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頌下午跟老師請了假,陪著父母在長沙城逛了逛,隨行的還有張誠年。
城市的變化日新月異,周頌想陪著父親去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看看,周老六擺擺手表示不用了。
大抵是人上了年紀(jì),不愿意思舊吧。
周頌看著父親垂垂老矣的背影,深感無限孤獨落寞。
她主動走上去挽著他的手:“阿爹,我們?nèi)ヅ膹埲腋0??!?p> 一家人在巷子里找了一間不大的照相館,照相館的塑料招牌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吹的有些破了。
面積不足十平米,老板十分將就的在背后搖下一塊幕布,上面畫著藍(lán)天白云,照相館的價格跟它的裝潢一樣十分親民。
這是周家人第一張全家福,周頌穿著藍(lán)白色的校服,老兩口的衣著也十分干凈整齊。
但夫妻兩從沒有拍過照,體態(tài)有些僵硬,照相館老板擺正了幾次姿勢,他們臉上的皺紋笑起來就更顯眼了。
“沒關(guān)系,微笑就好?!闭障囵^老板拍了十多張,終于挑出了一張滿意的。
阿爹和娘看了覺得拍的不錯,張誠年安靜的坐在一旁等著,手上拎著老六夫妻不多的行李。
“你們兩也拍一張吧?!敝芾狭_口,把兩個孩子叫了過來。
周頌和張誠年走入相機的畫面里,老板不滿兩個人相隔太遠(yuǎn)。
“你們兄妹貼近一點,可以挽著手?!?p> 周頌主動挪過去,嘴里不忘強調(diào):“我們不是兄妹?!?p> 她主動摟著張誠年的手臂,還光明正大的牽著他的手緊緊十指相扣,眼里的笑意掩不住的往外溢。
張誠年低頭看她一眼,唇角也不可抑制的揚起,慢慢看回鏡頭。
老板按了幾下快門,他看了眼相機屏幕上的照片表示可以了。
周頌覺得時間太短了可以再換換姿勢,比如讓張誠年摟著她,還想叫老板再幫忙拍兩張。
但她感覺到爹娘像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的目光,只能依依不舍的把手松開。
張誠年的手掌堅實的包裹著她,暗暗用收縮了力道。
周頌下意識看了眼阿爹,她的心不可抑制的狂跳,臉唰的紅了。
“小伙子真上鏡,有明星相?!崩习宀煌滟?。
周頌看了他一眼,都怪你長得太好,如果長得丑一點還能多牽一會兒。
“老板,我閨女兒也長得水靈勁兒呢?!敝芾狭贿吿湾X一邊強調(diào)。
“是,姑娘模樣也好看?!崩习迨障洛X,十分配合的捧場。
周頌要趕回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沒有辦法送爹娘,于是張誠年一路送著夫妻兩去了車站。
臨走前,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誠哥兒,辛苦你了?!?p> 張誠年心里明白:“這是我份內(nèi)的事情。”
張芳下了班也特地騎著自行車趕來了車站,她周全的買好了水果和零食,讓夫妻兩一路上舒服些。
夫妻兩很多年沒有出過遠(yuǎn)門,來的路上折騰的難受,這次坐在回去的車廂。
夫妻兩依偎在一起,身上蓋著毛絨毯子,從身上暖到心里。
“還是芳妮兒想的周到?!贝巴馐潜捡Y而過的樹影,天上的明月也格外清亮。
老六聽著妻子的話,他感慨:“咱們,可不止一個孩子嘞?!?p>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他們相攜走過半生風(fēng)雨,相互依偎在搖搖晃晃的車廂里,慢慢熟睡了過去。
這對曾經(jīng)遺憾沒有孩子的夫妻,也不必再為百年后無人掃墳而擔(dān)心晚景凄涼了。
蔣樂樂的出國手續(xù)也早就辦的七七八八了,但她還是堅持陪著好朋友一起參加了高考。
畢竟作為中國學(xué)生,沒有參加過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其實蔣樂樂的成績也不是很差,上一個普通二本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高考結(jié)束之后,周頌和蔣樂樂開始計劃起暑假安排。
這是蔣樂樂在國內(nèi)的最后一個假期了,因此兩個女孩子總是黏在一起,有時候周頌還經(jīng)常睡在蔣樂樂家。
蔣樂樂問她:“周頌,你有沒有什么很想做的事?”
