十。進宮嘛,不到一個月?!?p> “真年輕啊?!绷_科感慨道,“我二十歲的時候——,”他蹙起眉頭,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隨后詢問地看著沉煙。
沉煙搖搖頭。
“也好,酒這玩意活血,這會你還是少喝點好。”羅科說。
沉煙笑笑。
羅科仔細打量沉煙,漸漸的,他眼底露出一絲困惑,似乎想問什么。
血布上的冰融化,血水滴答,落在地上。
“總共斷了幾指?”羅科問。
“兩指。”沉煙平靜地回答。
“來,我給你重新包扎一下?!绷_科站起身,朝一匹馬走去。
他在馬背上的皮囊內(nèi)摸索著,掏出一個小藥瓶,一件棉袍,撕下一長條,走向沉煙。
他將藥瓶塞拔出,藥粉灑在傷口上,仔細包扎好。
沉煙注視著羅科熟練的動作,不禁心生詫異。
羅科看了沉煙一眼,打趣道,“和我一個兵營的都說我以前準是個江湖郎中,而且是給盜匪干活的,所以火槍打得準,對傷口處理也在行。”
沉煙笑了。
如果在胭脂邑,一年四季,他都能隨處在地表或地下找到某些植物,哪怕是深埋的根莖,起到止血消腫的作用。
這里就不同了。格朗高原常年氣溫偏低,冬季更是寒冷,罕有植物存活。
“謝謝你,大哥?!背翢熡芍缘卣f。
羅科擺擺手。
兵士們圍著火堆睡著了。
此刻,孤月下的荒原,只有沉煙和羅科兩個人還清醒著。
“要下雪啦?!绷_科抱著膝蓋,望著夜空。
的確,寒冷的空氣中縈繞著絲絲異樣的暖意。
“是啊,要下雪了?!背翢熅従徴f道,“從前在胭脂邑,下雪前,景色總是更美?!?p> “胭脂邑,”羅科喃喃重復,“名字真美啊?!?p> “地方更美。”沉煙說。
想起胭脂邑,沉煙下意識地想起玲瓏。
去茉林前,他與玲瓏分手。此刻,它還在胭脂邑嗎?
應(yīng)該還在。
玲瓏跟了他幾年,對主人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洞察。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知道主人的心意,自己該做什么。
一時間,沉煙的心被濃濃的思念牽著,忘了自己置身何處。
“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吧,”不知過了多久,羅科說,“天一亮又要趕路,到時候有你罪受的——”
忽然,羅科愣愣地望著前方,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
沉煙心中詫異,回過頭,循著視線望去。
在他身后,十幾米外的黑暗中,站著一個龐然大物,一雙血紅的小眼正朝這邊密切地望著。
“它——它——”羅科緩緩站起身,手向前指去,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它是——狿!”
話音未落,沉煙已經(jīng)站起身。
“玲瓏!”他低聲喊,欣喜若狂。
不錯,正是玲瓏!
即便再遠一些,沉煙也認得出。
而玲瓏顯然早就認出了主人,只是礙于火堆旁的這些人,一時間遲疑著,不知是否該過來。
它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沉煙,兩條后腿直立著。聽到他呼喚自己的名字,立即伏下身,試探著向前走了幾步。
沉煙忙做了個手勢,它立即停下了。
羅科驚異的目光投向沉煙。
“它是來找你的?”
沉煙點點頭,不無得意地笑笑,旋即神色憂慮。
他看了眼周圍,朝玲瓏擺了下頭,表示這里危險,命令它走開。
然而玲瓏站著不動,眼巴巴地望著他。
沉煙心中焦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羅科明白了,臉上浮現(xiàn)出感動的神色。
“我去趕它走,這里危險?!彼f,拿起一根紅彤彤的柴火,朝玲瓏走去。
他沒留神腳下,被一個睡熟的兵士拌了一下,險些跌倒。
那兵士醒了,睜開眼睛看了眼,翻了個身準備繼續(xù)睡。
這時,他瞥見玲瓏,嚇得一下子驚跳起來。
“狿!是狿!”他大喊,慌得不知所措。
整個營地瞬間驚醒,陷入一片慌亂。
找武器的,察看馬匹的,還有人將燃著的炭火扔向玲瓏。
幾塊紅彤彤的炭火落在它身上,燎起一股焦糊的氣味。
玲瓏意識到危險的臨近,目光閃動著,忽然咆哮一聲,沖了過來。
“玲瓏——”沉煙大聲阻止。
然而此時,玲瓏已經(jīng)聽不見他的喊聲。
火光激起它骨子里的狂野獸性,讓它不顧一切地撲向那些手持刀劍,準備全力對付它的人。
只見它伸出巨爪,左掃右擊,張開血紅大口,露出猙獰的尖牙,憤怒地嘶吼,粘稠的涎水順著毛發(fā)流淌。
它頭一擺,彎向半空的粗糙獠牙輕松將一人挑起,頃刻間甩出數(shù)米之外。
沉重的身軀靈活地閃躲騰挪,血紅的小眼精光四射,頃刻間,輸贏已定。
受了重傷的兵士躺在地上絕望地呻吟,有幸活下來的連滾帶爬,逃出很遠。
唯有羅科還愕然站著。
玲瓏沒有主動攻擊他,仿佛清楚他是沉煙的朋友。
它跑向沉煙,信賴地望著他,仿佛在說,主人,我們走吧。
沉煙搖搖頭,輕輕拍了下玲瓏的頭,愛憐道,“你走吧,老伙伴兒。帶著我,你跑不了多遠?!?p> 玲瓏的肚腹在沉煙腿上輕輕蹭了蹭。
沉煙眼圈紅了?!翱熳甙?,老伙伴兒?!彼p聲說。
玲瓏依舊貼著他不動,仿佛在說,你不走,我就不走。
忽然,一支箭嗖地射了過來,深深扎進玲瓏后頸。
沉煙猛地抬頭望去。不遠處,卓格正準備再次搭弓瞄準。
“玲瓏,快跑!”沉煙急了,猛地推了玲瓏一把。
玲瓏仍望著沉煙,固執(zhí)地等待著。
又一支箭射了過來。偏了。
有只手在沉煙腰間塞進什么,低頭一看,是一把斧子,露出一截斧柄。
“你不走,它是不會走的。”羅科冷靜說,“如果你不希望它喪命于此,就和它一起走吧?!?p> “可是——”沉煙心知自己的體力,逃不了多遠。
而這寒冷的茫?;脑?,一人一獸,能去什么地方藏身呢?
如果只是玲瓏自己就好辦得多。他不想連累它。
“沒什么可是!”羅科大聲說,“別忘了這里是西盟,狿的老家!你還擔心它找不到藏身之所不成!”
說罷,他一把將沉煙推在玲瓏背上,向后退了一大步。
只聽瓏低吼了一聲,馱著沉煙,向著黑漆漆的莽莽荒原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