“有?!敝茼?zāi)笾蛔樱骸暗瘸龀煽兞?,我計劃要做的第一件事。?p> 蔣樂樂看著少女害羞的表情,覺得她沒救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男人有意思的事情你知不知道?!?p> 周頌繼續(xù)笑著:“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旅行,畢業(yè)旅行?!弊詈笏膫€字蔣樂樂著重強調(diào)。
周頌點點頭,又搖頭:“可是我想跟他一起,哪怕不去旅行?!?p> 蔣樂樂徹底不說話了,她轉(zhuǎn)過身。
周頌繼續(xù)道:“樂樂,我跟他高三見面的次數(shù)不超過三次,我每天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呢?!?p> “那你去找啊。”蔣樂樂咬牙切齒。
“沒出成績,我不敢?!?p> 原來她是顧慮這個,蔣樂樂睡到半夜翻來覆去還是覺得不是個滋味,暗暗一腳把旁邊的女孩踹下去,這才安心去夢周公。
高考的分?jǐn)?shù)還沒出,馮依已經(jīng)連夜接到了招生辦的電話,沒說兩句就掛了。這大半夜的,周懷明不假思索打量了老婆一眼:“誰打來的?”
“詐騙電話?!瘪T依關(guān)了手機:“你什么眼神,不會以為我這么大年紀(jì)還給你戴個帽子吧?”
馮依手機打不通,沒一會兒周懷明手機也響了。
電話一接通,周懷明從床上彈射起來,臉上的表情那是一個春風(fēng)滿面。
這個老狐貍眼珠子一溜達(dá),不好意思的問:“你們學(xué)校我們也不敢報啊,萬一沒錄上怎么辦,這必須要知道成績才敢定奪的?!?p> “好好好,謝謝老師,我們會考慮的?!?p> 周懷明掛了電話,神情振奮:“北大的電話?!?p> “我知道,剛剛清華也給我打......”馮依后知后覺:“不是詐騙電話?”
“分?jǐn)?shù)還不知道,不過省前六名絕對穩(wěn)了?!敝軕衙靼烟壮龅脑捀嬖V老婆。
沒一會兒,他手機又滴溜溜響了,周懷明春風(fēng)滿面的接起電話:“喂,哪個學(xué)校的?”
這兩天,周懷明工作喜歡敞開著辦公室的門。
他坐在辦公桌前接電話嗓音賊洪亮:“你好,清華大學(xué)招生辦的老師是吧?”
八卦的同事聽見了,便主動問:“您家孩子就高考了?”
“我侄女兒高考成績都沒出,這些學(xué)校一個個電話都打過來搶人了?!敝軕衙魅嘀栄ǎ旖请[約一道起伏。
成績放榜的那天,周頌以729分的成績高占榜首。湖南高考文科省狀元,第二名僅跟她相距兩分。
周頌在心里計算了一下,如果沒有英語演講比賽加分,她應(yīng)該是省第五名。
溫老師也沒預(yù)料到自己退休前還能在職業(yè)生涯中添上這分戰(zhàn)績,這是她五十多年教書生涯里非常濃墨重彩的一筆。
全省前十名,他們班上占了三個名額。
目測成績有三分之二的同學(xué)都能錄上985、211,孩子們的成績讓她為之自豪。
在最后一次班會上,溫老師在表揚和鼓舞之余,也沒忘記安慰發(fā)揮不好的同學(xué)。
孩子們抱作一團(tuán),大多人抑制不住淚水。
他們走過十二年的求學(xué)之路,沖刺三年,這是交給人生的第一份答卷。
溫老師站在講臺上,聲音已經(jīng)哽咽:“而此后你們還有更遠(yuǎn)的路,道阻且長,同學(xué)們相伴這一程,更愿你們未來前程似錦?!?p> 這位老師,教書五十幾載,早已桃李滿天下。
她始終堅持初心,讓她最為之驕傲的,不是某一位學(xué)子取得佳績,而是所有的孩子們,砥礪前行。
學(xué)校有這樣的老師,民族有這樣的火炬,新中國的思想和文明,便如燎原大火般熊熊燃燒了。
我們90這一代,大抵就是沐浴在春風(fēng)中的第一批人。
最后一次同學(xué)聚會很熱鬧,KTV的茶幾上再也不是雪碧、可樂,而是一打打的啤酒。
除了幾個在唱歌的同學(xué)以外,大多的同學(xué)圍在一起擲骰子、打紙牌。
更有同學(xué)抱著一束火紅的玫瑰花進(jìn)來,在老師和同學(xué)們起哄的聲音中表白。
青春大都如此散場吧,只道當(dāng)時是尋常。
我們都以為未來日子漫長,卻不知一別后就再難相見。
周頌也喝了點小酒,她不習(xí)慣如此嘈雜的環(huán)境,獨自站在陽臺上凝望著夜色。
仰望著天上的明月,她仿佛看到夜色中站在柳樹下的少年,他的眼眸燦若星辰,語氣堅定:“讀書才不會放牛?!?p> 她的求學(xué)路一步一步跟隨少年的腳印,心性也一點點被打磨的堅韌。
溫老師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兩人安靜的吹著夜風(fēng),偶爾交談幾句。
“老師,您不論年輕時候還是現(xiàn)在都非常漂亮?!敝茼炍罩鴻跅U:“我年幼時,曾聽父親提起過,長沙城里的老師很美?!?p> 溫老師在一側(cè)安靜的聆聽,這次談話仿佛夏夜的晚風(fēng)悠悠吹進(jìn)她的心里。
周頌憶起父親筆上篆刻的小字,緩緩開口:“您記得,幾十年前,趴在窗戶上那個學(xué)生嗎?”
“溫老師,那是我的父親,我是他的女兒?!?p> 溫老師有一瞬間的恍惚,待回想起來,她不由自主笑了。
緣分這個東西真是妙不可言。
早些年她在小學(xué)教書,每次開學(xué)總是第一個記住所有學(xué)生名字的老師,包括窗戶外的那個學(xué)生。
她一直如此評價:“那是我教過最刻苦的學(xué)生?!?p> 后來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小周六半個月沒來,老師等了她的學(xué)生半個月。
那一天小男孩在夏天嚴(yán)實的穿著一件長袖,破了的衣襟處透出青青紫紫的傷痕,走路也微微一瘸一拐,但并不明顯。
“對不起,我偷懶了?!毙≈芰鎸蠋煹脑儐柕拖骂^。
“沒關(guān)系?!睖乩蠋煕]有拆穿他笨拙的謊言,把自己教案里的鋼筆當(dāng)作畢業(yè)禮物獎勵給了她最刻苦的學(xué)生:“以后有筆了,不要忘記學(xué)習(xí)?!?p> 父親吃過很多的苦,但他每次只說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孩子。
當(dāng)笨拙的、癡呆的周頌走到他的面前。
他大抵知道這個孩子突然來到,有一天會突然離去。
但還是給了她一個幸福的童年,安穩(wěn)的家。
原來世間一切的因果都有跡可循,他是一個受過的教育的農(nóng)民。
在那個思想封建的年代,他不因性別而有所歧視,不因身體缺陷而過分苛責(zé)。他包容、仁厚、智慧、勤勞。
他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也是傳播思想的火炬,這正是教育的意義。
周家很少搞奢侈的排場,這次在大酒店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升學(xué)宴,宴請賓客,席間籌光交錯。
周頌跟著父母迎來送往,無暇顧及到場的朋友們,面對如此直白的褒獎她心里多少還是有幾分虛榮的。
等人散的差不多的時候,周頌注意到,張芳和張誠年的那一桌不知什么時候也空了。
只剩一家四口坐在禮堂里,周懷明今天喝了不少酒,有幾分醉意,說話還是清醒的:“小頌,你爹那邊什么時候辦升學(xué)宴?”
周頌有些訝然,周懷明問她老家的升學(xué)宴,還稱呼她爹。
馮依笑容滿面,懷里摸著兒子的頭柔聲說:“我們都過去?!?p> 這一次,一家四口驅(qū)車前往燈芯橋鄉(xiāng)。
周懷明跟著周老六站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偶爾俯身觀察著禾苗的成長,碰到幾個鄉(xiāng)親也聊聊近年的收成,如果聽說旱澇影響了生長,便會背著手皺眉。
幾次周懷明想拿起鋤頭,都被周老六攔下。
于是他在隔壁借了一把,揮鋤頭很嫻熟,一看就頗有經(jīng)驗,解釋道:“我們經(jīng)常下鄉(xiāng)考察,黨教育我們黨員干部要深入基層與群眾打成一片。”
馮依捧著老式的搪瓷缸,輕輕抿了一口茶,清香的滋味化為回甘,在喉間蕩漾。
她心中的偏見在不斷的事實論證中逐步瓦解了,偏見是脫離客觀事實而建立起來的對人、事、物的消極認(rèn)知與態(tài)度。
周頌身上不僅有張誠年的影子,還有張芳的影子,燈芯橋鄉(xiāng)的影子......
周頌是燈芯橋鄉(xiāng)養(yǎng)育的兒女,她像周老六一樣明辨是非,像張誠年一樣勤懇好學(xué),像張芳一樣勇敢不屈......還像許多人一樣吃苦耐勞、勤儉持家。
這世間何為云泥之別?
有人出生高貴,卻思想狹隘。有人一身布衣,卻靈魂高潔。